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彥軍跑進屋，把黑夜徹底留在了身后。他覺得自己剛剛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竟然在晚上獨自跑過了半條巷子。
“媽，藥來了?！眳菑┸姲阉幗坏接H媽手上。
張麗娥趕緊把藥喂給姥爺。
姥爺每次胃疼就吃這種藥，不長時間就能起效。
吳彥軍興奮地告訴姥姥和姥爺：“我剛才自己跑回家的?！?p> 張麗娥問：“你爸呢？”
“財叔非拉著爸去他家下棋。”
“你爸也真是，不說回來先送了藥，姥爺還難受著呢，他就玩去了，什么事要緊什么事不要緊他都分不清楚了?！睆堺惗鹨荒槻桓吲d。
“媽，有我呢。”吳彥軍拍拍胸脯。
張麗娥看看兒子，心里寬慰了許多，沒錯，老公指不上還有兒子。
姥姥說：“三兒，桌上缸子里有水，你喝點兒吧?！?p> 吳彥軍躥到桌旁端起缸子喝起來，剛咽了一口就笑了起來，“姥，是糖水，好甜?！?p> 姥姥笑了笑，“那你就多喝點兒?！?p> “是你爸給你放在這兒的?！睆堺惗饹]那么生氣了。
吳彥軍抱著缸子笑，咕咚喝了多半缸子。
姥爺吃了藥緩過來了，又過了一會兒坐起身子笑了笑，“沒事了。”
張麗娥用眼睛翻姥爺，“現在是沒事了，以后可記住，喝酒傷胃?！?p> 姥爺誠懇地點頭，“知道知道?！?p> 吳彥軍看姥爺好了，爬上炕笑嘻嘻地叮囑姥爺：“姥爺，別忘了明天給我買一個提漿娃娃啊（娃娃形狀的月餅）?！?p> 姥爺慈愛地摸著三兒的腦瓜說：“姥爺記著呢。三兒要老壽星樣子的，還是要娃娃樣子的？”
“要娃娃的，要大的。”
姥爺笑笑，“好，大的?！?p> 張麗娥走過來說：“你姥爺哪年也沒忘了給你買娃娃。”
吳彥軍呵呵一笑，“就是就是，姥爺最好了。”
姥姥拍著四丫入睡。
張麗娥對吳彥軍說：“你小點兒聲，別吵妹妹?！?p> 吳彥軍纏著的胳膊，讓姥爺說故事。
八月十五早上，送走兩個外孫，姥爺就出門了。
張麗娥一再叮囑加警告：“不許喝酒了！”
姥爺乖乖點頭。
中午，吳彥軍一進胡同就聞見了各家油炸糕的味道。
油是非常珍貴的，只有在大節(jié)日家里才會做油炸食物。
吳彥軍提著鼻子一路聞，聞進了自家院子。
“姥——，我回來了——”
張麗娥問：“怎么才回來？就等你了?！?p> 吳彥軍哪敢說他被老師留下改作業(yè)了，說了肯定是一頓臭罵。大過節(jié)的，他可不想給自己惹這種不痛快，嘿嘿一笑什么也沒說。
油炸糕，燉大菜，一家人的中秋節(jié)午飯。
吳彥軍看姥爺，“姥爺，買娃娃了嗎？”
張麗娥瞪了三兒子一眼，光惦記著吃的。
姥姥笑，“買了，晚上吃吧?！?p> “放哪兒了？我看看?！眳菑┸娬酒饋硪Σ厥?。
“先吃你的飯！”張麗娥又瞪三兒子。
吳彥軍悻悻坐下。
吳尚榮看看吳彥章，二兒子果然是長大了，對提漿娃娃那種小孩食物已經不感興趣了，三兒還是個小孩，對這種吃的還是那么上心。
吳彥軍扒完了碗里的菜，就跑到儲藏間去了，柜子上有一個紙包，他小心地打開，是四個娃娃，一個娃娃樣子的，小的，三個老壽星樣子的，大的。吳彥軍笑笑，這個小號的肯定是給妹妹的，這三個是他們哥仨的。吳彥軍不敢現在把娃娃吃了，他怕親媽會來撕他的嘴。他小心地將娃娃包好放回原處，心滿意足地從儲藏室出來。
