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事已了?!绷悍计镣俗笥?,單獨(dú)向萬貞兒回稟著。
萬貞兒午覺剛醒,身著裘襖站在窗前,靜靜看著殿前朱見深日前讓花房早早培育出的盛開的金邊雪道:“哦?這么快?怎么了的?”
“程妃和她的孩子不幸墜下荷花池,林婕妤為救二人一同喪命?!绷悍己喍鹬?。
二三月的倒春寒,所有過早開放的花朵都注定被刀刺般的風(fēng)盤剝成泥。除非,像那潔白如霜有金邊相擁的五瓣花朵,擁有舉世無雙的清傲高貴。
事實(shí)上,林惠在御花園等到了前來攜子賞花的程妃,便上前攀談與之同行。左右皆以林惠有孕,放松警惕。其在路經(jīng)荷花池時拉住程妃母子跳進(jìn)池塘,并將二人死死按住,向池底沉去,最終同時喪命。
“林婕妤可真是姐妹情深,本宮好受感動?!比f貞兒看著搖曳的花朵淡淡道。
偶爾吹的風(fēng)讓她不禁瑟縮,緩緩關(guān)上窗子走到朱佑森身旁,笑著輕聲緩道:“把這個消息告訴圣上,并說本宮請求以妃子之禮厚葬心地善良、舍己為人的林婕妤”。
“是,只是太后聽聞此事后傷心不已,病更重了,娘娘且去看看吧?!绷悍蓟氐?。
萬貞兒為孩子掖好被腳,輕吻他的額頭,轉(zhuǎn)身說道:“這是自然,讓月兒把本宮最素凈的那套月影紗拿來,你去備轎吧?!?p> “是,奴才這就去辦?!绷悍碱I(lǐng)命退下。
在慈寧宮演了一場哭戲之后,萬貞兒獨(dú)攜梁芳又去了靜怡軒。雖然下人們將它打掃得還算干凈,但看到空空的院落和似往年一樣盛開的花朵伴著隱隱約約的香味,萬貞兒突然有種兔死狐悲之感。她忽然想起了錢太后生前所言:“后宮的女人是殺不凈的,費(fèi)盡心機(jī)除了這個,還會有下一個,就像開不盡的花朵,一季接著一季?!彼郎?zhǔn)備轉(zhuǎn)身離去,卻看見早已站在院落之外的錢徵彬,她微笑著喊道:“彬哥……”
“微臣參見貴妃娘娘,愿娘娘千歲金安?!边€沒等萬貞兒把話說完,錢徵彬就走上前跪下行禮,毫無親和感。
萬貞兒似乎覺察出了他神情有恙,微蹙眉道:“梁芳,退下?!?p> “是?!绷悍嫉椭^迅速走遠(yuǎn),機(jī)警地回頭看情況。
“連我們之間都變得如此生疏了么?”萬貞兒走上前說道,“是因?yàn)殄X太后?”
“她死前,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卞X徵彬跪在地上低著頭,通紅的雙眸噙滿淚水,緩緩說道,“你可以做一切事,你是貴妃,無人會阻攔??伤俏夜霉冒 ?p> “就是因?yàn)樗悄愕墓霉茫晕也艜巧咸笾?,讓她享盡榮華!”萬貞兒忍住怒氣,道,“你起來吧?!?p> “可是你卻親手殺了她!”錢徵彬倏地站起身,流著淚隱住脾性,咬著牙說道,“我守靈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姑姑的指甲呈青烏色,她是被人下慢毒害死的。放眼整個皇宮,除了你,任誰還有這樣的本事?”
“我要?dú)⑷擞幸话俜N辦法,但下毒是最蠢的一種。不僅需要時間,人死后還容易被檢出。其次,她活著,對我有益無害,我為什么要?dú)⑺俊比f貞兒辯駁道,“你為什么不去懷疑周蕙,不去懷疑皇后,為什么要懷疑我!”
“你們都有可能,但你最有嫌疑?!卞X徵彬握拳說道,“你每天逼著她做這做那,她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到那些人來找她索命……其實(shí),她早就知道每日喝的湯藥里有毒,就連試藥的貼身宮女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中毒癥狀,可她還是喝了。因?yàn)橹挥羞@樣,她才能解脫!”
“那是她自己尋死,與我何干?”萬貞兒轉(zhuǎn)身狠狠拂袖,說得理直氣壯。
“哼,”錢徵彬伸手拉住她的袍角,苦笑一聲,“你都不害怕么,不擔(dān)心那些曾經(jīng)被你害死的人找你索命?”
