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哥奴掌大權(quán) 胡兒入長安
高仙芝將奇襲連云堡的日期定在七月十三日清晨,也是經(jīng)過了一番周密而詳盡的推演的。除了兼顧三路兵馬所需的必要時間,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個時節(jié)的婆羅川地區(qū)會起晨霧——河水在白天吸收了足夠的熱量產(chǎn)生的大量水氣,會在太陽升起前凝結(jié)成薄霧,那將是強攻連云堡的最好掩護。
在神不知鬼不覺地清除掉了連云堡城頭的幾個明哨后,唐軍的行動還是被吐蕃暗哨發(fā)現(xiàn)了……
但為時已晚,唐軍已摸近了城頭,大多數(shù)的吐蕃守軍都毫無準備——他們來不及穿上護甲,就拎著自己的刀、矛和弓箭沖上了城頭,有人慌忙跑向烽火臺,想要點燃狼煙……
一直隱身在薄霧中的唐軍立即發(fā)動了閃電般的攻擊!
高仙芝的攻城布置極有層次,他仔細研究過吐蕃人的防御戰(zhàn)法,因為這次行動是一次需要持久力的孤軍遠征,故此,在保證進軍速度的前提下,更需要避免付出不必要的代價。
唐軍的第一波攻勢由手持圓盾和橫刀的輕兵發(fā)起。
他們已經(jīng)摸到了距離城頭僅有五十步的地方,吐蕃人的弓箭和石子疾風(fēng)暴雨般打下,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有人腿上中箭,劇痛中稍不注意失去了盾牌的掩護,就被如雨的箭矢射倒,尸體滾落山下,但他們的犧牲,也成功暴露了連云堡城頭的射擊點。
唐軍的第二波攻擊伴隨著清脆的弓弦聲迅速展開了。
高仙芝當年在五鳳樓城頭與吐蕃“雪域神鷹”悉諾邏比箭的往事,已經(jīng)成為在五十萬唐軍中廣為流傳的佳話,安西軍更是把他奉為“唐軍第一神射”!
由這位“神射”調(diào)教出來的安西弓弩隊的射手,自然也應(yīng)是唐軍中最頂尖的,他們最擅長遠距離狙殺,那些暴露了位置的吐蕃弓手,立即會成為他們的角弓射殺的目標!
唐軍的弓弦聲此起彼伏,既像一位優(yōu)雅的琴師在不急不緩的彈奏,又像死神在漫不經(jīng)心的吟唱,每一聲響后都必然有一名吐蕃射手中箭。很快,垛口上打下的箭矢、碎石變得稀少了,攻城的唐軍繼續(xù)攀援前進,馬上就要接近城頭。
清晨的薄霧正在慢慢散去,雙方鋒線上的士兵幾乎能相互看清對方的胡須了。
“轟隆!”……“轟隆??!”……就在唐軍即將逼近城頭的時候,一陣陣巨響傳來,無數(shù)滾木礌石從垛口上砸了下來,夾雜著唐軍士兵的慘呼和吐蕃士兵的咒罵。
“結(jié)龜甲陣,掩護弓弩隊點殺吐蕃礌石手!”高仙芝冷冷的傳令,這種時候,他如一尊冷酷的冰雕,連聲音都帶著凜冽的殺意。
每六面圓盾組合在了一起,在戰(zhàn)場上分散成無數(shù)個獨立的戰(zhàn)斗小組,這樣,滾木礌石命中的機會少了許多,并且大多數(shù)都能被盾牌擋了下來。
每組“龜甲陣”后都有一正、兩副,三位射手,一位副射手負責(zé)掩護,專門狙殺城頭上幸存的吐蕃弓手,另外一位負責(zé)觀察敵情,并指揮著整個作戰(zhàn)小組的移動和閃避,而負責(zé)主攻的正射手則藏在隊伍最后,他們會根據(jù)副射手的指引突然現(xiàn)身,迅疾無論的用連珠箭射殺那些正合力拋下巨型滾木的吐蕃士兵們,這樣一來,吐蕃守軍更加難以阻擋唐軍的一步步逼近。
城頭的狼煙升起了,連云堡前哨要塞的守軍向重兵屯扎的大寨發(fā)出了警報,但是,恐怕他們已經(jīng)晚了,吐蕃人已經(jīng)沒有時間在山谷兩側(cè)布置伏兵了。
“傳令!讓陌刀隊上!告訴李嗣業(yè)和田珍,辰時前拿下連云堡要塞,巳時之前全軍攻占連云堡大寨!”高仙芝依然冷冷地說。
唐軍的第三波攻擊就此展開。
陣中爆發(fā)出了一陣雷霆般的呼喝!一群赤裸上身的大漢手擎明晃晃的陌刀,如旋風(fēng)般沖了上來,如果從城頭上看去,那景象就像一片寒森森的刀林在迅速的移動,那三尖兩刃的雪亮刀頭在清晨的陽光照射下就像一排排噬人巨獸的鋼爪獠牙。
卸去了沉重的盔甲負擔(dān),陌刀隊在疾速奔跑的同時還能靈活地躲過礌石和滾木,借助由龜甲陣組成的掩體躲避箭矢,迅速接近了城垣。
而唐軍弓弩隊的射手也沒閑著,仍在不緊不慢地狙殺城頭上僅存的吐蕃弓手和礌石手,卻放任手持刀矛的步兵不管。
他們是仁慈嗎?
