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雯在出租屋里收拾行李，邊收拾邊回想這一路歷程。
她從漢城周邊一個小縣城農(nóng)村苦讀走出來，讀了知名的重點大學，在漢城進國際性的外資公司V+實習，她所做的都已經(jīng)比同村的伙伴們好很多，一路走來她付出的要比城里的同齡人們多許多倍。辛苦嗎？劉雯不覺得辛苦，真正苦的是她脆弱的神經(jīng)，刻入骨子里的自卑與怯弱。
這些她和與她有相似經(jīng)歷的那薇說過，這個比她晚到V+半年多的女孩，渾身散發(fā)著一種耀眼的光芒，不管她走到哪兒都能吸引住周圍人的注意。
說聰明和努力，她們都不相上下，都一樣的肯拼肯捱?？墒撬敲疵?，那么自信和勇敢，好像天底下沒有什么事會把她絆倒。相比起來，劉雯覺得自己像只卑微的丑小鴨。
自卑的人習慣和人對比，而結(jié)論往往是更一層的放大“弱點”，忽略掉了自身優(yōu)勢。
終于，現(xiàn)在她不再被那薇身上的光芒刺傷眼睛了。她準備離開漢城去外地了。
她從地攤上淘來的包包里手機一直在震動，不看都知道一定是那薇在找她。那薇那么聰明，應該很快就知道這些都是自己做的。
手機第三次響起的時候，她終于接了電話，“你說吧，我們在哪兒見？”
爽快的超出那薇意料，“我們約江邊的一個咖啡館吧，你以前總提起的那家。”
“好，半個小時后見?！眲Ⅵ焐想娫?，對著鏡子看著里面一張清秀的娃娃臉，怎么看都是人畜無害，不過眼里的黯淡難以掩飾，她又給自己貼了一個標簽“Loser”，徹底的loser。
這家咖啡館非常隱秘，藏在江邊綠化帶中，周圍只有零星的幾家商家和兒童游樂設(shè)施、體育場館，放眼看過去便是廣闊的江景。實習后林娜第一次帶她出門見客戶，就是約在這里，她一眼就愛上了。
只要心情不好為了找安慰，她便一個人悄悄的來這里，盡管咖啡價位很高，她時常買一杯后就會坐很久整理思緒。
那薇和她前后腳到，見面后她以為自己會不尷尬的，但看到那薇明艷的臉仍不自覺的又自卑了。
“你喝什么？我來買?！蹦寝苯o她遞過菜單。
“拿鐵，我們各付各的。”劉雯掏出手機搶著把那杯咖啡先付了。
那薇也不勉強，給自己也點了一杯。兩人相對著坐了一會，那薇幾次開口欲言又止，劉雯一直不說話扭頭看著窗外的江景，時時有輪船鳴笛經(jīng)過。
“你是來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的吧？”劉雯終于開口了，“還是想聽我道歉？”
劉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繼續(xù)說道，“我是把你電腦密碼記住了，誰讓你從來不避諱呢？沒有人會一直用生日當作密碼，而且從來都不更換。也是我把文件發(fā)給了公司中要幾個領(lǐng)導，你們那么神神秘秘的，不就是怕其他人也分一杯羹？我原本打算把文件發(fā)到一個同行群里的，那天我看你熬紅了的眼睛看著我，關(guān)心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一時心軟了?！?p> 那薇聽后不說話，在心底慶幸她沒有這樣做。
“我為什么要跟你道歉呢？”劉雯俯身逼近那薇，“該道歉的人是你才對?！?p> 那薇沒動，平靜的看著劉雯一張因憤怒漲的通紅的臉。
“你半年前跟著林娜做事，干的活有多重要旁人都看得出來，你們時常進進出出從不喊外人，以前林娜從來沒這樣帶過我做事?！眲Ⅵ╊D了頓，“你知道我剛開始有多難接受嗎？我要裝作不在意，試著跟你搞好關(guān)系，更努力的討好林娜。我還時常反省，是不是我哪兒做錯了？為什么林娜帶我這么久，從來沒這樣手把手的教過我什么，反而你一來就對你這么好？”
“我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在學校也是年年拿優(yōu)秀學生獎學金的，在系里的專業(yè)排名從未掉過前三，在V+這么多實習生中，我是跟林娜做事最久的一個，沒人受得了她陰晴不定的脾氣和苛刻的要求。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嗎？”劉雯眼里的恨意傾瀉而出，火焰一樣燃燒要把那薇吞噬，“這半年來，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經(jīng)常失眠。高考的時候壓力都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你知道我有多想留在V+嗎？結(jié)果，你才來幾個月，林娜就把轉(zhuǎn)正名額給了你?！?p> 那薇嘆了一口氣，她知道癥結(jié)在這里，但沒想到劉雯一開始就對她這么嫉恨?！拔覜]想過會對你造成這么大的困擾。其實林娜也沒有教過我什么，這個項目她選了我來跟進也出乎我意料?！?p> “你是想說你很無辜？”劉雯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很陌生的表情，尤其陰冷，在她稚嫩的臉上顯得很怪異。