“得天所授,位及紫宮,太子之母,本宮沒什么好怕的?!比f貞兒揮袍揚(yáng)眉,聲音緩而沉,徐徐道,“錢將軍,太后已然安歇了,你要節(jié)哀?!?p> “你就不怕這些報應(yīng)全都落在你的孩子身上?”錢徵彬輕笑道,一言直指命脈。
萬貞兒怒目圓睜,轉(zhuǎn)身揮袖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走上前右手用力掐住他的脖子,微瞇著杏眼道,“念及你早年曾救過本宮和圣上性命,本宮今日暫且饒你。不過本宮要告訴你,有本宮在,任何人都別想傷害太子!”
“我救的是單純善良、剛強(qiáng)堅(jiān)毅的萬貞兒,不是一個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的貴妃娘娘?!卞X徵彬扳過她的手,從腰間抽出小匕首,兀自冷笑。
梁芳見狀,立刻回奔,拉著錢徵彬的手,環(huán)顧自周壓低聲音說:“老錢,你瘋了么!她是貴妃?。 ?p> “貴妃……的確,早已物是人非!”錢徵彬揚(yáng)手推倒梁芳,迅速揮刀一斬,萬貞兒的右袖倏地被斬掉一截。斷紗像是殘破的花,風(fēng)一吹便輕輕飄落在地。他扔掉刀,恨恨道:“你我割袍斷義,從此天涯各路?!闭f罷便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娘娘,您沒事吧?”梁芳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跑上前將萬貞兒看個周全,確認(rèn)無礙才長嘆一聲,“娘娘,錢大人只是一時接受不了太后娘娘崩逝的事實(shí),并非對娘娘心存怨懟?!?p> “梁芳,”萬貞兒皺著細(xì)眉,雙眸噙淚,深吸口氣,平復(fù)心緒后道:“你也覺得本宮變了么?難道我愿意像現(xiàn)在這樣,每天想著怎么去殺人保全自己么!”
“娘娘……”梁芳拾起落在一旁的刀刃和布條,安慰道:“奴才從小入宮便陪伴娘娘身旁,最知道娘娘的艱辛不易……如論發(fā)生何事,娘娘做什么決定,奴才都跟著您。上窮碧落下黃泉,絕不后悔?!?p> “我一直視他為親人,可他卻不信我。”萬貞兒轉(zhuǎn)念垂眼嘆道,“梁芳,你說,圣上會不會也有一天不再信我,也背棄我?”
“在圣上心中,您就如天上明月,皎白唯一,無可替代。”梁芳上前攙扶道,“您累了,奴才陪您回宮去吧?”
萬貞兒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心底一直在回味錢徵彬那句報應(yīng)在自己兒子身上的話。回到富麗堂皇的坤寧宮中,她坐在孩子的搖籃旁,看著睡得安靜香甜的朱佑森思緒良久。
“娘娘,”月兒走上前輕聲說道,“圣上傳話,請您帶著太子爺去養(yǎng)心殿用膳。”稟報完見萬貞兒并無反應(yīng),月兒走上前又喚道:“娘娘?娘娘?”
“我都聽見了。”萬貞兒將孩子的被角掖好,獨(dú)自走到妝臺前,撩起破損的衣角,忽然問道:“月兒,你聽說過秦始皇嬴政么?”
“奴婢聽說過,他不僅是一個百戰(zhàn)無敗的戰(zhàn)神,還是一個統(tǒng)一全國、威震四海的英雄君主。娘娘怎的突然想起他了呢?”月兒不禁問道。
“那你聽說過他的孩子秦二世么?”萬貞倚靠著妝臺嘆氣。
“嗯,二世昏庸無能,敗光了他父皇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最后只能自殺以謝天下,可叛軍最后還是沒能留他一個全尸。”月兒直言說道。
“是啊,天下人都夸贊始皇帝的豐功偉績,鄙夷他兒子的昏聵軟弱??墒悄阆脒^沒有,二世最后的下場很可能就是嬴政涂炭生靈的報應(yīng)。”萬貞兒站起身,從落地的銅鏡中看著自己和一旁的孩子,嘆道:“嬴政為王,腳下踏筑了多少他人尸骨,積累了多少宿世仇怨。秦二世固然懦弱無能,但卻是他父皇種下的孽因,自己飽嘗了惡果?!?p> “娘娘怎么會突然想到了他們?”月兒不解地問道。
