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六早晨,街道解禁,店鋪開門,攤販支棚。
又下雪了。
江宛在院子里遇見江辭的時候,喊了他一聲:“小辭。”
江辭還在為昨日吼了江宛一句而內(nèi)疚,一聽她喊,匆忙轉(zhuǎn)身,一腳踩進被掃到路邊的雪堆里,險些滑倒,他耳朵頓時紅了。
“姐姐。”江辭把靴子從雪堆里拔出來,低頭不敢看江宛。
江宛招呼他:“走吧,一起去看看祖父?!?p> 祖父今日醒得很早,精神頭不錯,正在敬墨的伺候下吃早飯。
江辭道:“祖父,今日喬大夫會來?!?p> 江老爺子一聽,顯然沒了胃口:“行了,飽了?!?p> 喬大夫給江老爺子檢查完以后,江辭送大夫出去。
江宛悄悄問:“祖父,你不喜歡那個喬大夫嗎?”
江老爺子咳了一聲:“他醫(yī)術(shù)還成,就是沒城府,整天拉著臉,雖說我現(xiàn)在看不太清了,但聽他的聲音也喪氣,好似每個病人都活不長似的?!?p> 這話倒有些孩子氣。
江宛笑道:“那下回就不要他來了,我去請閆神醫(yī)過來。”
江老爺子沒說話,又問:“平侯還沒來嗎?”
“快過年了,他回老家祭拜父母去了。”江宛說出早想好的借口。
江老爺子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團姐兒,我午飯想吃點甜糯的東西,叫廚下煮芝麻桂花湯圓,再要些曹廚子最拿手的蝦丸,要用牛骨湯煮,一定要鮮,還要茼蒿,也放在牛骨湯里燙好,青碧的一碗送上來,養(yǎng)目養(yǎng)心?!?p> “祖父還想吃別的嗎?”
江老爺子想了想,喃喃道:“想吃你祖母做的荷葉糕。”
江宛柔聲道:“要不這次先嘗嘗我做的?”
“好啊,嘗嘗團姐兒的手藝?!?p> 午飯,全按江正的意思準備了,另外還配了些好克化的食物。
江宛悄悄去問了江辭,喬大夫還是那句話罷了。
能活一日便是撿一日,油已盡了,燈總是要枯的。
江宛道:“那就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吃頓團圓飯吧,阿柔和蜻姐兒正好都在,也是個難得的機會?!?p> 江辭無話可說,只是點了點頭。
老爺子今日精神頭好,被扶著坐在桌邊時,還點評道:“今日菜色不錯?!?p> 江辭震驚地與江宛對視。
奇怪,祖父上回醒來就看不清東西了,怎么眼下又好似能看見了。
江宛對他搖了搖頭,讓他不要深究。
老爺子如今時而糊涂,時而清醒,既然他如今忘記自己眼睛的毛病,那就不要再提了。
江宛眨去眼中濕意,笑道:“定是曹廚子猜準了祖父的心意?!?p> 江老爺子點頭:“他到底是家里的老廚子了,還是最懂我的心意?!?p> 他又問:“圓哥兒呢?”
江宛道:“去岑家大舅舅學本事了?!?p> 吃了兩口菜,老爺子又找:“無咎呢?”
江宛一愣。
江辭立刻道:“無咎留在姐姐家里看家。”
江老爺子就沒再開口了。
用過午膳后,老爺子說要考阿柔的功課,帶著兩個小姑娘去書房了。
江宛看他們走了,忽然伸手捶了捶心臟的位置。
不知怎么,心里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某種失重感。
是夜,江宛在老爺子床邊給他念書。
挑的是一本游記,寫得平鋪直敘,江宛念得也心不在焉。
老爺子聽了一會兒,便覺得沒意思,道:“行了,這山頭上無非就是長了樹木花草,不要念了?!?p> “祖父想睡了嗎?”
江老爺子:“和我聊聊吧?!?p> “祖父想聊什么?”