當然不是,他們只是在饒有興趣的展開一場圍獵!
城頭的吐蕃士兵眼前突然一花,還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已有兩個人影從天而降。
只見當先一條絡(luò)腮短髯的大漢,斜披一件大紅胯衫,背插一桿大紅飛龍戰(zhàn)旗跳上城來,一位蠶眉赤面的長須將軍緊隨其后,這兩人的身材高大健碩,手中各持一柄陌刀,剛登上城頭便劈胸砍翻了五六個吐蕃士兵,如虎入羊群一般,勇不可擋。
只聽那短髯大漢大吼道:“大唐李嗣業(yè)在此!投降者不殺!”聲如霹靂,聞?wù)吣懞?p> 守城的吐蕃千夫長贊婆也是一員猛將,他掄動手中一柄碩大的狼牙棒向李嗣業(yè)打來。李嗣業(yè)也不躲閃,兩膀用力,舉火燒天式往上硬接,只聽“當!”的一聲巨響,那狼牙棒被崩起老高,險些脫手。
李嗣業(yè)口中“呔”的大吼一聲,手中陌刀揮動,猶如半空中打了一道靂閃!
只聽“咔嚓”一聲,身材健碩的贊婆已被攔腰砍做了兩段……
吐蕃主將只不到一合就被“神通大將”李嗣業(yè)拿下!
唐軍士氣大振!
片刻間,無數(shù)唐軍登上了城頭,不消片刻功夫,七百吐蕃兵士盡數(shù)被殺,三百小勃律“奴從軍”只裝模作樣的抵抗了幾下,就全部投降。
不到辰時,連云堡前哨要塞即被唐軍占領(lǐng),距離吐蕃人點燃烽火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當看到身背紅旗的李嗣業(yè)和田珍登上城頭的那一刻,高仙芝便對這里的戰(zhàn)斗失去了興趣,他隨即傳令,大隊騎兵迅速通過隘口直撲十里之外的連云堡吐蕃大寨,對他和他的這支遠征軍來說,真正的戰(zhàn)斗才剛剛開始。
……
小字喚做“哥奴”的右相李林甫早已是大唐帝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了。在拔除了朝中政見不同的異己分子和對自己有威脅的大臣之后,又鏟除了幾個不知好歹地想要威脅自己地位的黨羽和爪牙,加入他宰相班子的陳希烈等人都是如軟面團一般可以捏在手中揉搓的“老實人”。
又一次,在將上書言事的補闕杜琎貶去邊遠的下邽當了個縣令之后,他專程帶著朝中諫官們?nèi)ァ坝斡[”了一趟御馬監(jiān)。
看著那些膘肥體壯,鬃毛上結(jié)著漂亮的花髻,嚼著美味的豆料和糧食的立仗馬,他似有感嘆地對大家說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上,我等臣僚順從圣意都來不及,還需要另辟蹊徑去矯情諫論?你們看這些立仗馬,整日默不作聲,就能得到上等的糧草飼養(yǎng),但只要有一聲嘶鳴,就會立即被剔除出去……”說道這里,他緩緩地環(huán)視了一下眾人,見有人面如土色,有人恐懼地垂下頭去,知道自己這番話有了作用,心中得意,才繼續(xù)說道:“……今后,就算它們想不亂叫,也不可能再被征用了……”
這番意味深長的話說完,他便揚長而去,只剩下那些諫官像那些立仗馬一樣,呆呆站立在馬廄中發(fā)愣。
或許這些靠著“進盡忠言”為生的官吏中有人會心生不服,但卻已經(jīng)沒有誰敢跳出來對抗權(quán)傾朝野的右相了——過去這些年中那些敢于對抗的人的下場他們也都看在了眼里;又或許對他們來說:丟了原則,總要比丟了前程,甚至丟了腦袋要稍微好些。
