029 一別經(jīng)年
女葵的一口元氣已給采薇的岐宮之術(shù)救了回來,性命雖然暫時無礙,在院中卻是一派了無生氣的模樣。
女薔不時擔心地望著她。
“公子?!?p> 殷水流的腳步停到她們二人面前。
女葵僵硬地抬頭望去,熟稔的黑紋面具之后,傳來假公子令人不能抗拒地聲音:“你攙著她,隨在我與基家宰的身后?!?p> 女薔忙應(yīng)唯。
蘇醒過來的鄭旦有些癡癡傻傻,畏畏縮縮地將小臉埋在掌心,不敢去多看一眼驅(qū)邪之圈中的甲士尸體。
花姬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不免有些憐惜地道:“莫怕,握好驅(qū)邪之石?!?p> 殷水流腳步微頓:“少君少言,看好吉兒?!?p> 花姬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竟是有些懼他,她并非性格要強的人,倒也不覺得有多么荒唐,點頭應(yīng)是道:“且小心。”
殷水流頷首道:“我省得?!?p> 位于東側(cè)的廚房此時哪里還有人。
殷水流目的地也并非那里。
離了院中眾人,女薔心里作祟,不免手足發(fā)顫,不明白為何假公子如此膽大如斯,居然不讓黑衣衛(wèi)一并隨來。
幽暗的廊道在她眼中恐怖陰森,連踏足其上都有些腿軟。
“勿慌?!?p> 殷水流乜去一眼數(shù)丈之外的點點血色,沒有告知她們邪物一直分出幾縷血線在盯梢著他。
為流放之地所傷,再為他的武道真種所懾,如果沒有十足把握的傷他之力,邪物必然不會輕舉妄動。
反之,他身旁縱使有再多人,也會被邪物如入無人之境地取走性命。
回到室中。
基涉從墨袋中取出他未防意外而提前備下的元食與肉脯。
分量頗多,足夠常人一月所用。
殷水流道了聲多謝。
基涉望著假公子摘下面具之后,圣潔與妖異并重的眉眼,口中的“你到底是誰”終究是沒有在此時問出聲來。
“將她的耳力封住?!?p> 這個她指著的是懵懂無知的女薔。
基涉以指作劍戳去。
女薔知道假公子要與基家宰商議要事,不可傳于她耳,乖巧順從地挨了基涉兩指,為殷水流將肉脯細細切開。
“不止是那散播謠言的血字皂書,當日趁人不備解開面具的繩線,并以脈力打入我體內(nèi),害得我在公子巢面前痛叫出聲的人也是你對么?”
“你當時的手法極其獨特,將那縷人脈之力拿捏得恰到好處,事了拂衣去,便連家宰與家左也未能察覺出來,當世頻頻有人得承先祖遺澤,此法必然不會出自于闕氏,而是你從人體秘藏中而獲,所以才會有如此自信?!?p> “我猜的對么?”
殷水流為口中喂入元食,聲音不輕不重,仿若隨口而出的閑聊之詞。
基涉的面色立時生寒。
“姊姊為少君誤殺,下妾一時為邪念蠱惑,起了十惡不赦的謀逆之心,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請家宰賜下妾一死。”
少了女薔的攙扶,女葵艱難稽首在地,于萬念俱灰之中,卻無多少慌亂之態(tài)。
基涉腳步微移,正要以劍脊在女葵的背上,抽出幾條血肉模糊的罰痕。
“且慢?!?p> 殷水流阻止出聲。
他說話的口吻仍然那般不溫不火:“正值大好年華,不要動輒輕言生死,入邪種種不過是噩夢一場,現(xiàn)在正是夢醒時分,我已經(jīng)忘了你在夢里做過什么,想來基家宰也會如此?!?p> 基涉不愉道:“君子何以這般袒護她?”
殷水流指著女葵的傷手道:“我從不欠人人情,她為我擋了一劍,那我便要還她一命?!?p> 基涉暗道原來如此。
此時的假公子手握著至關(guān)重要的驅(qū)邪之術(shù),索要的不過是一個區(qū)區(qū)女侍的死活,基涉怎會與他為難。
“倘若有命活著出去,待諸事了去,我會找人為你去尋個殷實夫家,你的前塵往事就此作罷,與主君的這一支商姓闕氏再無半點干系。”
女葵面朝地微微顫抖。
最后痛哭出聲。
女薔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以她的敬小慎微的本分不作絲毫斜視。
殷水流拍了拍她近在眼前的手背,引領(lǐng)著她的視線往女葵身上望去,做了一個讓她將女葵攙扶起來的簡單比劃。
女薔當即點頭表示明白。
“煩請基家宰將她的耳力也一并封了?!?p> 女葵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殷水流沒有多看她坐在一旁的渾渾噩噩,刻意避開晁仿的問話即將開始。
公孫蘆與邪物有如此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公子無殤的死亦然。
南山有邪,而他有諸多疑問。
“君子可是有事相問?”
殷水流如此明顯的屏退左右,基涉怎會看不出來他的意圖。
以前他在假公子面前不會說及半點家中諸事,現(xiàn)在的形勢卻全然由不得他再多加遮掩。
“還望先生如實相告,公子現(xiàn)在是死是活?”
