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個故事的主角是我的學生,一個十四歲的小男孩。
在接觸教師這個職業(yè)之前,我一直覺得教師是無所不能的存在:教得了知識,也教得了做人,是真正的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僧斘艺娴某蔀橐幻處熞院笪也虐l(fā)現(xiàn),在現(xiàn)實面前,我是那樣的微不足道。我的能力太有限,我能為他們做的只有那么一點點,我可以教會他們的也只有那么一點點,我不能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我甚至沒有能力去保護一個孩子使他不再受傷害。作為一個普通人,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助。
孟承是我特別喜歡的一個男孩子。我喜歡他不僅僅是因為他成績突出,更重要的是他很特別。
在我任教的這一年里,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情緒低落的時候。我也曾經(jīng)猜測過,也許是他們這個年紀本來就沒有什么可以煩惱的事情,成績優(yōu)秀,朋友頗多,確實應該是最無憂無慮的年紀。但仔細想想?yún)s又覺得哪里不對,從沒有人能夠像他這樣:每時每刻都在笑著,好像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以至于他會給我一種感覺:他在很刻意很努力的微笑保持,以便讓自己看起來很快樂。
因為我不是他的班主任,沒有那么多機會可以接觸到他,雖然我?guī)缀跤帽M了全部的空閑時間想和他熟悉起來,但我始終覺得這件事很難。我們像朋友一樣相處,但他從不肯給我分享他的任何情緒,哪怕是絲毫快樂,哪怕是半點悲傷。
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每一次我都希望可以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些什么,但他躲閃的眼神卻又將我的幻想打碎。我無數(shù)次想問他:“你真的快樂嗎?你為什么不快樂?”但總是失敗而告終。我以為他就這樣將自己緊緊包裹在世界之外,我是沒有機會踏足的。
直到期中考完試后的某一天,他照常來我這里讓我?guī)兔π薷淖魑?。夏天的天津已?jīng)熱得讓人坐立不安,我穿著短袖吹著空調(diào)仍然會感覺悶熱,可他那天卻一反常態(tài),竟然穿著一件長袖的T恤。我發(fā)現(xiàn)他寫字的時候總是不停地往下拉衣袖,好像在遮擋什么。我很奇怪,抓過他的胳膊擼起衣袖查看。讓我既震驚又心疼的是:他的胳膊上滿都是觸目驚喜的劃痕,傷口還沒有愈合。
我的鼻尖忽然泛酸,強忍住眼淚問他:“這是怎么回事?”他慌亂的抽回胳膊落下衣袖,抬頭,看我,微笑著回到:“不小心劃到,老師您別擔心。”一連串行云流水般的動作,連謊話都說得那么自然。
“你說實話,這到底怎么回事,是誰劃得?”
“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劃得?!闭f完這句話就像躲避什么似的快速跑開了。
整整一個下午我都處于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又著急又擔心。我不知道這個十幾歲的孩子經(jīng)歷了什么,會讓他做出這樣的舉動;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告訴我真相;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幫他解決問題;我不知道這樣的事以后還會不會再發(fā)生,在他身的上,或者別人的身上?
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時代不允許我們再像以前我們的老師看待我們那樣,去看待我們的學生。他們的身上有超出我們想象的堅強和執(zhí)拗,也有我們想不到的脆弱和孤獨。當我以為他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卻早已經(jīng)像個大人一樣去思考問題了。
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以我的職業(yè)和身份,究竟該做些什么才合適。我只能心存一絲僥幸:他會來找我的,會來告訴我真相的吧。
“老師,可以聊一聊嗎?”放學后他來到我身邊,問完這句話以后一動不動的站著,表情復雜。我發(fā)誓,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除了開心之外的其他情緒。我點點頭,把他帶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我們什么也不說就相對靜坐著。我摸摸他的頭,問他:“你想和我說什么?”這個馬上就要長到一米七從來沒有哭過的大男孩忽然就紅了眼眶。從斷斷續(xù)續(xù)談話里我才知道:他的爸爸脾氣很差,發(fā)火是家常便飯,更過分的是還會動手打他。他說爸爸給他的壓力實在太大了,每一次考試的成績不理想,回到家就是一陣血雨腥風,甚至都不肯給他解釋的機會。
“胳膊上,是爸爸劃得?”
“不是,是我自己,我實在太難受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p> 他說每天回到家一換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能出去也沒有手機,他常常會發(fā)呆到凌晨,什么也不做......
我問他:“你怎么不跑呀?”
他反問我:“可以跑去哪里呢?”
我小心翼翼的問他:“我可以和你爸爸打個電話聊聊嗎?”他沉默了好久一會,拒絕了:“我覺得不用了,我想他可能無法理解你的話,就這樣吧,只剩下一年多的時間而已了。而且我在學校里是真的很開心的。”
冷靜了一些后,我也覺得自己的想法確實有些沖動了,我的冒然行動可能會帶來更不想要的結果。好像除了忍下去,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說相對于考這里最好的高中,他更想去一個更遠的地方,離開家離開爸爸。我說只要你快樂,你考哪里我都支持你;我說我只希望你做到兩件事,一個是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個是保護好自己。他點點頭說好。
他說這是屬于我們兩個的秘密。
聊了好久,天馬上就要黑了。我說:“你回家吧,有點太晚了?!彼酒饋碓谖疑磉呣D來轉去不肯走,好久才問我:“我可以再多待一會嗎?我不想回家?!?p> 這一刻我是那么的痛恨我是一個普通人,我有種深深的挫敗感,因為我沒辦法保護他。
我曾問過他,恨不恨他的父親。他說不,他覺得父親只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好一些。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無法去評價孟承父親的教育方式,可能在他的心里,他有自己固執(zhí)的別人無法改變的想法。
但作為老師也好,作為朋友也罷,我想我是不稱職的。我能做的只有陪在他身邊,竭盡全力的幫他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看著他考上理想的高中,讀了大學,走向真的自由和成功,看著他獲得真正的快樂。
很多人勸我說,這不是你的錯,請不必自責,你也不要給自己貼上標簽,沒有任何人是無所不能的。
我明白這淺顯易懂的道理,可我此刻多想變成一個超人,守在他的窗邊,讓他每一個噩夢連連的夜晚,都有愛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