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北城。
“太禧公子啊,鸞兒她真的只是去買胭脂了啊!”
入秋時節(jié)的邊塞小城無比熱鬧,這本是大寧王朝邊陲沙漠里的一個無名小城。但在駐北軍連丟三城后成了軍事重地,負責來防御犬戎和發(fā)羌的蠻子。
哪怕戰(zhàn)功彪炳的扶風王在更西北的荒蕪之地封狼居胥之后,也依舊負責生產各種軍備,甚至鍛造出了號稱“天下第一精鋼”的鋼材。
而這小城最有名的地界,當屬那被本地讀書人戲稱為“觀鸞臺”的采香樓。而這青樓雅號的由來,正是源自那個遠近聞名,只賣藝不賣身頭牌鸞兒。
聽說她原本是江南道上的大戶小姐,家中也算是官宦世家,連她楚玉鸞這個名字,都是揚州州牧丁元廷在她滿月席上親贈的。
本應在江南過太平日子的鸞兒,卻不知怎得被誅了九族。帶頭收監(jiān)的老捕頭于心不忍,偷偷將那戶人家最后一點香火——一個尚才垂髫的女孩留了下來。可惜的是逃到這窮鄉(xiāng)僻壤時,老捕頭已經(jīng)行將就木了。只得把她交給采香樓,為她求個活下去的生計。也虧得她生了一副好皮囊,還有老捕頭教她的身手,學起東西來也聰慧過人。剛長成沒多久,就成了這的大頭牌,連掌柜都對她恭恭敬敬。
生得伶俐,自然有無數(shù)風流墨客和登徒子想一親芳澤,便是那拋出的綾羅綢緞,都能夠繞這小樓數(shù)十圈。更甭提那被踏爛的門檻,到底被修了多少次。可她卻仍是只在每日日落時分,于采香樓頂彈一兩個時辰的箏,既不單獨接客,也不委曲求全出賣身子,頂破了天,也就是和稍有眼緣,而又肯施重金的士子手談一二。
偏偏因此,采香樓的字號反而越發(fā)出名,成了中原說書人口中的的“四大春樓”之一。吸引了八方浪子書生來此一睹盛顏。
不過此刻,這采香樓的老鴇正趴在地上,向一個搖著美人扇的大胖子解釋著鸞兒的去處。就是旁邊愛慕鸞兒的無數(shù)公子哥,都只得敢怒不敢言。
而這大胖子,正是赫赫有名的官家大少太禧白。
他平生雖無半點才氣,卻偏好附庸風雅。腰間總掛著一把與他及其不搭的折扇,上面題著不知那本艷史上拓來的宮春圖。
這廝天生的富貴命,投胎在戶部尚書太禧常德家,后來又被和太禧家世代交好的兵部尚書呂家家主呂成收為義子。
他是太禧家的獨苗,呂家家主又膝下無子,一連生五個都是女兒。太禧白自然就受盡了兩部尚書家的寵愛。
簡直是含著金鑰匙出生,可謂極人間富貴唯讓當今帝王家。
但偏偏那么一個闊少爺,不喜歡在那勾心斗角的京城生活。跑來了這窮鄉(xiāng)僻壤當了個土皇帝,和陳夢月天天斗雞走狗。
這份隨性,怕是人間少見。
吃著兩家的官糧,太禧白不僅生的高大,足足八尺有余,而且體態(tài)臃腫如熊。卻是慈眉善目,整日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雖說和他的性格頗不相稱,倒因此得了不少機緣。
那曾路過太禧尚書家的南音寺瘋和尚,一眼便看中了尚還年幼的太禧白。若不是他爹太禧常德死命攔住,那瘋和尚估計就要抱著這他口中“絕類彌勒”的小胖子跑了。好說歹說,才肯放下太禧白,卻執(zhí)意要收他為徒,留在尚書府。好在太禧常德家底深厚,自然也不計較多留一個能人異士在府邸。
瘋和尚雖然教會了他不少佛門功夫和心法,但似乎并不影響這胖子的囂張跋扈。常常為此給兩個尚書爹惹不少麻煩,那兩個爹只有焦頭爛額地為這個小祖宗擦著屁股。
在這小地方不像天子腳下,扔塊石頭能砸倒一片烏紗帽,恰恰相反,連個亭長都不見得能遇著幾次,更別說尚書這樣天大的官了。
他囂張跋扈,似乎也不無道理。
“啥胭脂能買兩個時辰?鸞妹妹若是再不出來,小爺拆了你這破樓?!?p> “哎喲,太禧少爺喏,你可饒了老奴吧!”老鴇欲哭無淚地叫嚷著。
砰!
“太禧白,你又來胡鬧!”