“本宮四歲入宮,從畢恭畢敬、膽小怯懦的粗使宮女到如今掌控后宮的貴妃伴駕,用了整整三十年。本宮早已忘記自己殺過多少人……”萬貞兒看著搖籃中睡得香甜的朱佑森,蹙眉問道,“你說他們該多恨,那些原本該是我的報應(yīng)會不會應(yīng)驗(yàn)在太子身上……”
“怎么會呢?娘娘一向不信宿命輪回之說,今兒是怎么了?是哪個作死的奴才惹娘娘不高興了么?”月兒趕緊打斷了她,看著她破損衣袖似乎猜想到了什么。
“本宮多次在生死之間游弋,早已不懼死亡,只是我的孩子……”萬貞兒突然不敢再說下去。
彌散百合香氣的金色宮室仿若無期囚牢,鎖盡她最后的仁義。一遍遍嗚咽仿若詛咒似的陣風(fēng)吹起白絹,讓鏡中一身雪白紗裙的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一個來自地獄的幽魂,多了幾分空靈,卻毫無生氣。
萬貞兒快速脫下身上的紗裙,用力抓在手里,回想白日里錢徵彬的話,憤憤一怒,狠狠將其摔在地上。
月兒見狀趕緊從衣架上取下衣服披在萬貞兒肩頭,安慰道:“那些人就如同這件衣服,娘娘隨時可以丟棄。太子爺乃是真龍之子、得上天庇佑,又有娘娘疼愛備至,自然福澤深厚、安康順?biāo)?。?p> 長嘆一聲,萬貞兒淡然另換衣裳,插好朱見深送的白璧簪子,將朱佑森擁在懷中,在宮人的簇?fù)硐峦B(yǎng)心殿去。
早年間她曾不幸小產(chǎn),喪失了自己的長子——朱梓龑,后因先皇皇位波折易位及后宮風(fēng)波動搖,一直沒敢要孩子。若自己家世顯赫,自然可順理成章嫁與朱見深,以添榮光。只可惜自己不僅宮女出身、身份卑賤,且又是朱見深的保姆嬤嬤,于理于情都配不上他。如今年過三十喜得麟兒,自是萬分珍重。
只可惜事不由人,萬貞兒慢慢發(fā)現(xiàn),還未出月的太子不僅嗜睡成性,且身形依舊嬌小羸弱。她不斷請?zhí)t(yī)相看,但都被回復(fù)無大礙,孩子服了藥卻也不見好。
等到太子周歲宴上,他的病情突然急轉(zhuǎn)直下。
正在陪伴萬貞兒接受百官和后宮朝賀的月兒被梁芳派來的宮人告知,太子吐了奶,且已長時間喂不下東西,哭聲也漸漸微弱,只因圣上與萬貴妃在乾清宮接受朝拜,下人才不敢擅自前來打攪。
月兒趕緊走到萬貴妃身旁,趁著倒酒的功夫,輕聲稟報道:“太子不好,您快去看看吧?!?p> 許是聽見月兒的聲音,許是看見萬貞兒倏地僵住的笑容和匆匆離去的身影,朱見深猜到應(yīng)是太子出了事,于是讓小樂子去打聽。
小樂子找來剛剛報信的小太監(jiān),小太監(jiān)屈身站在朱見深身旁輕聲回稟道:“梁公公讓奴才前來告知月姑姑,太子吐奶且喝不下藥,太醫(yī)恐有閃失,所以請娘娘前去瞧瞧。”
“知道了,退下?!敝煲娚疃酥票p聲說道。
“奴才告退。”小太監(jiān)趕緊退下,回了坤寧。
而此時的坤寧宮一片安靜,只在寢殿聽見萬貞兒焦急詢問的聲音:“太子從何時起不適?有何癥狀?用了何藥?你們究竟是怎么伺候的!”
“回稟娘娘,”李宏跪在一旁說道,“太子年紀(jì)太小,吐奶乃是幼兒幽門細(xì)窄所致。而嬰兒腸胃嬌弱,即便是強(qiáng)行將藥喂下,他也會吐出來的。微臣已減輕藥量并安排乳母將乳汁混在藥中,與太子喂下,現(xiàn)已好轉(zhuǎn)。只是太子身子孱弱,恐要日夜照料,長期如此,以觀后效。”
“說來說去,太子還是處于危險之中?”萬貞兒輕輕拍著朱佑森的后背,一邊哄著孩子入睡,一邊來回踱步問道。
“娘娘,太子乃是早產(chǎn),娘娘母體也很柔弱,如今只是需要細(xì)心照料便可,娘娘不必太過憂愁。”李宏假言寬慰道,為了掩飾慌張的神情一直低首不敢抬頭。
“你是太醫(yī)院的院判,本宮就將太子全權(quán)托付予你,你必得施展一身醫(yī)術(shù),保他平安無事?!比f貞兒眼神一凜,厲聲說道,“從今日起,你不許出宮,留下每日侍奉太子,直到太子好轉(zhuǎn)?!?p> “是,微臣定當(dāng)盡心竭力?!崩詈赀殿^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