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北戎大王子出席的宴會排場很大,皇宮中處處燈火輝煌,將殿中照得明亮如晝。
江宛打定主意來做隱形人,于是大概看了看列席之人后,就垂下了眼,盯著面前的幾碟涼菜。
今日來的人大多是名頭好聽,但手中并無實權的勛貴,因座次安排,她正對男客席,看見了祖父也看見了昭王,相較女客都穿著正經(jīng)的大禮服,男客的著裝卻都隨意許多,末席的一位大爺甚至穿了一身極為扎眼的紅衣。
以江宛最近對各大世家的知識儲備來看,她猜測那位大爺應該就是年輕時憑借容色叫安陽大長公主求而不得的靖國公李崇,李崇一生多少風流軼事,卻獨獨對安陽大長公主不假辭色,說起來,靖國公府的沒落與李崇這個詭異的脾氣也不無關系。
再想到凄凄切切的李六小姐,江宛心下便忍不住嘆了一聲。
不多時,帝后相攜而來,又過了一會兒,太后施施然前來,雍容入座。
江宛隨著大流行了三回禮,已經(jīng)覺得體力不支,沉重的發(fā)冠壓彎了她的腰,可沉重的布料又撐住了她的腰,總而言之就是生不如死。
又等了半刻鐘,那位北戎大王子才到了。
殿中人的視線便都落在了他身上。
澶州之盟三十年,北戎大王已經(jīng)換過了四個,如今坐江山的是呼延律江,聽說也是個雄才大略之主,十年間已經(jīng)滅了西邊的兩個小國。他的長子呼延斫此次來大梁,一舉一動自然都是引人注目的。
萬眾矚目下,呼延斫卻走得極為輕松。
那日他初來汴京,坐在遮得嚴實的馬車中,江宛又是站在樓上往下看的,所以什么也沒看見。
今日一看,倒有些驚訝。
呼延斫皮膚微黑,落在臉頰邊的發(fā)絲微卷,五官輪廓深邃,眼睛大而明亮,在席間像孩子一般左顧右盼,一笑起來便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看起來憨直得無害。
江宛看得一愣,竟與他對上了眼神。
那大王子也注意到她,一口白牙更加閃耀,還抬手對她揮了揮。
江宛呼吸一窒。
這偌大的一座宮殿里,萬眾矚目的人霎時間換了一換。
江宛頓時眼觀鼻鼻觀心,板著臉裝端莊,畢竟她這個方向不止她一個人,旁人弄不清呼延斫看的到底是誰。
果然,旁人的視線又回到大王子身上,她身上為之一輕。
好容易呼延斫走到殿前,拜見了皇上后入座,總算是開宴了。
宮女們有條不紊地上菜,鼓樂也奏了起來,舞女們甩著長長的袖子碎步挪到殿中,隨著音樂旋轉(zhuǎn)起來。
江宛卻無心欣賞,一心只想吃口菜。
好在皇帝也沒拖著,舉杯祝酒后,就動了筷子,陪客們自然也能吃起來了。
江宛先夾了一口金海泛舟,也就是雞湯白菜,然后就眼睜睜地看著隔壁韓國夫人桌上多了一道炙豬肉,自己桌上卻多了一道碼得整整齊齊的碧綠小青菜。
轉(zhuǎn)念一想,她這還在守孝,怕是全素宴還是皇后對她的心意,于是又吃了一筷小青菜。
雖有些涼了,但是味兒還不錯。
等十道菜上齊,江宛已經(jīng)吃了個半飽。
這個時候席間已經(jīng)有許多人聊了起來,互相祝酒,也點評歌舞。
江宛左右都不認識,但也曉得坐在上首的韓國夫人是皇后的母親,也就是寧老夫人。
她下首的則是宰相夫人周夫人,雖也是一品,但是并沒有得封國夫人。
這么一想,她心里還生出了點對周夫人的愧疚。
不過她這個鄭國夫人的頭銜背后藏著的無數(shù)殺機,卻也終是不為人知。
想了想,江宛的肩膀就緩緩塌了下來,剛才坐得挺拔,一松勁兒就覺得肩膀用過了頭,像是骨頭被小蟲子掏空了,半邊身子都要碎成粉,突來的酸痛讓江宛的表情有些失控。
盡管她迅速低頭控制了表情,但還是有人注意到了。
比如太后。
太后身邊女官花偈便問:“鄭國夫人可用得還合口?”
