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千歲金安!”一干秀女皆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向貴妃轎輦行禮。
她由月兒、梁芳從轎中扶出,紫粉色的寬大織錦絲袍赫然繡著金色鳳凰與赤色牡丹,百鳥百花只有米粒般大小,星星點(diǎn)點(diǎn)綴在宛若粼粼波光的江南貢緞之上,兩個小宮女將裙尾小心捧在手中。
繁復(fù)華麗的百花髻被繽紛金銀玉石裝飾得華美異常,尤其是鬏髻中分心一支九翅赤金紅寶琉璃鳳凰環(huán)釵更顯出了主人舉世無雙的地位。真真應(yīng)了那句:“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云”。
這些皇后才能用的圖案、服儀,如今貴妃就這般坦然穿了出來,眾人更是恭敬垂首跪迎,不敢絲毫怠慢。
萬貞兒見院落里都是洗干凈的衣服,秀女皆整齊跪在一旁,淡淡一笑道:“妹妹們都起來吧?!?p> “多謝娘娘?!北娙似鹕淼皖^站在一旁。
月兒扶萬貞兒到前廊石桌旁,將手中絲帕鋪在石凳上,雙手托著萬貞兒臂膀使其安然落座。
“妹妹們真是勤快,這院子里全是剛剛洗凈還在滴水的衣裳?!比f貞兒笑看眾人,話題一轉(zhuǎn)說道:“只是這烏云密布,看樣子是要馬上下雨,妹妹們還要晾衣服么?”
“貴妃娘娘這是怎么了?這么大的太陽,哪來的烏云?。俊币粋€青衫女子忍不住氣性跟身旁紫衣同伴嘟囔了一句。
“回稟娘娘,”紫衣女上前一步行禮,低頭回稟道,“奴婢們想趁著這難得的大晴天將衣服換洗干凈,因此院落才略顯凌亂,請娘娘輕恕?!?p> 她雖是恭敬語氣,卻直指萬貞兒話中錯漏。只見萬貞兒杏眸一瞇,殺意頓起,面上卻還是笑盈盈的。
“哦?”萬貞兒伸出玉指輕點(diǎn),笑道:“你們兩個站出來,把頭抬起來,讓本宮瞧瞧?!?p> 兩個女孩相互看了彼此一眼,受命出列,怯生生地低頭躬身站在一旁,年輕凈白的臉上雙眼疑惑得一眨一眨,更顯青澀可愛。
萬貞兒又笑道:“你們再好好看看,這天幕陰暗低垂,怎么會是晴天呢?”
丫頭們抬頭看著萬里無云的耀眼白日,一時沒有明白她心中所意,依舊堅稱是晴天。
萬貞兒馬上冷下臉來,怒拍石桌道:“大膽奴婢,竟然目無主上!來人,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剪掉舌頭,轟出宮去!”說罷身旁隨從立刻領(lǐng)命上前,便準(zhǔn)備架起二人拖去行刑。
“娘娘饒命??!奴婢不敢不敬娘娘??!”兩人齊跪下哭喊道。
“你們當(dāng)本宮是三歲孩童么,連天氣晴陰都分辨不出?如此當(dāng)眾嘲弄本宮,難道不該罰?”萬貞兒眼見二人身后同伴皆有屈膝下跪之勢,起身呵斥:“誰敢說情,同罪論處!”
眾人聞言立刻將頭垂得更低,竟無一人敢向平日里朝夕相處的姐妹求情,眼睜睜看著幾個健壯的小太監(jiān)捂住她們的嘴,拉扯著將二人硬生生拖走。
一個穿著淺紅絲衣的女子,倏地跑到一旁,收起衣架上的濕衣服抱進(jìn)懷里,跑到萬貞兒面前跪下,極盡謙卑聲音輕細(xì)顫抖地說:“回稟娘娘,娘娘慈心遍及六宮,關(guān)心咱們眾姐妹。奴婢已將衣服收起,請娘娘稍減怒氣。天色陰暗,恐要下雨,請娘娘移動玉步進(jìn)屋內(nèi)吧,待奴婢為娘娘烹一杯熱茶暖身?!?p> 萬貞兒見狀淺笑,眼神又望向眾人,眾人即刻授意,便都匆匆將自己的衣服收下,跟著跪在其后。
萬貞兒又重新坐下,接過月兒遞上的青瓷茶杯,定定地看著紅衣女子道:“抬起頭給本宮瞧瞧。”
紅衣女子緩緩地抬頭,強(qiáng)迫自己擠出笑臉,盡管嘴角都還在顫抖。
看遍世態(tài)的萬貞兒不禁輕笑一聲,茶蓋撥開浮沫,聲音緩而沉,輕輕道:“叫什么?”
