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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的父與子

江畔的父與子

Repin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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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7-29上架
  • 4488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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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的父與子

江畔的父與子 Repin 4488 2020-07-28 23:30:17

  “上次講過的記得?最左邊三段式長方的英國總會,這個叫做古典復古主義。邊上是改良主義,再過來是維多利亞風格。圓頂上又加了尖頭的匯豐銀行,這個叫做集仿主義。立面帶了個大鐘的上海海關是Art deco風格。和平飯店這個風格還記不記得叫啥?”

  老老頭站在江邊,指著對面喋喋不休,不知他是否清楚他那些叫人半懂半不懂的學術名詞,我多半記不住,我想彼時父親是多半也記不住的。

  父親或許會回過頭看著身后的矮層平房,平房的后面還是一疊疊平房,再往后很遠的地方就是父親和老老頭住的地方,擠在黑漆漆巷道里的一間小小屋子。父親只能張起一雙憤憤不平的眼睛,看著還沉浸在自己淵博講學里的老老頭。

  那個年頭,黃浦江的這邊還是農(nóng)田、池塘、巷子和棚屋。老老頭常要坐輪渡去江對面工作。父親不上學的時候,留在家中過的是最田園氣的生活。街巷的上海是很小的,出了屋,領里皆是熟識面孔,從衣食住行到耍樂都大多就在這街巷里。巷里的孩童要聚在一起跳房子,父親覺的以自己的年歲不該和小孩一塊嬉鬧,便會糾集了同樣大的少年郎,去田地里,去蘆葦叢間捉蟲或是到溪塘釣小龍蝦。這般活動,到我想去做的時候,已經(jīng)是要遠跑郊外,且被父親和老老頭也管束著的了。但在那時候,老老頭和老伴卻是管不住父親。

  老老頭每天只勤勤懇懇地做著自己的工作,下班乘輪渡回來,慢條斯理地穿過一條條黑黑的巷弄。巷里的平房高低錯落,頭頂上斜斜拉過松垮的電線。白亮的路燈是還未有的,若是太陽落得早,難免要在灰調(diào)的世界里,勉強借著彼時還在的夜中星光摸索。街坊鄰里會在屋二層掛起厚實的床被,晾曬的衣物。若沒收走,在暗色的天幕下就像被掛在屋檐上的一排人影。父親說自己曾被嚇到過,不敢再往前走半步,直至屋墻后傳來大人訓斥孩子的聲音,才快步從影下走過。老老頭大抵是有自認知識分子的尊嚴,我問起時矢口否認,并說素來不信怪力亂神云云。會困擾老老頭的其實是巷口的廁所,家家戶戶共用著傾倒糞便,經(jīng)年累月飄散令人掩鼻的臭味,每次經(jīng)過都讓他覺的有失體面。

  父親和老老頭在那時唯一的共同活動便是看電影。老老頭雖是以陶冶情操為目的帶父親去的電影院,但父親只是是喜歡那場子里人并排而坐,放到片子高潮處齊聲叫好的熱鬧。南泉北路的老電影院在那年頭極為紅火,以至父子兩人并不能每次都弄得到票。有時未能買上票,只得在門口面面相覷,瞪望著別人從狹小的門道魚貫而入。

  父親年紀稍大了,念完了書,也趕上建筑工隊來了。老老頭執(zhí)意要父親考大學,要他進學府深造。但父親是早認定自己忍耐不下終日對著白紙黑字的生活,見人講起什么開發(fā)區(qū)之類的字眼,不免心潮澎湃,腦海里只想著也進個工隊,或是分配個單位。老老頭為此和父親鬧了許多日的不愉快,一直到父子二人一塊去分得了工房的父親同學家參觀,老老頭才有所退讓。但怨言是不免的,老老頭始終覺的父親是中斷了家里應當栽植起的書香門第的傳統(tǒng),這牢騷一直持續(xù)到了今天。

  經(jīng)人介紹后,父親得償所愿進了生產(chǎn)單位,學做技術活。有了收入,父親在家中也開始跋扈了一點,漸漸可以和老老頭分庭抗禮了。老老頭仍然是每天輪渡公交來來往往,到家落座,在桌上便要談今日的見聞如何如何,外灘哪處似要修整,哪里又開了未見過的門店。父親就要岔開話了,講今日在單位里學了什么,又見著工隊在拆哪家的舊房,建哪里的新房。不過老老頭和父親都見得了的,是江邊在新建的大樓,個頭已經(jīng)比對岸的老建筑都要高大。大樓過了些日子,才漸漸起了型,辨得出是細瘦的塔狀。伴隨著的是陸家嘴的新樓越起越多,連帶周邊的地界也要拆遷了,看到那些麻將狀的漂亮房子開始冒起,我猜那時老老頭和父親是忍不住要羨慕的。

