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萊鎮(zhèn)位于萬川洲南疆更南處,相比于十萬大山處山石聳立,已經(jīng)算是地勢平整許多,一條南北向甲水河自那萊鎮(zhèn)西部而過,城鎮(zhèn)周圍耕植幾塊成片的水田。于是那萊城便成為方圓數(shù)十里最大的城鎮(zhèn)之一,在人口星散的南疆,有百來戶人家,少有天災(zāi)人禍。
今天恰逢鎮(zhèn)上圩日集會,附近村莊的村民走路驅(qū)牛來到那萊鎮(zhèn),天剛亮起魚肚白,鎮(zhèn)上橫豎兩條干道、五六條小道都已是人頭攢動,叫賣討價聲、雞鴨鳴叫聲不絕于耳。要說最熱鬧的,還得是早食攤子,白粥攤子、粉蒸攤子、包子鋪、餅子鋪等等,攤放的幾張小桌子、二三十小椅子,都不夠坐,好些人端著荷葉或蹲坐路牙子或行走街道只管塞飽肚子。
一位穿著有些格格不入的深藍長衫男子,挾一位十二三歲的麻衣少年,正蹲坐在一家蒸粉攤子旁,手持荷葉上有熱氣未散的卷筒粉,吃得不亦樂乎。
“小不點,怎么樣,那萊鎮(zhèn)的卷筒粉是不是跟你家里做的不大一樣?”
“嗯嗯。”少年沒怎么回話,趕了那么些天的路,盡是在野外吃那干糧、果子、魚鳥獸肉,終于來到鎮(zhèn)上,他可得好好用這細糧安撫安撫自己的腸胃。
“那你覺得哪個好吃些?”
長衫男子提問,見那少年聞聲抬頭與他對視一眼,又轉(zhuǎn)頭回去繼續(xù)吃粉,便自顧自的說到:“你家里的卷筒粉是蒸好了粉面再鋪以熟的醬拌菜豆、油炸豆腐絲、以及少許碎肉,粉嫩而餡實,一口下去猶如吃餃子層次分明味道卻也融合極好;此處則是粉漿中加以碎肉、雞蛋、蔥花等制熟后,再淋點菌子醬或酸黃皮醬,口感雜糅醬香更濃;一個味在里一個味在外,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師父,食不言寢不語?!鄙倌瓴幌朐俾犇凶訃Z叨,搬出書中的道理想讓他停嘴,好安心解決完剩下的一條卷筒粉。
“哎呦!”
“現(xiàn)在都敢拿書中的知識頂撞為師了?小小年紀,一點都不尊師重道,賞你一顆板栗長長記性,免得以后說為師教導(dǎo)無方?!?p> 少年挨了一記敲頭板栗,倒是沒啥影響,仍是奮力解決有些燙嘴的粉,其實心里早就想好等自己學(xué)有所成超過徐沐風,定要將吃過的板栗給找補回來,反正這個登徒子這段日子相處起來感覺就這么回事,大概也用不了幾年。
說來也奇怪,這一大一小兩人說話聲音不大,在嘈雜的街上都準確地傳入對方耳中,都沒引起路上行人的注意,想來是使了些手段。
長衫男子眉頭一皺,荷葉上最后一口粉被他吸入口中,咀嚼緩慢,像是晃了神。
“嗯?”少年口中塞了一半卷筒粉,心有靈犀地發(fā)出一聲疑惑,是在問他師父怎么回事。
“沒事,大抵是我感覺錯了?!蹦凶訉⑹种泻扇~一扔,伸手就想搶過少年手中剩下的半截粉,卻被少年轉(zhuǎn)身躲開,只好悻悻然嗦了嗦手指,起身望向鎮(zhèn)里南北朝向大道尾端鎮(zhèn)口處,回想方才感應(yīng)到的一點氣息,如今卻再也尋不到痕跡。
那萊鎮(zhèn)南邊城鎮(zhèn)口,一老一小跟著人流進入縱向大道,周圍比肩繼踵的人絲毫沒有影響二人的腳步,緩慢沉穩(wěn),沒有一點趕集的架勢。老的那個頭頂一個草帽,發(fā)須灰白,墨藍布衣長褲卻披及膝黑袍,不知冬夏;小的一個尋常南疆服飾,頭扎巾,身著靛藍色短布衫配長褲,正抓著佝僂老者的長袍一邊,緩步而行。
老者微微一笑,步伐更緩,彎下本就佝僂的腰身同少年說話:“主子,里面那位鼻子靈一些,咱們要不要去見見?”