“三兒高興了？”姥爺笑。
“姥爺，買了四個呢？”吳彥軍問。
姥爺說：“啊，你們姊妹四個一人一個啊。”
“可我大哥也不在家啊，怎么給他呀？”
“那就等他回來給他唄?！?p> “那會不會壞了呀？”
“不會?！?p> 吳彥章若有所思，奶奶是明明看到眼前有好幾個孫子，卻只買了一個娃娃；我姥爺呢，明明外孫子不在，還給外孫子買了娃娃。其實在姥爺準備買娃娃之前，他已經跟姥爺說過不用給他買了，他都長大了，娃娃是小孩吃的東西。可姥爺還是給他買了。吳彥章想著，心里嘆了嘆。
中秋是團圓的日子。
放了學下了班人們都急急往家趕，回家吃團圓飯。
中午吃了油炸糕，晚上喝大豆紅粥。
最重要的節(jié)目在晚飯后。
月亮升上來以后，一家人要圍坐在一起吃團圓月餅，吃了團圓月餅，中秋節(jié)才能算過得圓圓滿滿。
姥姥把席子擦得干干凈凈，說：“老二老三，把炕桌擺上，今年咱們在炕上團圓?！?p> “太好了，姥，我最愛坐在炕上吃東西了，平時我媽都不讓上炕吃東西，說我掉渣。”
張麗娥拍了一下三兒的腦瓜，“快去干活兒，又告的我狀?！?p> 吳彥章嘿嘿笑。
方形的紅色炕桌放在席子正中，姥姥認認真真地把桌子抹了一遍又一遍。
“行了，把團圓月餅拿上來吧?！崩牙颜f。
“我去拿！”吳彥軍跳下炕。
張麗娥一把扯住三兒子，“我去吧，你再給弄壞了。”
吳彥軍不敢去了，去年中秋節(jié)，他捧著團圓餅被門檻絆了一跤，把月餅摔壞了，被張麗娥狠狠罵了一頓。
吳尚榮看三兒子一臉掃興的樣子，說：“三兒，走，跟爸去摘果子?！?p> 吳彥軍一聽摘果子，馬上又來精神了。
吳尚榮照著手電，吳彥章找來一條凳子踩著去摘果子，吳彥軍早就躥到了樹上，一會兒就裝滿了四個衣兜。
吳彥軍從樹上下來，掏出果子就往嘴里塞。
“洗洗再吃。”吳尚榮說。
“不干不凈，吃了沒病。”吳彥軍樂呵呵地咬著果子。
進了屋，吳彥章驚恐地看著吳彥軍，抬起一根手指頭朝吳彥軍身上指了指。
吳彥軍面無表情，“二哥，又想嚇唬我？我都進屋了，我不怕黑了。”
吳彥章的表情沒有變，驚恐地指向吳彥軍的脖子。
“爸，你看我二哥，進屋還想嚇唬我，屋里又不黑?！?p> 吳尚榮邊洗果子邊抬眼看了看吳彥軍，然后也睜大了眼。
吳彥軍被親爸和二哥的表情弄糊涂了，“怎么了？”
“別動別動?！眳巧袠s找來了一根小棍，把吳彥軍脖子上毛蟲挑了下來。
吳彥章看見那條又大又粗的毛蟲時，發(fā)出“啊——”一聲驚呼，不亞于看到鬼。
吳彥章哈哈笑著進到里屋。
吳尚榮把吳彥章從屋里喊出來，讓他給范伯家送幾個果子過去。
吳彥章呵呵笑地出去了。
吳彥軍摸著脖子心里一陣陣發(fā)涼，總覺得還有條大毛蟲在他脖子上游走。
姥姥把切好的團圓餅放上了炕桌，家里一共八口人，姥姥將團圓月餅切成九塊，其中八塊是給家人吃的，第九塊是用來供月亮用的。
吳彥章從范伯家回來，走到自家院子時望了望天，月亮又圓又大，特別漂亮。
姥爺敲敲窗戶，叫吳彥章進屋。
一家人上了炕，圍坐在桌旁。桌上有月餅、蘋果，還有茶水。