江宛一驚,忙起身行禮,才說:“多謝太后垂問,妾身用得甚是合口。”
太后淡淡目視前方,沒給江宛一個眼神。
那女官低頭悄悄道:“太后,是否要讓她坐下?”
略一點頭,太后搓著佛珠,用極輕的聲音道:“我看她青春年華,倒覺得她與寧小將軍十分相配?!?p> 說完,露出一點說不出是什么意思的笑來。
她這話別人聽不見,皇上卻還是聽見了的,原本掛著的淡笑逐漸隱沒。
花偈道:“太后見夫人正是青春年華,倒覺得與寧剡寧小將軍十分相配。”
皇后恬靜溫柔的笑容便僵了一瞬。
最高座上的三人神情各異。
殿中已然極其安靜了,江宛滿手都是滑膩的冷汗,她腦海中亂糟糟的,只干巴巴答了句:“太后抬愛,妾身不勝惶恐。”
本以后還有下文,太后卻忽然站起身,由花偈姑姑扶著離席了。
花偈道:“太后身體不適,先行回宮,不愿掃了各位的興致,請各位不必離席相送?!?p> 話雖如此,所有人還是都站了起來,恭送太后離去。
送完了,江宛也就跟著坐下了。
歌舞又起,她還在想剛才花偈說的那句話,這算是賜婚的懿旨,還是算隨口的閑話?
一時有些擔憂,便聽得身側(cè)的韓國夫人,笑瞇瞇道:“夫人不必擔憂?!?p> 江宛望過去,見老夫人笑容慈愛,竟下意識說了心里話:“只是不清楚太后的意思。”
“人上了年紀便是如此,愛看小輩們團團圓圓的,因了好心錯點了鴛鴦譜的事,也是常有的。”
寧老夫人說到這里,已經(jīng)算是把話說得非常明白了。
江宛心頭頓時一松:“多謝老夫人提點。”
韓國夫人微微一笑,對她點了點頭,才轉(zhuǎn)過去看歌舞。
太后離開之后,宴上便再沒什么事情發(fā)生,那位北戎大王子也是安安分分的。
江宛疲憊地拖著步子,跟隨其余命婦一道走到了宮門口。
因不能高聲喧嘩,所以馬車也是按品級列好隊的。
江宛很快上了車,接過梨枝準備好的熱帕子,先抹了抹臉。
春鳶則打開了點心匣子:“宮宴不過吃個意思,夫人快吃兩快點心墊墊吧?!?p> 江宛先是一怔,轉(zhuǎn)而對她笑道:“竟然是白玉糕,多虧你想著我。”
吃過一塊糕,她便靠在車壁上假寐。
而此時,慈堯?qū)m中的太后正看著小宮女們聚在一處搗花瓣。
看著看著,長孫太后忽然問:“素佘呢?”
花偈便道:“今日鄭國夫人進宮,秦嬤嬤可不要躲著些?!?p> 太后唔了一聲,沒再說什么。
心里卻想起余蘅私自求秦素佘去教導江宛的事。
本以為這鄭國夫人很有些魅惑人的本事,沒想到兩回見下來,除了臉蛋長得還過得去,這鄭國夫人竟然毫無特別之處,甚至看著有些不太靈光。
長孫太后懶懶合上了眼睛。
花偈見狀,忙對幾個小宮女打了個手勢。
小宮女們便井然有序地退下了,腳步聲輕得聽不見。
慈堯?qū)m中一片寂靜。
雖夜很深,但是江老爺子還是叫人給江宛送了口信,讓她不必擔憂太后今日所說的話,只要沒有明旨,一切都是虛的。
還賊兮兮地加了一句,若她不愿意嫁給武夫,最好盡快找個文人定下來,也免得旁人再惦記。
江宛的感動就這么被打散了。
不過,她倒想起了另一件可做的事。
“王媽媽,你明日出門買菜時,可以與賣菜的聊聊,就說今日宴上,太后為我與寧小將軍賜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