少年抬頭與老者對視,沒有言語動作,很快回過頭來。
“那就去看看?!?p> 說罷,二人繼續(xù)向前,沒一會兒就在街邊看到吃完早食的師徒二人蹲坐街邊木然散思,在佝僂老者身形出現(xiàn)時,藍衫男子倏地清明過來,眉頭微皺地同老者對視。
視線一觸即錯,老者嘴角掛笑,只低下頭同身下的少年知會一聲,領(lǐng)著他向早食粉灘走來。
隨著徐沐風站起,清風突兀而起,風往后來的二人方向吹去,輕巧地略過其他路人,將老者衣角撥撩幾分,并未影響他倆靠近的步伐。這讓身著長衫的徐沐風感到不妙,在這趕圩之日出現(xiàn)此類高人,不知敵友,讓他實在頭疼。
兩位少年后知后覺,在湊近后眼眸對視,一個冷清一個困惑,眼神接觸的瞬間仿佛命中注定的宿敵,誰看誰都不順眼。
徐沐風剛要開口,耳畔先響起蒼老的聲音:“徐俠客,我與我家少爺只是來此嘗嘗早食,還請你蹲坐好?!?p> 徐沐風哪里信這種鬼話,方才分明是雙方互相察覺到對方氣息,來人剎那收斂氣息讓自己無法再探,卻又很快來到自己跟前,這擺明了過來找事的。
而且確實有那找事的本事,就在老者耳邊傳話的瞬間他身上的靈氣釋放,威壓直指徐沐風,竟是讓他周身的清風之氣運行阻滯。來者不善,徐沐風也不敢多做糾纏,趕圩日平民滿街,真惹老者生氣難免禍及路人,只能乖乖坐回不再動作。
老人裝作看不見徐沐風坐下時順勢放在腰側(cè)木杖旁的手,微笑著點頭,領(lǐng)著南疆少年經(jīng)過師徒二人身前,走到蒸粉攤子前,用南疆方言同老板娘要了兩份,用荷葉承著就坐到徐沐風身旁,還順勢擠了一擠。
徐沐風身子僵直略顯尷尬,雖然已經(jīng)吃完了早食,也不敢離去,怕不知底細的老者一個生氣對路人動手,只得耐著性子坐著。
“哦,我想起來了,你同那位凌家的天才是好友來著,這次南下不會是去找他吧?”老者裝作才記起這件事,略顯浮夸的停下手中吃粉的動作,煞有其事地轉(zhuǎn)頭看了徐沐風一眼,然后又自顧自地轉(zhuǎn)頭吃粉,不忘將手中另一份拿給南疆少年。
徐沐風后知后覺,方才清風略過老者試探時,他總感覺有些奇怪的,那莫名熟悉的靈氣殘留卻記不起是誰的。經(jīng)老者一提,他才幡然醒悟,真是凌青羽的氣息。
“你想怎樣?”徐沐風咬牙出聲,沉悶的聲音在喉間滾動,像是被惹毛的兇獸在廝殺前發(fā)出低吼的警告。
黃承一轉(zhuǎn)過頭略有驚詫地看向自己的師父,徐沐風的這四個字沒有傳聲,竟是直接脫口而出,雖然話語聲不大在周圍喧鬧的環(huán)境下聽得不算清晰,但是其中的殺意溢于言表,讓黃承一不禁汗毛直立。
老人隨意抬手,將身旁的風壓隨手打散,也沒再挑釁,無言地吃著粉,不理會邊上殺意濃重的徐沐風,直到身旁的南疆少年扯了扯他的衣服,在耳邊密語后,老人才點點頭,對徐沐風說到:“我家主人說,想看看你有什么能耐,等會兒吃完了咱們?nèi)ユ?zhèn)外挑塊寬敞點的地方,我來拷打拷打你。”
“哈,拷打我,好好好?!毙煦屣L氣極反笑,散去殺意坐好。轉(zhuǎn)眼看到一老一小吃得不緊不慢,不由得哧出了聲。轉(zhuǎn)念一想,直接起身在幾個人不解目光下去買了裹瓜子回來坐下,給了黃承一一捧,倆師徒就地啃著瓜子,惹得老人白了一眼。
