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學爾不緊不慢地走著,小丫頭在一旁急得小聲催促道:“您快一些!您快一些!”
趙學爾邊走邊問:“又是怎么了?”
小丫頭語速很快地道:“大公子昨兒花二十兩銀子買了一盆蘭花,夫人知道了。”
“方才刺史、二位公子和孫小娘都在宜華苑,夫人說了大公子一句,讓他以后不要亂花錢。”
“大公子分辯他是花得自個兒的月例銀子買的花,不是花得府里的銀子買的花?!?p> “夫人就說不管是府里的銀子還是月例銀子都要省著花,不然月例銀子花完了,大公子還是要找府里劃銀子花?!?p> “孫小娘就哭著說自己的月例銀子都不能自己做主了,以后干脆不要給他們母子倆銀子花,也不要給他們母子倆飯吃,就讓他們窮死、餓死算了。”
“刺史聽了不高興,就責備了夫人兩句,讓夫人以后不要管其他人花月例銀子?!?p> “夫人一聽就急了,跟刺史吵了起來。”
“夫人氣哭了,小公子見夫人傷心就幫了兩句,說是大公子大手大腳花錢的錯,讓刺史不要責怪夫人?!?p> “刺史就更不高興了,說小公子不孝不悌,要打小公子?!?p> “夫人攔著不讓打,兩個人便吵得更兇了?!?p> 小丫頭饒舌說了一大堆,聽得趙學爾頭都暈了,好歹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趙同有一妻一妾,妻子是趙學爾的母親沈方人,育有趙學爾和趙學玉一對兒女。
趙學玉比趙學爾小八歲,如今方十六歲年紀,是個翩翩少年郎。
妾室孫媚育有庶長子趙學時,與趙學爾同齡,甚至比趙學爾還要大兩個月。
沈方人是趙同的父親趙永清還在世的時候給他定的娃娃親。
趙永清生前官至博州文封縣縣尉,他與博州赤封縣縣主簿沈惟良是同窗,后來又曾做過同僚,兩家關(guān)系甚好,因此便給一對小兒女定了娃娃親。
這對小兒女便是趙同和沈方人。
趙永清在趙同十歲上下的時候發(fā)疾病死了,趙家家道中落,趙同的母親佟溫霞又不善經(jīng)營,幾年間就將家財敗盡,竟叫趙同連書都讀不起,只能輟學在家。
又過不久,佟溫霞郁郁而終,趙家便只剩下趙同和佟溫霞的侍女孫媚了。
屆時,趙同才十六歲。
趙家已經(jīng)一無所有,哪里還養(yǎng)得起侍婢,趙同便與孫媚商議兩人日后的前程。
孫媚比趙同還大三歲,如此青春妙齡,若是被發(fā)賣出去,恐怕不能去什么好地方。
于是她便央求趙同把她留在身邊,任勞任怨,別無所求。
趙同心想,他只有孫媚這一個親近人了,若是孫媚也離開,他在這世上便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那樣活著還有什么樂趣呢?
于是他便把孫媚留了下來,兩個人相依為命。
趙同為了養(yǎng)活自己和孫媚,棄筆從戎,去承州參軍謀生,拿著微薄的口糧,養(yǎng)活了兩個人。
又過了兩年,趙同十八歲的時候,沈惟良找上門來了,為了他和沈方人的婚事。
沈惟良并沒有因為趙家落敗了便看不起趙同,相反,他認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失怙的孩子更懂得照顧人。
所以他沒有悔婚,而是依照婚約把女兒沈方人嫁給了趙同。
虧得趙永清早早地就給趙同定了親,不然以趙家如今的光景,趙同哪里還娶得上官家之女?
趙同把趙永清的牌位擦得锃亮,還特意花了大錢給他上了三牲供奉,并且燒了高香,感謝他當年的明智之舉。
誰知當趙同滿面喜氣地從堂屋出來的時候,卻看見孫媚在院子里哭得好不傷心。
趙同趕忙上前關(guān)切:“再過得兩個月便迎主母進門,如此大好日子,你哭什么?”
孫媚抽抽噎噎地道:“我本是蒲柳之姿,依附于公子,才能存活于世?!?p> “若是主母進門,難道能像公子這般菩薩心腸,容得下我吃閑飯?只怕主母進門之日,就是我葬身魚腹之時?!?p> 趙同大驚:“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岳父不嫌棄我家貧,把愛女嫁與我,想那沈女公子也定是通情達理之人,怎么會對你不好?”
孫媚道:“公子是沈主簿的佳婿,又是沈女公子的新郎,他們當然會對你好,我卻是他們什么人,怎么會無緣無故的對我好?”
聽孫媚如此一說,趙同也覺得若是他成了親,孫媚定會孤苦一人。
想起父親和母親去世的時候,他也是如此孤苦彷徨,無所依靠,推己及人,便心生不忍。
趙同問孫媚日后有什么打算,或者由他出面給她找一戶人家嫁了,也是一個歸宿。
孫媚心想,以趙家如今的家境,哪里能給她找到好人家?