殷水流直入主題。
他相信基涉不是不知變通的愚蠢之輩,接下來他便是要問到公子無殤家中不可外揚的腌臜事,基涉也沒有多少遮丑的余地。
基涉僅是沉默片刻。
“出事那天晚上,主君從公子巢的饗宴上回來,在室中靜坐不過片刻,便要獨自一人出門,也不與女侍說要去何處。我聽聞到此事之時,起初并不在意,因為主君在那段時日,并非是首次如此趁夜而出?!?p> “人定時分,主君從外面回來,他的衣袖少了一截,從入門開始,便不發(fā)一言片語,還未回到室中,便一頭栽倒在院里,我與家左聞聲而至,主君在榻上已經(jīng)沒了生命特征。”
“家左曾經(jīng)細細檢查過主君的死因,心脈碎裂為致命之傷,胸口位置卻無半點痕跡,這是為《少陰綿掌》之類的法門所傷。依照常理而言,心脈驟然碎裂,與人頭落地無異,主君斷無可能還有余力回到宅中?!?p> 基涉的面上露出悲戚與驚懼。
他與殷水流同時想到了公孫蘆所說的行尸走肉,至于公孫蘆口中的殺人者倉吉平,基涉滿腹狐疑地道:“倉氏為毛國卿族,修的是崋毛公室的《萬仞刀法》,不曾聽聞還會如此傷人之術(shù)。”
殷水流沉吟道:“倘若公孫蘆所說為真,公子與他們二人都曾在詭異山谷中有所邪遇,倉吉平能以如此手法傷人也不算稀奇?!?p> 他又問道:“公子當時回來之時,還有沒有與往常不同的其他奇異之處?”
基涉面色凝重道:“我不曾親眼目睹,事后曾找閽回詳細詢問過此事。主君戴著面具,閽回與其他豎仆甲士皆看不清他當時的神情如何,但是主君呆滯沉笨的步履仿若是丟了魂魄一般。我現(xiàn)在思來想去,公孫蘆方才說到的主君種種之言,并非完全是無的放矢。”
閽便是看門人。
殷水流心中不禁嘆息,與闕無殤一別經(jīng)年,竟然再無相見之日。
他沉默了少許時間:“公子的遺體現(xiàn)在何處?”
基涉自然不會將殷水流這幾息的緘默另作他想:“事發(fā)當晚,我與少君商議,將主君的遺體藏入墨袋為殯,再三月而葬,現(xiàn)在那墨袋便在我的臥榻之中,我日日以天脈之力為主君驅(qū)除尸氣,還未有多少腐化,君子服完膳食可要去看看?”
殷水流點頭道好。
他接過女薔切好遞來的肉脯:“宅中入邪是何時開始的?”
基涉詳實說道:“本月初四,女侍珂離奇死在室中榻上,尸身干癟精血全失,當時不知道是如此邪物作祟,她是第一個為邪物所害的人?!?p> 殷水流有些辨不清具體日期:“今日是何時?”
基涉回道:“二十八。”
殷水流繼續(xù)詢問:“公子他們誤入詭異山谷的那一天是在何時?”
基涉略作思索:“應(yīng)當是本月初二?!?p> 又將畢生難忘的日期說出來道:“主君罹難之日為本月十四。”
殷水流以手指蘸了些油漬,在案上以商殷的鐘鼎文體將基涉所說的日期從左到右排列。
一切皆始于本月初二的詭異山谷,兩日之后宅中出現(xiàn)第一個受害人,十二日之后公子無殤離奇死亡。
基涉再作補充說明道:“上月初接到公子巢的狩獵之邀,來到南山的時候為上月二十一?!?p> 殷水流隨口問道:“公子緣何在毛?”
基涉大是奇怪地道:“主君來毛避難已經(jīng)兩載有余,君子不曾聽聞過么?”
殷水流淡定從容道:“不知?!?p> 基涉知道假公子身上的詭秘之處甚多,也不在乎多上這一樁。他并未將公子無殤所涉及的闕國丑聞細細道來,那與此次的南山有邪并無多少干系。
“主君不知道在山谷迷霧中遇到了什么邪物,自那以后他在宅中便常常無緣無故的大發(fā)脾氣,更是做出一些……”
他有些欲言又止。
殷水流乜去一眼,知道涉及到公子無殤的家丑了,他沒有就此逼問:“公子在山谷之中撿來的朱衣美人現(xiàn)在何處?”
撿是公孫蘆的原詞,基涉并不認可。
“那朱衣女子不知為何昏迷在迷霧中,主君憐香惜玉,便將她帶回了宅中救治。只是這段時日以來,一直不曾蘇醒片刻,全憑家左的岐宮藥物吊著她的一口生氣,方才邪物如此來襲,現(xiàn)在只怕已經(jīng)是兇多吉少了?!?p> “待見過公子的遺體,你帶我去見見她?!?p> 基涉點頭道好。
殷水流的口中吐出絲絲縷縷的白霧之氣:“你可曾也進去過迷霧山谷?”
基涉搖頭道:“不曾,若非公孫蘆方才所說,我還不知道主君有那番境遇。當日他們策馬狂奔,我們在后面追之不及,待趕到時,那山谷迷霧與別處相比,也無任何稀奇古怪之處,當時自然不會多想?!?p> 殷水流問完山谷在何處,便暫停了室中的交談,他微微合眼,將元食所化的滋補之力匯入四季。
這與入修世界不同,少了汲取之道,僅為補損之法,是商殷世界的修行之人最不愿意為之的一種秘術(shù)。
人腹容量有限,補了損便失了滋。
“他……”
基涉的面色有些古怪。
他的先祖殘眼可以隱隱約約感受到,面前的假公子仿若沐浴在無比圣潔的光幕中,顯得異常的干凈純真。
這便是殷水流給予他百般詭異感覺,他卻沒有多少提防心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