“我去后,江家榮辱便在于江辭一身,他年紀還小,你要是有余力,便多看顧他,若是不便,就讓他自己看著辦,左右這孩子心里有成算,知道該走哪條路?!?p> “我會的?!?p> “我這一生的積蓄其實也未有多少,早年你祖母在世,還能替我打理,自她去后,我便懶怠上心,如今也不知具體數(shù)目,我想著,你一半,安哥兒一半,你們姐弟感情好,日后慢慢算去吧……咳咳咳……”
“祖父先別說了?!苯鸾o老爺子順氣。
江老爺子咳了兩聲后道:“還是我收藏的古籍字畫值銀子,你別被那小子誑了,這家里的所有東西,你們都要一人一半?!?p> “字畫什么我卻不懂,不如都留給安哥兒吧?!?p> “不成,他的家業(yè)叫他自己去掙,”說到這里,江老爺子忽然抓住江宛的手,“團姐兒,這些年,是我對不起你……”
江宛咬唇,忍下嗚咽:“哪兒的話,祖父一向是最寵愛我的。”
“你這些年吃的苦,都是因為我當年錯識了宋吟,你在宋家忍氣吞聲,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又卷入大長公主與陛下的爭斗中,都是我的錯……”
“不是的,祖父,如今我不是過得很好嗎?縱然吃了些苦,可若不吃苦,又哪里來阿柔蜻姐兒,還有圓哥兒呢?”
“你總是心軟,像你祖母,喜歡諒解人,喜歡把人往好處想,團姐兒,時至今日,我也沒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唯有你,若我去了,我的團姐兒該怎么辦,該依靠誰啊……”
江宛眼淚淌了滿臉。
她竭力平穩(wěn)著聲音:“祖父,你和爹娘為我結(jié)下的善緣,足夠我活得太太平平了?!?p> “我想著,昭王始終不是良配?!?p> 江宛沉默了。
“你喜歡他,是不是?”江老爺子的聲音里有一絲笑意。
“是,我喜歡他?!?p> 江老爺子:“這幾日,安哥兒不許叫我知道外頭的消息,可是喪鼓那么響,我還是聽見了,陛下一去,這天下就是昭王的了?!?p> 江宛:“祖父,我不會進宮的,我過不了那種日子,我喜歡自由自在的,不喜歡拘束。”
“你想得明白,祖父為你高興,可是團姐兒,人生難得有情人,遇上了,也不要因為一個難關(guān)就放棄,”江正嘆息,“往后的路都要你自己一個人走了?!?p> “團姐兒,你怪我嗎?”
“祖父問我的真心話,那就是不怪,不光不怪,還很感激?!?p> “是嗎?”
“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在我心里永遠是天底下最好的祖父,往后,我也會和安哥兒相互扶持,我們姐弟就是彼此的依靠,無論遇到什么難關(guān),我都會活得快活,祖父,相信我嗎?”
“那我就放心了……”江正深深呼出一口氣,似乎陷入了沉睡。
江宛看著他蒼老的面容,慢慢松開了手。
回身關(guān)門時,江宛忽然一陣心慌,也許這是血親之間才有的某種預(yù)感。
次日天亮,敬墨端著銅盆進屋,床上的老人卻已經(jīng)沒了聲息。
“老太爺,去了——”
也許是因為早有心理準備,江宛和江辭沒有多么吃驚,也不曾露出嚎啕大哭的姿態(tài),如今撞上國喪,喪事該怎么辦還要斟酌,他們倆一個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另一個是家里唯一的大人,還有許多事情要他們拿主意,簡而言之就是,現(xiàn)在并不是悲傷的時候。
忙了多久,江宛也忘了,只記得暈暈乎乎回臥室睡覺的時候,忽然聽見兩個小姑娘的聲音。
蜻姐兒問:“什么是死了?”
阿柔答:“就是人沒了?!?p> 蜻姐兒又問:“什么是人沒了,是不見了嗎?”
阿柔也很困惑:“是啊,可是外曾祖還在家里?!?p> 她們回頭看見江宛,卻很拘謹似的。
江宛蹲下來:“怎么不來抱抱娘親?”
兩個小姑娘才撲進江宛懷里。
“娘親,什么是‘死’?他們都說外曾祖死了,死就是不會說話,不會動嗎?”
“是……”
不會說話也不會動,更不會呼吸,也不會叫她團姐兒。
江宛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世上最后一個會叫她團姐兒的人也不在了。
以后,再也沒人叫她團姐兒了。
永遠沒有了。
她抱著阿柔,驀地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