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雷霆乍驚
大雨滂沱。
雨滴落在石板路上,流過凹凸不平的巖面,滲入石縫。
小鎮(zhèn)上,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
暮鳥歸巢,行人歸家,各自匆匆。
濕冷的木宅中,少年坐在自家天井,仰頭看雨滴淅淅瀝瀝落入空地。屋檐上了青苔爬滿了瓦片。
雨水爬過少年面龐,沾濕的頭發(fā)緊貼在額前,讓人看不清少年的表情。
路上的行人走過這棟宅子時,都下意識的繞過,仿佛避諱什么。
一位粗布衣服的中年婦女從門口走過,看到少年獨自坐著的樣子,面露不忍的嘆一口氣,停下腳步,把傘收了晾在墻邊,跨過門檻,走到堂前。
堂中一片狼藉,遍地都是被破壞過的痕跡。中間整理出來的空地上,端端正正擺著兩個香爐,白色的香裊裊升起,地上的火盆中還有紙錢未被燒盡,儼然是一個簡單設(shè)置的靈堂。
婦女把手在衣角上擦了擦,低下身去拾起三根香,拜了一拜又插回香爐中。然后走到至始至終沒有回頭的少年身后,輕輕摸摸他的頭。
“天成……不要太逼自己,你爹娘如果還活著,一定不希望看到你這樣。如果覺得心里悶的話,哭一場,或者跟你杏嫂說一說就好了?!?p> 眼前的少年既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除了長長的睫毛偶爾一眨,就如同一尊雕像一般。既不哭也不鬧,只是一個人沉默的坐著,到今天已是第七天,沒有人看見他哭,有沒有人看見他開口說話。
看著眼前少年尚顯稚嫩的肩膀,女人一陣心酸,幾乎要掉下淚來。
他也僅僅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鳛榻址秽従樱粗L大,老一輩都說是十里八鄉(xiāng)中最有靈氣的一個孩子,現(xiàn)在卻變成這副模樣,簡直像靈魂也隨著父母離去一樣。
“天成,今天是守七的日子,晚上一定要看住香爐,別讓香火斷了。如果看到你爸媽,記住千萬不要跟他們一起走。”
女人又嘆了一口氣,把手中本來準備買回家的袋子放到地上,“這里有一點白面,一兩肉,你杏嫂得回家了,自己做著點好的吃,既然活著,總不能把自己搞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p> 婦人自顧自說話的過程中,少年始終一個人坐著,就像將自己徹底隔絕在世界之外。
“往后日子再難,總能過。吃百家飯,街坊鄰居都是好人,大不了杏嫂這兒總留你一碗?!?p> “人在做,天在看。那些殺人劫財?shù)膼汗?,自有官府捉拿,閻王也會照著功德薄去收,別想太多。你爹娘都是頂好的好人,來世投胎必定享福去了?!?p> 婦人又勸慰了幾句,看到外面天色實在己暗,用隨身帶的干布擦干少年身上的雨水,道了一聲別,在香爐那里再拜一次,撐著傘走出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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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慢兩快的更聲傳遍小鎮(zhèn)。
三更已到。
枯坐天井整整數(shù)個時辰的薛天成緩緩站起,來到灶旁,摸出藏在道理的兩塊臘肉,隨意放入碗中,搬過板凳,端上空空蕩蕩的八仙桌。
“爹,娘,吃飯了?!?p> “好吃。雖然不是過年,但今天有肉,好吃……”
囫圇吞著兩塊完全風干的臘肉,少年口齒不清的不斷說著好吃,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泣不成聲。
七天前的慘案仿佛再次浮現(xiàn)在少年的眼前。同樣是三更點,手持武器的三個陌生男人突然闖入宅中,驚慌失措的父母只來得及將自己藏入一旁的空空的米缸中。
當透過裂縫看到其中一個男人處抓住母親的頭發(fā),狠狠將她摁在地上的時候,孩子終于耐不住想要掀開米缸的蓋子沖出去。
“不要!”母親大喊一聲,一旁的男人只以為是無力的反抗,但薛天成硬生生停住了準備掀開蓋子的手。
哭泣著的母親,那雙眼睛卻直直盯著米缸中的自己。
于是只有十二歲的薛天成,只能在米缸中將拳頭塞入嘴中,拼命忍耐著心中不斷翻涌的憤怒與悲痛,嘴里泛起鐵銹的味道,那是手背上的皮肉被孩子還未換完的牙齒咬破血的味道。
在米缸中張開通紅的眼睛的孩子,拼命的將三個人的相貌全部牢牢映在腦中。
在月光下能看到,瘋狂、興奮與殘忍,同時出現(xiàn)在那每一張臉上。他們的眼神如同尋找的獵物的禿鷹,狡詐而殘酷,將絕望的黑影灑在地面上。
薛天成強行停止了回憶,深呼一口氣,胸中是沸騰的殺意,像是在原野上鼓動的火焰,只有在燒盡一切后才會熄滅。
為什么?為什么要奪走自己的父母?為什么要連第二次人生那僅有的幸福也毫不在意的奪走?
十二年前,帶著前世的記憶降臨到這個家庭,經(jīng)過最初的混亂之后,感受到的是一直追求著的家庭的溫暖。
雖然前世遠比這輩子的世界要發(fā)達許多,但在上輩子,父母從小離異,被看作是包袱的自己從未真正享受過父母的關(guān)愛。
因此,這一世和睦的家庭,薛天成將其看成是上天的恩賜。無論是作為山民的,用整整夠燒一個冬天的柴,向鎮(zhèn)里的秀才老爺求了“天成”這個富貴的名字的父親;還是勤儉持家,對孩子卻從不吝嗇的母親。都是薛天成在這個世界上最為珍視的人。
薛天成直直盯著信佛的父母擺在桌上的觀音像,有些沙啞的開口:“為什么是我父母?為什么?”
木制的觀音像沒有回答,依舊是一臉慈眉善目憫眾生的笑容。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薛天成不斷重復著這三個字,聲音越來越尖銳急促,神色痛苦,最后猛然揮手將那尊觀音像打落在地:“你倒是告訴我啊!”
木像地上砸在地上彈起,滾了幾圈又回到少年腳邊,面容朝上,臉上嘴角處被摔裂了一道縫隙,仿佛在嘲笑少年的愚蠢,但下一刻就被少年重重一腳踩的四分五裂,徹底變成一堆燒柴用的木片。
自己就經(jīng)歷過轉(zhuǎn)世的薛天成,這輩子一直以來對神佛之類都懷有一顆敬畏之心,但如今,神佛之屬在少年心中已經(jīng)不再有任何位置。
舉頭三尺有神明?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若當真如此,那我父母又為何會死?那些人又為何能活?
蒼天已死。
我便當自己的老天爺又如何。
少年將插在桌上的柴刀拔出,用布片纏繞在左手手臂上。跪在堂中對香爐的位置磕了三個響頭。
“爹,媽,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