倒是未來的主母,那可是官家之女,帶來的嫁妝肯定不菲,而且趙同有了當官的岳丈相助,將來自有前程。
以他們多年的主仆情誼,若是趙同發(fā)達了,自然有她的好日子在后頭,何必去別處受苦。
想通了這些,孫媚便與趙同道:“我從小便在趙家,除了趙家,哪里還有我的安身之所?我只愿終身服侍公子,這便是我最好的歸宿。”
趙同心想,自己此時一無所有,孫媚卻對他如此情真意切,只覺得這樣的情誼,恐怕世上再難有第二個人了,于是便下定決心要把孫媚留在身邊。
為防婚后沈方人不同意他納妾,趙同在婚前就私自把孫媚收了房,等到沈方人嫁進趙家的時候,孫媚竟然已經(jīng)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沈方人遵守婚約下嫁趙家,本以為趙同會感念她的恩情,待她如珠如寶。
誰知新婚當日,趙同就給她送了這么一個“大禮”,仿佛晴天霹靂,叫她不知所措。
沈方人新婚第一天,就生出了想要離開的念頭。
但她想著回了娘家以后,先不說她自己會如何,若是叫父母跟著她傷心難過,遭受異樣的眼光,這叫她如何能夠安心?
沈方人思慮良久,盡管她心中再是不愿意,她所受到的教育終究讓她無法做出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只能繼續(xù)與趙同過下去。
趙家家貧,趙同成親的錢都是東拼西湊四處借來的。
因此,沈方人嫁給趙同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嫁妝幫趙同還債。
趙家如今有了三個人,孫媚還懷了身孕,趙同參軍帶回來的口糧勉強能養(yǎng)活家里的幾口人,再想有剩余卻是不能了。
所以,趙家的日?;ㄤN,甚至孫媚安胎的費用,都是從沈方人的嫁妝里出。
盡管如此,趙同與沈方人的夫妻感情仍是不好。
沈方人為了家計考慮,常常勸趙同上進,大概是因為趙同與沈方人的家境差距太大,趙同在沈方人面前本來就自卑。
是以每當沈方人提起這個話題的時候,趙同都會覺得是沈方人看不起他。
趙家家道中落,趙同這些年嘗遍了人情冷暖,最是受不得被人看不起。
再加上孫媚時常在一旁小意溫柔地恭維他,挑撥離間令兩人生隙。
如此一來,兩廂形成對比,趙同便不喜沈方人,而偏愛孫媚了。
沈方人做姑娘的時候,家境優(yōu)渥,生活順遂,因此性情溫厚善良,性格直爽。
嫁人以后卻生活艱難,感情不順,如此巨大的落差,饒是她再善解人意,也難免變得郁郁寡歡,怨天尤人。
直到趙學爾八歲的時候,趙同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救了太后,因功得封承州刺史。
趙家從此生活富足,沈方人不必再為生計焦心勞思,又生了兒子趙學玉,性情才好了許多。
但沈方人前些年因為孫媚母子受了太多不公平對待,因此她對所有人都好,卻唯獨對孫媚母子耿耿于懷。
只要趙同偏私他們,她便不能忍受。
趙同雖然偏愛孫媚,好在他始終感念沈方人在他落魄之時沒有悔婚的恩情。
因此他十分尊重沈方人正房娘子的身份,把趙府的家財都交給她在打理。
趙府的大額花銷都是從公中出,由沈方人掌管。
除此之外,每個人都有定額的月例銀子,各人隨著自己的心意花用。
此時的紛爭便是源于沈方人插手了趙學時花用自己的月例銀子。
若是趙學時敬重沈方人,這便是長輩諄諄教導晚輩的溫馨一幕。
若是趙學時對沈方人有敵意,這便是惡嫡母興風作浪的卑鄙手段。
趙學爾到宜華苑的時候,屋子里亂成了一團。
趙學玉跪在地上,趙同拿著長長的戒尺要打他。
沈方人則護在趙學玉面前,拼命地攔著趙同:“趙同你也太狠心了,明明是學時敗家,你不打他倒來打?qū)W玉,真是偏心眼的無邊了?!?p> “我當初嫁給你的時候家里窮的叮當響,要不是我拿嫁妝養(yǎng)家,你和他們母子早就餓死了,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就來欺負我們母子?!?p> 趙同聞言,暴跳如雷,怒目圓睜地瞪著沈方人,仿佛要吃了她,原本用來打趙學玉的戒尺高高地舉起,竟像是要打沈方人。
沈方人見狀,非但不怯,還昂著頭去夠那戒尺:“怎么,打了兒子還不夠,你還想打我是不是?你打呀打呀,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們母子?!?p> 趙學玉見狀趕忙爬起來,攔在沈方人跟前,懇求趙同:“父親,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妄議兄長,您只管打我,不要責怪母親,”
一群丫鬟仆人拉著他們?nèi)耍m然誰也傷不著誰,但這場面實在不好看。
再看引發(fā)這場家庭大戰(zhàn)的罪魁禍首,趙學時竟然不在?
趙學爾往旁邊看去,孫媚母子縮在一人高的落地花瓶后面,像是嚇得不敢靠前,實則是在一旁看戲。
趙學爾看清了所有人的模樣,這才抬腳進了屋,她未發(fā)一語,整個屋子里的人卻仿佛都失聲了一樣,瞬間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