“回稟娘娘,奴婢賤名林惠?!奔t衣女子面目清秀,一雙細(xì)長鳳眸媚眼含春極是勾人心魄。
“這個名兒不佳,沖撞了太后名諱,本宮賜你一名?!比f貞兒想了想,雙眸一凜道:“林銘心,本宮要你永遠(yuǎn)將本宮說的話銘記于心,不得有違?!?p> “多謝娘娘恩賜,換名猶若重生,奴婢日后定當(dāng)謹(jǐn)記于心,刀山油鍋,以報娘娘大恩?!绷帚懶倪殿^說道,語調(diào)已是平靜不少,嗓音輕盈婉轉(zhuǎn)仿若天籟。
“月兒,扶林才人起身?!比f貞兒抿一口茶,淺淺笑道,眼尾上彎的狐眼微瞇,盡顯狡邪嬌媚。
憑白被獎了個才人的品階,林銘心大喜,雖由月兒扶起卻再次大幅叩拜,驚喜不自覺地從她微顫的語調(diào)中透漏出來:“多謝娘娘封賞,臣妾日后必當(dāng)粉身碎骨以報娘娘恩德?!?p> “你從今日起雖是才人,但本宮還要跟圣上商量一下,以便給你安排個體面的住處。在此之前,你便還是住在這里吧。”萬貞兒由梁芳扶起身笑道,“你不會覺得委屈吧?”
“回稟娘娘,臣妾蒙娘娘厚愛,心中感恩不已,怎會覺得委屈。”林銘心欣喜得叩首回道。
“那便好,”萬貞兒放下茶杯,轉(zhuǎn)身說道,“回宮吧?!?p> “娘娘!”萬貞兒正準(zhǔn)備離去,幾個小太監(jiān)忙不迭跑上前跪道,“給娘娘請安,圣上在養(yǎng)心殿不知為何大怒,還請娘娘去看看吧?!?p> “恩,走吧?!比f貞兒由眾人簇?fù)碇x開,對身后傳來的聲聲高呼:“恭送娘娘!”充耳不聞,心思滿腹。
儀駕雖走,卻沒有直接去養(yǎng)心殿。萬貞兒只點(diǎn)了些點(diǎn)心命月兒送去,自己卻回了長春宮。
“娘娘,圣上大怒恐牽連娘娘。”梁芳在一旁伺候萬貞兒用午膳,不時進(jìn)言道,“娘娘何不去看看?”
“梁芳,你也是伺候圣上的老人了。你認(rèn)為,本宮這時該去么?”萬貞兒說罷夾菜入口,嚼了兩下,嘆道:“命人收拾鐘粹宮的后殿,準(zhǔn)備迎那位林才人住進(jìn)去吧。不過記著,仔細(xì)挑人去伺候!”
“是。娘娘一向不喜與人爭搶,為何這次卻著意提拔林銘心?”梁芳一雙清澈桃花眼輕輕一轉(zhuǎn),揣測道,“難道娘娘是想讓她居于皇后宮旁,以便監(jiān)視?”
“太后老謀深算,連立皇后這樣的大事都瞞得如此好,你這樣機(jī)靈都沒有絲毫察覺,無非是怕本宮再鬧出什么風(fēng)波。既然她這么想給圣上充實后宮,本宮倒不如成全她?!比f貞兒不由得嘆息道,“當(dāng)年她雖是貴妃,若不是本宮力保圣上,她哪里有福氣做到今天的位置。這般恩將仇報,真是令人寒心啊?!?p> “滾開!”朱見深怒不可遏的高聲倏地透門而入。
“稟告圣上,娘娘身子不適,已經(jīng)歇下了,請圣上過些時辰再來看望吧?!痹聝汗蛟诘钔饨吡ψ钄_著。
不顧宮人的阻饒,“嘭”的一聲,朱見深一把推開宮門獨(dú)自走了進(jìn)來??此恢潜慌瓪膺€是午時漸熱的天氣熏染得高紅臉頰,還有緊握成拳的雙手,屋內(nèi)的宮人都即刻跪下不敢言聲。
梁芳見這架勢,退到一旁,輕揮拂塵示意并與一干宮人退出門外。
“錢大人說的沒錯,圣上年輕氣盛,難免浮躁。只是這時,圣上不去處理堆積如山的朝廷公事,怎的到臣妾宮中來?”萬貞兒并未行禮迎接,仍舊背著身,手中拿著描金瓷勺喝著剛煲出來的龍眼阿膠薏米羹。
她早已聞到他身上濃郁的酒氣,語調(diào)盡是挑釁和不屑:“太后若是知道了,又要說臣妾強(qiáng)占圣上不放,宮人們更要說臣妾是妖孽禍水了。”
朱見深忍著怒氣,走到她身旁挑眉譏諷道:“你和錢大人飽覽御花園春景,談天說地,聊得不亦樂乎,難道還不是妖孽禍水么?”