至此,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的耳朵中除了身邊美人們的燕語鶯聲和近臣們的阿諛贊頌之外,就很少再能聽到他所豢養(yǎng)的那些“諫官”的進諫了。
……
李林甫的的晉國公府坐落于長安城的平康坊,是一座七進的大宅,那里朱門粉墻、飛檐反宇,又有碧瓦朱甍、雕梁畫棟。
他酷愛花草,故此不僅園囿比別的王公府邸都大出了許多,石景、水景的設(shè)計布局都十分精巧考究,藤蘿、花木更是生的郁郁蔥蔥。他還在園內(nèi)專門建了一間半月型的廳堂,名曰“月堂”,移植了琳瑯的奇花異草進去,還專門鋪設(shè)了地暖火龍,以便在北方漫長的嚴冬里也能讓這些珍貴的花草享有氤氳暖濕的環(huán)境,不被凜冽的寒風(fēng)侵殺。
同樣,李家的諸多兒女也如那些瑤草琪花般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拂。權(quán)傾朝野、只手遮天的右相對兒子們的要求嚴苛,對女兒們卻是百依百順——這已是長安城內(nèi)盡人皆知的趣聞了,由此還惹得許多官宦人家的女兒在與自家嚴父拌嘴時有了不少“道理”——誰讓自家的老父既沒有人家右相的官大,又不如人家右相心疼閨女來著?
中秋時節(jié),一輪皓月掛上了庭院中那株桂花樹的枝頭,那也是李林甫命人從南方移植來的,還有芭蕉、金鑲玉竹等,它們能在干燥缺水的長安城中依然生機勃勃,全賴府中的若干園丁終年的精心照料。
李林甫已進宮參加圣人的中秋酺宴去了。
李家八郎李嶼性格不羈,他別出心裁的邀了幾位兄弟姐妹在后花園擺了幾桌,賦詩行令、飲酒賞月,也是其樂融融。
遵照他的吩咐,仆人們點燃驅(qū)蚊蟲的艾香之后就悄悄退出去了,只留下幾個小婢女在旁伺候。大家過慣了平日里仆婢成群的日子,如此安排卻忽覺清凈了許多,皓月的清輝灑在園中,水榭樓臺、花草奇石的輪廓清晰可見,池內(nèi)田田的荷葉婷婷立于風(fēng)中,水面上倒映著皎潔的月光,時常惹得魚兒躍出銀波。
相府高大的院墻將喧鬧的平康坊阻隔在了這個寧靜的世界之外。
時任戶部司儲郎的五郎李崿,正在口沫橫飛的跟幾個姐妹講自己在內(nèi)藏庫里見到的那些稀罕的寶物:“……那個‘自暖杯’才是個好東西,我親眼見的,就這么大一個青色酒杯……”
他一邊用手比劃,一邊繼續(xù)說道:“不管多冷的天氣,哪怕是寒冬臘月里,你只要把酒往這杯子里這么一到……你猜怎么著?”他配合著自己的故事,自斟了一杯酒。
“……哎呀!你快說,別賣關(guān)子啊!”七姐正聽得起興,急切的催問道。
“沒成想,還真是不虛叫了個‘自暖’的名字,那酒在片刻間溫?zé)崃?,要的等得時間長點兒,還能冒出熱氣呢?若是端在手里,杯壁又不會燙手,你說那不是寶物是什么呢?”李崿嘆道。
“七姐,你這身子寒怕冷的,將來急切間想喝口熱的,用那個‘自暖杯’是再好不過的,趕明兒你求阿爺向圣人討來給你,豈不美哉?”八郎李嶼也大大咧咧的湊趣道。
一旁的七女婿楊齊宣最善逢迎,忙插嘴道:“八舅哥說的對,要是咱阿爺向圣人去討,圣人豈有不給之理?”