那萊鎮(zhèn)遠郊較為開闊的一處,只有幾座小丘陵散落在平地四周,一老一壯倆少此時兩兩對立,氣氛略顯尷尬。徐沐風火氣沒有方才那么大,老者似乎也無意再做挑釁,兩個少年更是兩顧無言,一時間僵住了。
“砰!”突兀的一拳來自老者,他的靈氣瞬間凝結(jié)成一人高的大拳,瞬間砸向徐沐風,將他的身形打出數(shù)丈之外。
猝不及防的一拳,徐沐風身邊的黃承一只覺一陣拳風拂過,然后師父就被打出幾丈外,他眼前的老者甚至沒有出手的跡象,見黃承一看向自己,老者嘴角掛笑,將南疆少年推前一步,眼神示意兩位少年往一旁去。
南疆少年剛走到黃承一身邊,一陣風略過,將兩位少年推出十來丈,兩人站好定睛一看,被一拳打出的徐沐風已是御風而行,手中竹杖杖頂已拔出握于右手,于右側(cè)腰身處斜向身前橫撇兩劍,兩道風刃交叉而出直奔老者。
風刃裹挾地上殘枝敗葉沖殺而來,老者只抬起右手如爪而握,黑色大手隨之憑空出現(xiàn)在身前一丈,直直抓向風刃而后握緊,氣勢洶洶的風刃輕易瓦解,激起飛沙走石阻擋視線。
“大風起兮!”
徐沐風不羈地喊出聲來,就像說書先生口中的武俠故事,出招前的報名,頗為滑稽。之間煙塵之中,徐沐風俯身,握竹風劍自左側(cè)腹部而起,橫揮而出,模糊的劍身非劍似鞭,在身前劃出巨大的弧形,不見風刃卻成龍卷,沖破煙塵就要將老者卷入其中。
“你倆倒是都喜歡龍卷?!崩险邲]有慌張,任由丈幾的龍卷將身形卷入。
眼看老者身形被龍卷風刃吞沒消磨殆盡,徐沐風提風劍而立,風刃劍身越發(fā)凝實,風刃交織幻化雨、浪、漠、炎、雪、虎、龍等形象隱現(xiàn)層出,讓兩位少年大為驚嘆。
身形一閃,徐沐風離開原先站位之處,只見一只大黑手掌自地下而起,若是逃得慢些就被抓握其中,看黑掌卷握成拳的氣勢是要把他捏碎其中。
徐沐風猜老者是用了某種移形換影的手法躲過龍卷,以致于老者在風刃中顯得毫無還手余地。于是心思急轉(zhuǎn),手中風劍一揮,只見夏日晴空突生春風春雨,正好籠罩方圓十丈處。他眉頭一挑,手中風刃一指,斜上空某處雪起刮骨冷風至。
望著空中飄落的黑袍一角,徐沐風心中大感不妙,反握竹杖頂使劍尖朝下,倏地旋身而上平地聞虎嘯成風,正好沖散身側(cè)突兀而起對合的兩掌。于半空反轉(zhuǎn)風劍改為雙手正握,朝前方怒斬而下,一頭風龍從劍尖而起,長著血盆大口直殺向前。
龍頭所向正是老者,面對這番攻殺點了點頭,雙臂大張震起長袍又猛然合攏呈半圓雙手交叉與胸前,如吹巨大號角抓握狀,風龍周身虛空突現(xiàn)十數(shù)只大手抓住龍神,狠狠捏合,想要將風龍捏碎。
徐沐風見狀踏地而起,自龍尾一路飛旋于龍身內(nèi),手中風劍隨之揮舞,風刃橫生助風龍增添體魄,將抓握的黑爪以風刃刮得滿是豁口,雖任阻滯龍頭向前,卻也無法如愿摧毀龍身。
龍身中深藍色身影速度極快,眨眼間已經(jīng)飛至龍口處,直接橫揮手中越發(fā)凝實的風劍,一道刺目白光如峨眉月直奔老者脖頸,細看月身竟是朵朵白色風刃凝成的花瓣堆疊而成,層層疊疊,殺意層出不窮。