  父親在單位的生活工作日漸熟絡,除卻每日同老老頭一樣勤勤懇懇的做著自己的事,還意外地搭上了母親的賞識。兩人是向來不同我提往昔的青春,只知母親住的離父親不遠,亦是窄窄小巷和瓦檐平房,說好點是門當戶對,說不好便是同等的一窮二白。但若我如此講起,母親便是要捏我耳朵了,又只得說是窮苦日子的樸素真情。

  兩人沒交往幾年,擴了擴父親和老老頭的小房子,母親就成婚入嫁?;槎Y是可稱洋氣但又可稱簡樸的,父親跑東跑西才找好一輛婚車,租好一套干凈筆挺的西裝和素白的婚紗。這布置在那年頭已是頗有排場,親朋們圍在小巷道里,放了炮仗送兩人進了門就算是成了婚,沒有再多的花樣。父親說自己那時還是有些許愧疚。

  隔年,陸家嘴建完了的電視廣播塔投入使用,邊上同等高的金茂大廈也已起形,和外灘的老建筑們隔江相望。雖說如今上海人多要說上海人不上東方明珠,就同廈門人不去鼓浪嶼,蘇州人不進拙政園一樣。但父親說那時的上海人看到這新成的四百多米高的地標,個個皆是內(nèi)心激動,以至給東方明珠安裝天線都是要上電視的。老老頭會以建筑師的自恃對東方明珠的設計評頭論足一番,言語間是現(xiàn)代主義與形式美學如何如何,但在他心里仍是外灘的那道天際線,更能作上海的名片。

  父親對東方明珠的感情便要純粹得多,他見朋友說去塔上是可以瞭望見整個上海的,便心心念念惦記著。后來他帶著母親上去了一次,也便當作是一個小小的補償。在東方明珠的觀光層,小心翼翼站上了透明的觀光廊,父親才發(fā)現(xiàn)要在這高度瞭望整個上海是癡人說夢。上海、浦東,早已像入春的白玉蘭,一直開到地平線那頭,全然望不到邊際。能看到的是陸家嘴既已換了片天——銀黑色與白色建筑的高大影子拔地而起,在原本扁平的天際線上拍出多片剪影;也已換了片地——從東方明珠腳下蔓延開的是工工整整的住房、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街道、架橋和井然有序的人流。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望得見父親與老老頭那矮小的巷弄,靜悄悄地長在一片瓦檐平房里,等著柏油路面生長到那里的一天。寄望它可以像樹的莖干滋潤芽葉,也滋潤那里的街坊小巷。母親說父親那時很是受觸動,鄭重嚴肅的握著母親的手宣誓,會同母親一起努力,讓他們的孩子也住得進嶄新干凈的樓棟。

  父親的承諾兌現(xiàn)的并不晚。我出生沒多久,正勉力學步的時候,一家人便要搬遷進更近父親單位的新房。即便昔日里有百般的嫌棄,收蓄著過往百般的艱辛,父親和老老頭仍是對小巷有頗多的不舍。老老頭自那巷弄里記述起的往日,要比我所記寫的老故事還要老,老到了五六十年代的陸家嘴,那還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村野風光,河港池溪遍地,也給浦東標上了諸多以橋溪為記號的地名;老到了他總帶父親去的東昌電影院,那個年頭最引他注意的不是新奇的電影,而是影院門口的廣場,從零吃到書刊,遍地小攤小販,熱鬧有同市集;老到了在街巷里的老房才剛剛建起的那個時候,他和剛成婚的老伴站在這新房子門前,看著領里們幫忙把大小床柜用粗繩搬好吊上二樓,送進屋里。不過這也都是過去的過去了,老老頭和老伴,父親和母親,搬進了四四方方高大的單元樓里,也就告別了常要摸黑走路的街巷、親切熟識的鄰里和那個在巷口發(fā)著臭氣的公廁。

  搬出去以后,老老頭還是不時會回老屋看幾眼,同四鄰打個招呼,走街串巷,光顧光顧往日的攤販小店。但到了千禧年前夕,建筑工隊也終于是來了這老城區(qū)準備動工。老老頭向同事借來大個頭的相機,認認真真地圍著街道和老屋拍了一圈照,留下了他生活的老浦東最后的一點點掠影。