七姐見丈夫如此說,也不禁眉花眼笑,口中卻嬌嗔道:“就你會順水推舟的做好人,到最后還不是要攛掇我阿爺費事?什么時候你自己在圣人那里也能有這等面子,我才是看對了人呢!”
那楊齊宣見自己夫人如此說,也忙笑道:“我怎敢跟岳父老泰山比啊,他老人家在圣人那里可是一等一的紅人??!我唐開國以來有過那么多宰相,哪位的恩寵能比得上咱阿爺?”
七姐聽了這話也洋洋自得道:“那倒也是,每逢節(jié)慶圣人進膳,只要品到珍饈美味,就立即讓內(nèi)侍騎快馬給阿爺送來,最多的時候賞食的內(nèi)侍馬頭連著馬尾,這波還沒回去,那波就到了呢!”
聽到這里,八郎又接話道:“這話不錯!不過,話又說回來,圣人的恩寵是因為什么?那還不是因為咱阿爺于社稷有功?”他自斟自飲了一杯,又道:“就拿那個楊慎矜來說,御史中丞,也算九卿了吧?多大的官兒!竟敢仗著自己是前隋王族,在家里藏著個妖道史敬忠,解說讖書,圖謀不軌,多虧了咱阿爺通過那個楊釗提供的線索,抽絲剝繭,順藤摸瓜,破獲了此案。你說,沒有功勞,圣人能那么信任咱阿爺嗎?”
“我怎么聽說那讖書是吉溫他們搜查時候暗自塞進去的?”一旁正在吃香瓜的十三妹心直口快,一邊吃一邊問道。
“哎呀!那肯定是楊慎矜的余黨栽贓攀咬啊,還用說么?”十三妹夫曹元捴聽自己的夫人如此說,嚇了一跳,忙接過話來。
“哦,這樣啊,那楊慎矜真是該死!”十三妹根本沒有聽出自己丈夫的緊張,仍繼續(xù)吃她的瓜。
“嗨!那楊慎矜算什么啊?”楊齊宣見自己已成功引發(fā)了大家的討論,便故作神秘的繼續(xù)說道:“大魚還在水下沒有露頭呢?”
……
在高墻內(nèi)的世界中的人正沐浴在溫柔的月光下,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生活的賜予,仍猶覺不足的時候,又怎能想到:高墻之外還有一個世界——在那里,無數(shù)爬冰臥雪的將士正置身于血與火的戰(zhàn)場上,面對著敵人的刀劍弓失,拿自己的血肉之軀與死神玩著對賭的游戲。
就在不久之前,高仙芝率他的一萬人馬,一舉突破了由吐蕃重兵守護的連云堡大寨——多虧了提前打入敵后的先鋒部隊用信鴿送出了連云堡大寨的布防圖,唐軍才相對順利地突破了吐蕃人兇狠的防守。
縱然如此,仍有不少將士血灑疆場,將他們年輕的生命永遠地留在了這個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唐將趙崇玼陣亡,賈崇瓘、田珍、李嗣業(yè)等人各受輕傷,先鋒席元慶、岑參等人在阻擊敗兵的過程中也都負傷……,就在危急時刻,別將段秀實率領(lǐng)一隊飛騎及時趕到,這才將試圖趕回阿弩月城報信的吐蕃斥候全數(shù)斬殺——為全軍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先鋒席元慶率人搶在吐蕃援軍到來之前砍斷了他們唯一的入援通道——橫亙在弱水上的那道藤橋……
至此,高仙芝的戰(zhàn)術(shù)目標幾乎全部達成,八千唐軍經(jīng)過一番漫長艱苦的急行軍,兵不血刃占領(lǐng)阿弩月城,又順利攻克了小勃律的王城孽多。
小勃律王蘇失利本就親善大唐,率眾出城歸降。
高仙芝也并未難為他,令人將他和王后涅羅送回長安,接受天可汗的發(fā)落。
后來,李隆基仍敕封他為小勃律王,恢復(fù)了兩國的邦交,都是后話,不表。
戰(zhàn)后,岑參到處尋找自己的朋友——為唐軍提供連云堡情報的小勃律“奴從軍”小隊長石賾蘭察,卻終無所獲,不知生死。
……
李林甫七女婿楊齊宣的話立即引起了大家的關(guān)注,只見他悄悄用手向東邊一指,道:“聽說東邊那個,早就等不及了!還私自跟一幫人密議來,密議去的。先前那個韋堅,還有皇甫惟明兩個,不就是一個依著自己有開鑿廣運潭的功勞,一個仗著在河西、隴右屢敗吐蕃的戰(zhàn)功,竟敢在圣人面前彈劾咱阿爺專權(quán)呢,那還不都八成是受了那人的指使?”