采香樓紅漆木的大門被一只玉足毫不憐惜地踹開。門口那披著橙紅綢緞,拎著滿滿一盒胭脂花鈿的香艷高挑女子,正是太禧白心心念念的鸞兒。
約莫是在這戎夷之地長大,鸞兒雖生得一副江南女子的清秀皮囊,可身上西北婆娘的剛烈豪爽卻難以掩蓋。
“咳咳,鸞兒。小爺,哦不,小生定是對你念叨的緊,一時心急,這才......”太禧白悻悻收回了踩在老鴇身上的腳,嬉皮笑臉地對著鸞兒打哈哈。
鸞兒看著連滾帶爬,飛奔而去的老鴇,以及邊上咧著個嘴的胖子,不禁一陣無語。
說來這也真是算段孽緣。
她還記得攤上這胖子那天,她頭一次在采香樓頂唱曲彈箏。一個醉醺醺的胖子被幾個下人架著,搖搖晃晃得走在大街上。不知怎的看見人滿為患得采香樓,偏要來湊個熱鬧。當這死胖子看見她的時候,不由得驚為天人,一把推開下人,奪只筆就在采香樓的柱子上題了兩行詩,隨即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若無卿顏吹風雨,安有江南百花生。
自然,這句詩并非出自太禧白之手,而是他和陳夢月飲酒賞月時,聽到對方醉酒吟詩,無意間記住的。
雖說是無心之舉,可正是這句詩,激起了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南方姑娘心中片片漣漪。
江南!
既是安樂窩,又是傷心地!
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揭開心里這一道傷疤了,也很久很久不愿意去記起那個度過了一整個童年的地方了。
她永遠忘不了,忘不了那夜抄家的官兵,忘不了人頭落地的爹娘。她更忘不了曾經(jīng)一家幸福的日子,還有死在帶她離開那是非之地,魂落他鄉(xiāng)的亦師亦親的老捕頭。
稍稍有些薄涼的夜里,平北鎮(zhèn)的月依舊掛在天上,只是采香樓的箏聲戛然而止,人們看見北疆最漂亮的臉蛋上凝了兩道清霜。
而從那以后的每一天,那胖子都來找她。
大概是這事兒的緣故,盡管他總是那樣粗俗無理,卻讓鸞兒怎么也討厭不起來。
吁!
一聲馬嘶聲傳來,打斷了鸞兒的回憶。
一個黑袍少年翻身下馬,扯著嗓子對門口的鸞兒大喊到:“弟妹,那個死胖子哪去了?”
那黑袍少年正是被“趕出家門”的陳夢月,他騎著如煙正準備來找太禧白
“月哥,什......什么弟妹啊,凈瞎說,那......那死胖子在樓里呢?!比琨[兒低下頭輕輕地呢喃道。她的胭脂尚未拆封,臉便已經(jīng)染上了天邊的一抹紅霞。
太禧白的底子和那點破事他當然一清二楚,所以對此,他當然不介意給自家兄弟引風吹火,以助成事。
那是被師傅帶到這的兩年后,他在給師傅買酒的路上撞到了這小胖子。以太禧白的性格自然不服氣,想和陳夢月比劃比劃。
于是在把太禧白一頓胖揍之后,就結識了這個和他臭味相投的小胖子。
這地方雖說是窮鄉(xiāng)僻壤,卻是個立軍功,封萬戶的好地方,自然也有不少烈性子的武夫前來,其中更不乏武藝高強,對廟堂權貴嗤之以鼻者。
素以扮豬吃老虎為樂,又仗著練得瘋和尚一身硬氣功而肆無忌憚的太禧白,也偶爾得罪這種愛以命相搏的江湖好漢。
而每逢此時,太禧白總會找從小到大穿一條褲子的陳夢月來撐腰。
因此,陳夢月總是被迫當太禧白的打手,為這個便宜小弟擺平那些不死不休的武夫,而武夫身后的背景,自然交給太禧白的尚書老爹。
事后,太禧白就會一如既往地請陳夢月去當?shù)氐母鞔笄鄻呛然ň啤?p> 無須多言,我們的太禧大少爺壓根不需要自掏腰包。
因此這兩個大酒鬼漸漸在附近這一畝三分地有了點名氣,關系也越發(fā)莫逆。同時,也惹得大寧朝堂上兩位佩著金魚袋,穿著繡雁紫衣的正二品大員頭疼不已。
而就在鸞兒支支吾吾不知所言時,那朱紅色大門后沖出來一道“龐大”的身影。
“月哥!我想死你了,那句話咋說來著,予相思之寄君,若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碧滓话驯翘橐话褱I地顛著贅肉沖了過來,嘴里吼著不知道拈來的肉麻句子。
他可真太想這大半年沒見的好兄弟了。
當然,其中不乏少了狐朋狗友和自己扮豬吃老虎的無聊。
沒等陳夢月推開這肥肉,太禧白又接著問道:“我說月哥,你這是被那老東西氣著了?咋突然不去干活,反倒跑我這來了?!?p> 那嬌羞的樣子,活像要被寵幸的小媳婦。
“去你娘的,老家伙怕老子死在那蠻子的刀下,打發(fā)我去中原,還美其名曰闖江湖,我呸!”面對太禧白,陳夢月也懶的藏著掖著,朗聲罵道。
太禧白撓了撓后腦勺,說道:“嘶,甭慌,月哥。大不了我給老爹修封家書,到時候大寧境內你想去哪去哪,誰也攔不著。若是實在留不下,這一遭我陪你走?!?p> 太禧白奪過鸞兒手里的物件,塞到剛被他抓回來的老鴇手里,抓起了鸞兒的手。鸞兒掙脫了幾下,被太禧白拉著的手紋絲未動,只好送給這胖子一個大白眼。
太禧白也習以為常,另一只手摟過陳夢月,道:“這地方除了鸞兒也沒甚意思了,走,月哥,我?guī)闳ス涔?。?p> 說完吹了個響哨,一頭通體棕亮的麟駒不知從哪奔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