萬貞兒聽出他口氣中酸酸的怒火,頭也沒抬,拿起酒杯,自斟一杯笑道:“所以圣上是來清君側(cè),以保自己萬世芳名么?”
朱見深沒有應(yīng)話,她便又挑釁笑道:“看來這世上只有他懂我,他知道我的難處,我的悲喜憂愁!”
“他?”朱見深大步上前,只手掐住萬貞兒尖小的下頜,微瞇的美眸透出煞人寒氣,滿腔怒火已到發(fā)泄邊緣。
萬貞兒故意柔媚一笑,緩而輕柔地抿唇說道:“錢——徵——彬!”
“啪!”朱見深重重打出一記耳光,雖然一出手他便后悔了,看著柔弱無力反抗的萬貞兒從椅上跌落到一旁,姣好的左頰已明顯紅腫了一塊。他攥緊拳頭卻不敢上前親近,薄唇蠕動似乎想說些什么,卻最終沉默。
萬貞兒撫著火熱刺痛的側(cè)臉,撐起身子坐在地上抬頭笑著,靜靜道:“浚,你怎么還是這么孩子氣,這么容易被人激怒!”她笑得極盡妖冶,美得不可方物,眼中看他的神情更是輕浮挑逗。
“在你心里,我只是個孩子?”朱見深聞言悔意盡掃而空,怒氣更盛。
萬貞兒站起身,走上前抬頭,如蔥白的玉指撫摸著朱見深的嫣紅薄唇,如翼睫毛輕動,嘲笑道:“當(dāng)然不是……稚氣未脫罷了?!?p> “朕就讓你看看什么是天子之威!”朱見深黃袍一揮將餐盤拂盡在地,推倒萬貞兒,奮力撕扯她繡著金鳳的華服。
“放開我!放開——”萬貞兒含淚全力拒絕卻被朱見深以唇封口,所有委屈都被他化作滿室春意。
整整一夜,直至天空都蒙蒙亮,朱見深才在極盡的疲憊中淺臥軟榻。
萬貞兒吩咐人在后殿浴室中注滿一池?zé)崴F氣繚繞,花香四溢,卻襯著佳人不斷地淚滴和深怨。
朱見深睡得朦朧,不斷用手探試著身旁早已冰涼的床榻,勉強(qiáng)自己起身,匆匆喚人詢問。時間過去,他的頭腦也清醒很多,披上風(fēng)袍,由宮人提燈帶著走到后殿,也未允通傳便徑自走到浴池屏風(fēng)后。
看著萬貞兒的單弱背影,心臟不住地抽緊,聽見她捂唇啜泣聲音,就連呼吸亦覺得隱隱作痛,雙拳握得骨節(jié)發(fā)白卻止不住雙眼的通紅。他開始懊悔自己剛剛的粗暴獸行。她一定傷心至極,我怎么會出手打她呢?
想來這滿池水定能洗凈滿面淚痕和左頰的紅腫。萬貞兒深吸一口氣,靜靜讓熱水漫過頭頂,享受這片刻寧靜。
眼見她沉溺水中許久不曾起身換氣,腦中所有思慮漸漸被抽干。朱見深解下風(fēng)袍,徑自跑上前跳入水中。
“貞兒,你在哪?”燭光昏暗,看不清水下的情況,僅憑著感覺去摸索,他卻連呼吸都開始顫抖。
“貞兒!”朱見深急切地在水中走來走去,終于觸碰到早已昏厥的萬貞兒,攬住她身,努力呼喚卻無任何應(yīng)答。他立刻將她抱上軟榻,拍擊她的后背,終于讓她將悶在喉頭的水吐了出來。
“來人!”看著懷中毫無轉(zhuǎn)醒跡象的小小身軀,他急切高喊:“太醫(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