八郎李嶼“哼”了一聲,說破道:“我知道你說的誰,不就是太子嘛!”
一旁的大哥李岫吃了一驚,剛要制止八郎,卻被他搶道:“大兄,不用怕!我說的沒錯啊,我看是他心里怨恨咱阿爺當年挺的是壽王,現(xiàn)在當了太子便來挾私報復(fù)的。再說,那韋堅和皇甫惟明不都是忠王府長大的嗎?哪個不想他早登大寶好成他們的擁立之功???虧得咱阿爺查實了他倆在崇仁坊的景龍觀內(nèi)密議。那韋堅身為外戚,卻與邊將狎昵,不是企圖結(jié)黨,圖謀不軌,又是什么?”
李岫勸道:“八郎你小點聲。韋堅和皇甫惟明私自密議自然與法度不和,如今他倆也都已被圣人貶黜、賜死了,但圣人不也是沒有拿太子怎么樣嗎?若是被旁人聽去了,說你也是挑撥圣人與太子關(guān)系,阿爺可就又要用家法打你了?!?p> 李嶼卻撇嘴笑了笑,滿不在乎的說道:“嗨!大兄,這里就咱們幾個,哪有什么旁人?再說,太子有事無事,還不是圣人說了算,還不是咱阿爺說了算?我看阿爺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打我!我說的是實情?。 ?p> 七姐聽了也忙笑道:“就是!哪有老爹能打替自己說話的孝順兒子的?要是阿爺再打八郎,姐給你攔著?!?p> “孝順?”大哥李岫嘆道:“你們還是年輕啊。我就怕你們的“孝順”,反倒鼓搗著阿爺在朝內(nèi)到處樹敵,以致前途滿是荊棘,路越走越窄。將來一旦禍事臨頭,咱們想跟這園子里的雜役一樣干些粗活謀生,恐怕都不可能啊!”
他是家中長子,性格寬厚友悌,平日里兄弟姐妹也都聽他的,李崿、李嶼等見他如此說,雖心中不服,卻也不再言聲。楊齊宣、曹元捴等妹丈畢竟又隔了一層,更不好再說什么。只十三妹手中把著一串葡萄,邊吃邊問道:“八哥,你方才提到楊釗。我還想問你嘞,這個人是不是就是現(xiàn)在宮里那位太真娘子的從兄???他前幾個月去我府上,還送了不少嶺南運來的荔枝呢,說是太真娘子吃不了,賜了一些給他,他這人又不喜歡吃甜的,怕糟蹋了,故此送與我家。你們說有趣不有趣?還有人不喜歡吃甜的”,她身材豐滿,說這番話的時候還在吃著葡萄,微胖的臉頰一顫一顫的。
“嘿——!”提到楊釗,五郎李崿滿臉不屑的接過話頭道:“那個人才是奸猾的狠,依我看,那就是個鉆營小人,他攛掇著把他的前主子楊慎矜整倒了臺,又開始走阿爺這條門路了。
你說的不錯,那位太真娘子就是前壽王妃。我與宮里的中官掌事輔繆琳有些交情,聽他說的。前幾年不是武惠妃薨了嗎?壽王因喪母悲痛過度,行為逐漸乖張,慢慢失寵,而圣人也因思念過度,茶飯不想,后來見到進宮探病的前壽王妃,便說似曾相識。再后來,在高翁翁的斡旋下,敕令前壽王妃出家,又進宮做了女道士,賜了個道號‘太真’,有了她的陪伴,圣人這才康復(fù)如初,如今已被冊封為貴妃了!