吳四丫看見桌上有果子，伸小手拿了一個就往嘴里放，一家人看著她樂。
姥姥說：“團圓了，過中秋了。團圓月餅一人一塊?！?p> 姥姥把供月亮的那塊月餅拿到另一個盤子里。
待人人把屬于自己的那份月餅拿走后，盤子里還剩下一塊月餅。
姥姥把眼睛眨了又眨，眼淚才沒掉下來。
姥爺笑了笑，說：“這是彥明的，給他留起來，等他放假回來吃?！?p> “三兒，去把娃娃拿來?！睆堺惗鹫f。
“嗯，我差點兒忘了?！眳菑┸姳南驴?，跑到儲藏室拿來娃娃。
姥姥把娃娃分發(fā)給孩子們，“老二的，老三的，這個是我們丫頭的?！崩牙寻言嘛炌尥捱f到四丫手里，四丫呵呵笑，拿著娃娃看來看去。她看見二哥和三哥把娃娃放進嘴里咬，她也學著放進嘴里，但是咬不動，咬不動也一直咬。姥姥抹著眼角笑了。
“把彥明的那個娃娃跟團圓餅放在一起，等他放假回來吃?！崩褷斦f。
姥姥把剩下的那只娃娃和團圓餅用紙仔細包好，眼睛又潮濕了?！耙膊恢缽┟鳜F在干嗎呢，也不知道他今天有沒有吃月餅?！?p> 張麗娥看姥姥眼里有淚，自己也受到了感染。
吳尚榮說：“姥姥別擔心了，他肯定把自己照顧得很好?！?p> 姥姥抹著眼睛笑了笑，然后看向吳彥章，大外孫子今年離開家了，老二明年考上學校也要離開家，想著想著又難過起來了。
姥爺拍拍姥姥的胳膊，“噯，大過節(jié)的，別這樣了。”
姥姥背過臉去擦眼淚。
吳彥章說：“我剛才聽范嬸說今天是范伯的生日?！?p> 吳尚榮想了想，說：“可不，八月十五，是老范的生日?！?p> 姥爺摸著胡子說：“嗯，老輩人都說男人要是十五過生日會當官。”
“所以我范伯現在當官了?！眳菑┸娬f。
“媽，咱家誰的生日是十五？”吳彥章問。
張麗娥笑，“這事兒問你姥。”
姥姥笑了，“你爸，還有你哥。”
吳彥章樂了，“那咱家能出兩個當官的?！?p> 眾人呵呵一笑。
吳四丫扶著窗臺望外面。
吳彥軍摟著妹妹，邊往外瞧邊問：“姥爺，你說月亮上真的有嫦娥嗎？”
姥爺湊到窗前望了望，笑笑說：“傳說有。”
“那她過八月十五吃月餅嗎？”吳彥軍看姥爺。
姥爺摸摸胡子，又摸摸三兒的頭，“這個，姥爺可就不知道了?！?p> 一家人圍在桌旁聊天、喝茶、吃果子，時不時看看屋外那輪明月。
臨睡覺之前，姥姥讓吳彥章把盛有月餅和蘋果的盤子放到廂房頂上。
吳彥軍好奇地問：“姥，月亮真的會來吃月餅嗎？”
姥姥笑，“嗯，會的。”
每年姥姥都會供月亮，吳彥軍每年都會這樣問，姥姥每次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吳彥軍一直都很好奇，月亮是怎么把月餅吃了的呢？每年八月十六早上起床后，他都會去查看盛放月餅和果子的盤子，里面確實什么也沒有了。姥姥說，月亮把月餅吃了。
吳彥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二哥，你說，月亮是怎么把月餅吃了的呢？”
吳彥章翻了個身，說：“用嘴吃的唄?！?p> 此時，吳彥明正站在宿舍的窗前，看月光柔柔地照拂著大地，他現在真正理解了詩里寫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