  千禧年后,老老頭從他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單位退休了,不必再終日穿行于黃浦江橋上。他的退休生活除了接送一出門便哭的我上學放學,還加上了拍建筑這項愛好。老老頭買了一臺昂貴的相機,向同事學了些攝影的門道,給自己拍起圖冊來。外灘那群從老老頭的祖父輩便矗立在那的老洋房,仍是他最常用的模特。甚至于拍了太多,都可湊得出四季來,若并排擺到一起,就可在片里見得外灘在春夏秋冬不同時節(jié)變化的影像。但或許是已經(jīng)到了要懷舊的年紀,老老頭開始更經(jīng)常地跑起浦東的老城區(qū)來,從南到北,四處找尋還未被更新?lián)Q代的舊巷和過著舊時生活的人影。老老頭的的相冊一路從東昌路,老白渡延伸到了高橋,新場,沒出幾年便已集成大半個浦東的風景。甚至有的巷段去的頻繁,連巷里的人們都與他面熟,是可稱小有所成了。當然老老頭也不是只知感時傷懷的人,他偶爾也會給新起的摩登大樓出鏡的機會,拍一張商街上鱗次櫛比的大廈,或是在低矮棚房后一線接天的高樓。那時繁華的街市已不只是獨陸家嘴一片,整個浦東都開始蛻掉灰黑的老屋老街,生出現(xiàn)代主義的軀骨。

  這亦是我可以清晰記事的起始,這個黃浦江右的地界就同我的身高一樣開始一路瘋長。陸家嘴的摩天樓群已經(jīng)生得成束,在那一簇高聳的身影里連東方明珠看起來都有些瘦削。城區(qū)街道拓展開來,同學家門口年前的荒地,暑假過后便連雜草帶水池不見了蹤影,變換成白磚的廣場與蜿蜒伸展的花圃。經(jīng)過的窄小巷路,再去時已要拆遷,只見得老人收拾了細碎雜物,四世同堂一塊在巷口留張合影,不久那里便平地起了掛著綠幕的支架,熱火朝天地敲打起新樓。浦東的廣場影院商圈越開越多,越開越大。就連老老頭和父親過去鐘愛的的老電影院,也完全被后浪蓋過風頭,在新世紀漸漸變得力不從心,門可羅雀,沒過多久也同老老頭一樣退休了。

  在這個時期,家中吵嘴對抗的工事,也由老老頭與父親,變成了父親與我來做。父親已從那年當著師傅跟班的楞頭青年,變成了要去教導別人的老師傅,也就越發(fā)想要教導我來。他的單位中有了越來越多由五湖四海而至的青年人,期望著在這個劇變的城市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浦東已經(jīng)不再是只屬于上海人的浦東。

  上海的高速變化,包括著東方明珠,這個過去的上海之巔,在我升上中學的那一年,也迎來了出讓它引以為榮的城市最高點的時候。就在金茂大廈旁,新起的上海金融中心已盡成形,躍躍欲試著要刷新這個城市可以到達的高度。父親見著不知怎么又心血來潮,要帶上我去一次金茂大廈,就使我也被除了一次上海籍。

  站在四百多米高的觀光層上,相隔十年重新俯瞰這片浦東,父親有些許恍惚。距離他上次身處東方明珠之上已過去十年有余,腳下的世界與十多年前相比恐怕又已是另一番景色。他伸出手指給我看那些在我出生前存在的小街、巷口、舊路,現(xiàn)在已被城市的景致所替代。過去他與老老頭居住的黑漆漆的巷子,現(xiàn)在已被一片方棱的摩天大樓遮蓋,不知那些年頭的街坊鄰里,如今是遷去了何處,過上了何樣的生活。老老頭的前半輩子,綁在了過去的過去,只有扁平矮房與艱苦日子的浦東。而父親的前半輩子則是綁在了總在發(fā)生著什么的浦東——總在拆去些什么或是新建些什么。這座城有著一直未能結束的青春期,搭建不完的高樓和修整不完的街區(qū),每天都在造著新鮮的血液,長著新生的筋骨,由昔時一直持續(xù)到了此時。

  而此時此刻,在我出神的這段時間里,老老頭仍舊忘我地講解著外灘的往昔,即便他已經(jīng)講述了許多次。但要么是上海的歷史太過長久,要么是他在黃浦江邊望著那端的時間太過長久,他總有講不完的話。我趁著老老頭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轉身舒展了下腰肢。這個時點濱江邊聚集著休憩的市民,在林地與石椅上嘻笑。身后的天際線上,東方明珠則與它的后輩們在天際的一側鋪展開,安詳?shù)貢裰绾蟮奶枴?p>  老老頭察覺到我在他的建筑歷史課上開了小差,回身正要發(fā)頓牢騷,卻發(fā)現(xiàn)我在盯著陸家嘴的那群摩天大廈發(fā)呆。

  “這塔啥時造的曉得?”老老頭拍了拍我的頭,指著東方明珠問。不知他怎會想要問我這種興許大半的正經(jīng)上海人都不曉得的問題,看著我半天憋不出回答,老老頭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始長篇大論。十分難得,他今天似乎有了些未講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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