至于那個楊釗,聽說本是劍南道一個浮浪破落戶,他家與貴妃家的關(guān)系也是極為疏遠的,但既然有了這么層關(guān)系,便被劍南節(jié)度使章仇兼瓊提拔了起來,專門打發(fā)來長安疏通走動的。這才多久,已經(jīng)擢升到戶部度支員外郎了,從五品上,竟跟我一個品級!”
聽得出來他言中滿是不屑和鄙視,說到此時已有激憤之意,不自覺地站起來大聲說道:“聽說他最近還借口說為了避諱‘金刀讖’,尋機向圣人討了個名字,叫什么楊國忠!還‘國忠’,我看他忠個……”,最后一個字的粗話還未出口,他才想起還有姊妹在座,竟生生的吞了回去,一屁股坐回原位。
“可我覺得他那人不錯??!”十三妹仿佛根本沒聽出李崿話中的不滿,一邊吃著一枚白梨,一邊順口說道,十三妹夫曹元捴大為尷尬,低頭小聲糾正道:“不錯什么??!”
“你?。∮泻贸缘?,你覺得誰都不錯!”李崿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狠狠抓起一個蟠桃往她手中塞了過去。
“好!好!先放這兒,我一會兒吃……”十三妹笑著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把那蟠桃接了過去。
正在這時,突聞一個輕柔悅耳的女聲說道:“是誰在議論我太真姐姐?”
只見從廊后的竹影里轉(zhuǎn)出一個纖細的身影來,一位少女身著一襲月白色道服,懷中抱著一只玉桿拂塵,在明月的清輝下宛如仙子下凡,飄然出塵。
大哥李岫忙招手道:“空兒,快來。我們只道你不喜歡吵鬧,故此未曾招惹你去?!?p> 那少女裊裊走上前來,對眾人行個揖禮,溫言道:“不知各位阿兄阿姐在此,騰空打擾了?!彼抢盍指ψ顬橄矏鄣男∨畠海昙o才十五歲的騰空。
大家見是她,竟都覺得新奇!原來騰空年紀雖小,性格卻極為恬淡孤高,自幼慕仙好道,不喜人間煙火,即便是家宴也多半是應(yīng)酬片刻便起身告辭,可李林甫卻偏偏最疼愛她,對她的呵護已經(jīng)超出“掌上珠、心頭肉”的程度。
家中姊妹們也常嫉妒的打趣說,如果騰空病了,想要老爹的心肝做藥引,阿爺也會毫不猶豫的一刀剜出來煎好了給她,這雖然只是說笑,府中卻沒有人不明白這位十九妹是何等尊崇的地位。
不過,騰空的修養(yǎng)極好,從未恃寵而驕,對家中的長輩和兄弟姊妹也都十分親善,竟成了李林甫的諸多兒女中最被闔府上下敬愛的一個。
今晚,一向不喜熱鬧的十九妹居然來此,大出眾人的意料之外,這些平日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小姐們,此刻竟都如仆從般利落的收拾出一處干凈的上風(fēng)席位,擁著小妹坐了,連胖乎乎的十三妹也將她手中那枚蟠桃遞了過來,笑道:“空兒,他們說這是王母瑤池中的蟠桃,又香又甜,你來嘗嘗?!?p> 騰空見大家如此殷勤,忙謝道:“謝十三姐姐!”
她伸出五支粉雕玉琢般的手指接過蟠桃,捏在手中,卻是不吃,又緩緩道:“我方才在后園竹林邊焚香拜月。聞聽這邊有人說話,故此前來,沒想到打擾了各位姊妹兄長的飲宴,騰空的不是了”,說罷她又輕輕做了個揖禮,那動作輕柔裊娜,眾人見了,更是心里愛煞了這個如神仙般的小妹妹,紛紛說道:“無礙!無礙!”
李崿道:“是我們方才聊到那個楊釗,才說起太真娘子有這么個遠房從兄,空兒,你與太真娘子最好,我說那個楊釗是個小人,你說對么?”