就在徐沐風出現(xiàn)在龍口的一剎那,老者終是掏出腰間手杖,在月光到來之前,舉起手杖立在胸前,微張其口口型為護。四五頭蛟龍類屬驀然掙脫手杖,身形膨脹變大卻只到常見蟒蛇大小,盤旋交織,竟是形成一個“龍蛋”,將老者包裹其中。
“鐺鐺鐺鐺鐺——”
月光與蛟龍鱗片相撞,金屬爆鳴聲不絕于耳,一片片風刃花瓣刮下龍鱗后消散空中,花瓣重重,也無法盡數(shù)將盤攪流動的幾條蛟龍身上鱗片盡數(shù)刮凈,一時間攻守之勢難分伯仲。
徐沐風未停止攻勢,此刻已是調(diào)整呼吸,于半空馬步而立,雙手握劍斜背肩上,深吸一口氣,感受周身靈力涌動。猛然揮劍,仿佛孩童劍招,在身前一氣亂舞,只見陣陣狂風夾雜數(shù)十道風刃呼嘯而出,正好是花瓣在攻守之勢落于下風之時拍馬趕到。
風刃未至,龍蛋撤去,一道兩人高的細長裂縫憑空出現(xiàn),撕裂空間只留一塊虛無在裂縫中,邊緣蛛網(wǎng)般裂隙仍在生長,詭異卻不覺危險。
接觸瞬間,風刃像是石沉大海,竟是隨著裂隙擴展的地方變薄變淡直至消散,其中靈力亦是不知何處去,沒能在空氣中留下一絲痕跡。裂隙也在增長中變淡,如滴墨入水漸漸消散。
徐沐風眉頭一皺,心想這老者真不好對付,雖說自己未出底牌,可先前的攻勢可不是繡花招式,盡數(shù)被那老者化解,而且其氣息平緩,說明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影響。心思急轉(zhuǎn),周身輕淡靈氣洶涌本無風而自起,帶動長衫黑發(fā)翻飛,握劍之手用力幾分,尚未揮劍就有風刃在周身飛速盤旋,隱隱有脫韁的跡象。
“夠了,徐俠客,”只見空氣撕裂一道口子,杖比人先至,老者執(zhí)杖抵住徐沐風手腕,輕輕壓下,在他殺心濃重的注視下緩緩開口:“說好了切磋而已,動真格底下那兩個崽子可受不住?!?p> 徐沐風順著老者視線看了眼下方,方才二人對招時風起云涌,將周圍原本稀疏的樹木有幾棵已經(jīng)東倒西歪,下方看戲的兩個少年退到老遠的一棵大樹下靠著樹身,衣服頭發(fā)都被吹得散亂,還沾了許多塵土枝葉。
“當我尊老愛幼,這回就放過你?!毙煦屣L一推手,壓著手腕的蛟龍杖被推回,雖然嘴上放過,可徐沐風周身的風刃未見減弱,目光冰冷盯著老者。
老者嗤笑一聲,自顧自地將手中蛟龍杖別回腰間,笑問:“徐俠客,那我先行下去?”
徐沐風聞聲收劍回杖,腳底一抹油溜到兩位少年跟前,還沒說話,老者接踵而至,搶過半個身位,不顧徐沐風濃重的殺意,摸了摸黃承一的頭,微笑著點頭說:“神志不俗,可惜根骨差些,”接著轉(zhuǎn)過頭,做個請的動作,等南疆少年牽上衣角,才又開口“主子,是個有意思的對手,但也只是有點意思?!?p> 黃承一嘴角抽抽,剛想說點狠話,眼角看到師父的眼神,還是將話吞了回去,望著一老一小在日光下漸行漸遠,心卻越發(fā)冰涼。想到方才老者摸過自己腦袋,黃承一回頭有些擔憂地望著徐沐風,后者微微搖頭但眼神堅定,說明并無大礙,讓他舒了口氣。
師徒二人沉默許久,最后還是徐沐風招了招手,示意徒弟跟上,朝著相反方向走去,心思重重,深沉得宛如腳底墨濃的影子,再無之前嬉笑怒罵的輕松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