聞聽“楊釗”二字,騰空眉頭微顰,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人作嘔的骯臟穢物一般,卻并不接李崿的問話,輕聲言道:“太真姐姐是極好的人,與旁人自是云泥之別?!?p> 李崿聽她這么一說,便開懷笑道:“你們看,你們看,云泥之別!云泥之別!還是空兒會說話。”
七姐轉(zhuǎn)了個話題問道:“空兒,多日不見,阿姐看你又長高了許多。我看,再過一陣子,阿爺也要讓你去書房的那道紗窗后逗留了”,言罷,諸姊妹也都笑了起來。
騰空臉上一紅,嗔道:“七姐姐都已嫁了人了,還如從前般口無遮攔,專拿小妹取笑,看我不告訴阿爺,讓他,讓他……”,讓他如何竟一時沒了主意,便低頭不語。
八郎笑道:“阿妹莫羞,我大唐自來海納百川,風(fēng)俗開化,阿爺設(shè)的‘選婿窗’已成我朝佳話,許多王公大臣也都在各自府中有樣學(xué)樣呢?!?p> 十三妹手中捏著吃剩的半只月團,笑道:“你們原來都是癡人!那尋常家的公子王孫怎能配得上我家仙女般的十九妹?空兒不肯去那紗窗前逗留,怕是心中已有意中人了。”
此言一出,諸姊妹又是一陣哄笑。
騰空又羞又急,臉上更紅了,她將那枚蟠桃塞回到她的手中,輕嗔薄怒道:“十三姐姐,你也來說這沒來由的話。我要回去了!”言罷起身待走,眾人忙笑勸住了。
十三妹卻仍自笑道:“阿妹要走,莫不是被我說中了?我看那人一定是個風(fēng)流俊俏的世家公子,而且八成也是個修仙慕道之人呢”
說罷,她又揀起個熟透的李子,塞進騰空手中,神神秘秘的說道:“李子!這個季節(jié)在旁的公卿大臣家里也是絕對沒有的,只咱家才尋得著。我看倒是老天翁翁專給空兒預(yù)備的!”
騰空聽了,一時又氣又羞,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紅著臉、低著頭,背過身去不再睬她,那枚李子卻被她不自覺地握在了纖纖玉手中。
大哥李岫突然心中一亮,心道:“原來是他!”
一個豐神俊朗,身著道袍的青年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他暗自點點頭,思忖道:“那人的確是出身名門,品貌端正又才智過人,連阿爺都常說,如他能入仕,假以時日,前途必不可限量。與空兒倒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只是他系太子一黨,只怕終究是冰炭不同器?。 ?p> 他忽又心思一動,暗喜道:“不過,倘若真能收得此人入贅我家,進則可以成為阿爺?shù)淖蟀蛴冶?,退則或可護佑我李氏一族周全,那也未嘗不是一件美事!”
心念及此,他笑道:“你們幾個做哥哥姐姐的,不要只顧拿小妹的心事說笑,當心阿爺知道了也打你們的板子。上次打八郎的那根折了,換了新的,至今還沒人受用呢!”
聽了一向不茍言笑的大哥如此說,八郎李嶼忙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捂著屁股笑道:“完了,完了,我說近來臀上癢癢,正應(yīng)此兆!十九妹,快起個壇,做個法兒,幫為兄化解了去吧!”眾人聞聽此言,盡皆絕倒。騰空見她八哥如此滑稽,也不禁莞爾。
眾人笑了一陣,騰空驀然想起一事,向八哥說道:“八哥哥,你讓我?guī)湍沆庖膊⒎遣豢桑眯∶靡灿惺乱心銕兔δ??!?p> 李嶼聽了笑道:“空兒有何事要辦?你只管說來,禳解不禳解的,八哥也顧不上了,”
騰空聽了又是一笑,隨即斂容道:“我有兩個小姐妹,獨孤府的靜樂和楊府的宜芳兩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p> 李嶼點點頭,道:“我知道啊,她倆從小跟你不錯的。前些日子不是已經(jīng)被圣人賜了公主封號,準備賜婚給契丹王李懷節(jié)和奚王李延寵了嗎?聽說,這次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入朝陛見圣人之后,便擔(dān)任賜婚大使護送她們?nèi)ビ闹萃昊??!?p> “嗯~”騰空點點頭,說道:“她倆從小與我相熟,感情甚篤。此番聽說她倆要遠嫁松靺苦寒之地,也不禁心中悵然,她倆也找我哭了好幾次,也知圣意難違,但終究連那兩個遠在天邊的夫婿是老是少,是丑是俊,性格如何等全然不知,實在是讓人難以放心。所以,空兒想托八哥哥回禮部的時候替她倆打聽一下那兩個藩王的人品、樣貌如何,不知可否?”
李嶼聽了,拍得胸脯“啪啪”山響,大包大攬說道:“這有何難,鴻臚寺少卿張博濟與我極熟,我明天就去打聽來?!?p> 他見妹妹仍是面帶憂色,便安慰道:“我似曾聽說,契丹王和奚王兩人都在壯年,也是他們族中的佼佼者,想必也不會很差,小妹不必為你的兩個知己擔(dān)心。等我問清楚了,便回來告知你,也好叫她倆放心?!?p> 言至于此,騰空也不好再說什么,又稍作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回去歇息了。
眾人知她性情,也不多挽留,見她飄然去了,才又繼續(xù)飲宴。
七女婿楊齊宣又挑起了新的話題,問道:“八郎,方才說那個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可是當年在洛陽五鳳樓上與吐蕃勇士爭跤那人嗎?”
還沒等八郎答話,五郎李崿搶著答道:“就是他了!當年還是個偏將,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堂堂一鎮(zhèn)節(jié)度使了。不過說起這老安,嘿!真是條豪爽的漢子,出手也大方,自打他當了節(jié)度使,這些年給朝廷的供奉不斷啊。俘虜、牲畜什么的就不多說了,那珍禽異獸、珠寶珍玩都成車成車的往圣人的內(nèi)藏庫里送?。∵€有他手下那個京師留守,叫什么劉駱谷的,也是隔三差五就往各部衙門去跑,誰家有個婚喪嫁娶的事,他那錢帛啊,送的比誰都多,比誰都及時!”
八郎李嶼也點點頭,言道:“五哥說的是,那安祿山看著長得五大三粗,心思卻是極為乖巧細致,雖是個胡人,卻又生了張巧嘴,能說會道,深得圣人歡心。前番在金殿上飲宴時,圣人見他肚腩極大,打趣問他里面是什么,他卻一本正經(jīng)的說,‘俺這肚子里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只有一顆對陛下的赤心’。你們聽聽,這話要是個朝中大臣說了,早被圣人叱責(zé)為逢迎小人了,偏他這么一個笨熊一樣的大塊頭胡兒說來,竟惹得圣人哈哈大笑,還賜了他不少賞格。”
楊齊宣見他兩個舅哥說的興高采烈,也插話道:“可不是嘛?我看圣人就喜歡那胡兒身上的那股愚魯無知的勁兒。那次飲宴我也在殿內(nèi)。原本按禮制,安祿山也要向太子行叩拜大禮才可,誰知那胡兒卻不懂禮數(shù),就硬是站著沒動,尬得太子坐在那里面紅耳赤的。圣人問他為何?你猜他怎么說的——他說,‘不知這太子是個什么官職啊’,你們說,好笑不好笑?”
他搖頭晃腦、粗聲大氣的模仿安祿山的話,逗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都說那安祿山愚魯無知,不識禮數(shù)。
唯獨大哥李岫聽了他們的話,冷冷笑道:“我看,這愚魯無知的不是他啊!那天我也在場,聽圣人對他解釋說‘太子是大唐皇位未來的接班人’了以后,他又嘟囔了一句‘臣愚,向來唯知有陛下一人,不知乃更有儲君’,這才不情愿的向太子行了叩拜大禮。這樣的‘蠢上加蠢,愚上加愚’,你們見過嗎?朝里的胡人大臣多了,又有哪個敢如他這般‘無知’?偏是這樣,才惹得圣人又是大笑了一場。那天阿爺回來就對我說今后圣人會更加寵信安祿山的。這次他來長安才多久?就被阿爺叫到月閣中談了兩次話,每次都長達一個時辰,他又胖的出奇,每次都熱的滿頭大汗,仍是耐著不肯走……,這些你們都不知道。這樣的人,你們還敢說人家愚魯?呵呵……”
眾人聽了,才都恍然大悟,那七女婿楊齊宣更是在心中狠狠咂摸了一番滋味才罷!
……
許先生的書齋
這是我本人比較滿意的一回,虛寫李林甫,信息量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