那薇看后心一驚，她知道劉雯這一路走來的艱辛，但沒想到她心理扭曲至此。
“我上大學四年來，除了第一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是我父母出的，后來的錢都是我自己想辦法掙得?！眲Ⅵ┭劾镩_始有淚花閃爍，那薇知道她家條件特別不好，下面還有弟弟妹妹，為了讓她能讀書，最小的妹妹早早輟學外出打工，還有一個弟弟在讀書。
“我除了完成林娜交代的工作外，時常擠時間給人做槍手，寫論文、寫報告，又快又好。我靠這個掙了不少錢。”劉雯終于恢復了一點自信，露出得意的神色。
“劉雯，我一直覺得你專業(yè)能力很優(yōu)秀?！蹦寝闭\懇說道。
“真稀罕呀，你那么驕傲，從你口中說出這樣的話真稀罕。”劉雯急急的打斷那薇，“你跟林娜特別像，喜歡擺姿態(tài)不可一世，冷冰冰的尤其不好親近。現(xiàn)在不要跟我來這套，我討厭你們，是你們把我逼到這一步的?！彼f完最后一句時嘴唇都在顫抖。
那薇說，“劉雯，我今天來不是想聽你道歉。我來見你，就是為了告訴你，你這樣做不但沒有傷害到我們，反而幫了我?！?p> “怎么幫了你們？總經(jīng)理難道沒想要把這個差事分一杯羹？林娜難道不會把你臭罵一頓，怪你不夠謹慎？”劉雯也被勾起了好奇。
“林娜主動去找了邵總，還額外爭取了一些支持，她不會讓事情發(fā)展到你預想的那一步。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變壞也能有變好的契機？”那薇看著劉雯身子擅抖了一下。
“林娜從未真正教過我什么，她對我和對你是一樣的，其實我也有覺得很辛苦的時候?！蹦寝崩^續(xù)說道，“你不能留在V+覺得很委屈，為什么不主動跟林娜試著溝通爭??？哪怕失敗了，至少你嘗試著把你真實的想法說出來了，好過你夜夜失眠折磨自己?！?p> 那薇原本就不喜和人深入交流，但看著劉雯就好似看到另一個自己，她不忍心劉雯一錯再錯，盡管出發(fā)前林娜還提醒過她，“人很難被改變，不要過多枉費口舌?！?p> “現(xiàn)在你報復了我們，覺得開心嗎？”那薇問這個平日時常和自己吃飯聊天，還總給自己帶各種家鄉(xiāng)小吃的女孩，她們都那么青澀，她甚至幻想過也能和劉雯發(fā)展出友誼，至少她們歡笑時也有真誠的時刻吧！不會像劉雯說的那般不堪。
“從頭到尾，真正受損的人，只有一個。”那薇定定的看著她，“那就是你?！?p> 她不忍心繼續(xù)往深入里說，初入職場因嫉妒丟掉基本的操守，她能醒悟嗎？說出來她真把自己當成勝利者了，而那薇清醒的知道，一切都才剛剛開始，她們要升級打怪的艱難才拉開帷幕。
漢城金融圈就這么大，就算她和林娜不追究，但公司里那些人都是人精一樣的，她們能不知道其中的蹊蹺？劉雯是不能留在漢城了，至少不能在這個行業(yè)里做了。當初林娜說出劉雯不適合干這行，她自己應驗了。
“我們都是從農(nóng)村里出來的人，我當然知道往上走有多難。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想要和你聊聊?！蹦寝逼届o說道。
劉雯聽她說出最后一段話，終于哭了出來，“貧困的家”就是她最大的軟肋。
“你不生我氣？不恨我？”劉雯急忙擦干眼淚追問那薇。
“一開始我很震驚，也很生氣，也想把你叫出來大罵一頓，現(xiàn)在不了。希望你以后越來越好?！蹦寝碧拐\，她知道劉雯為什么這么做后，選擇了原諒。何況，她們以后只會成為陌生人，在彼此生活里不會再留下一點波痕。
那薇表面上看著冷淡、大大咧咧，其實內(nèi)心也非常柔軟敏感。她只是用了更強硬的殼來武裝自己，比劉雯更善于在復雜的世界里生存而不輕易受傷。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眲Ⅵ┙K于說出了這句話，對那薇也是對自己，她開始趴在桌上輕聲啜泣。
那薇不打斷她，幾分鐘后，默默離開了。
劉雯的痛苦和壓力她感同身受，可這就是成長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她一個人走在暮色籠罩的江邊，長呼出一口氣，眼里也有淚珠滑落。
相比劉雯，那薇出生的鄉(xiāng)村更為偏遠，小時候別人家孩子每年都有新衣服穿，就唯獨那薇沒有，她只能得到一朵由紅絲巾扎成的花朵別在頭上，穿的都是親戚家給的舊衣服。好在媽媽有一雙巧手，把舊衣服翻新，也能讓那薇得到些許安慰。兒時的那薇得到了媽媽毫無保留的愛，盡管家里窮，爸爸媽媽對她很疼愛，她過的快樂明媚！
為了給爸爸生一個兒子，本就身體羸弱的媽媽接連流產(chǎn)，在她八歲那年終于生下弟弟，身體也更虛弱。弟弟從小多病，兩歲時高燒驚厥搶救不及時夭折了，媽媽深受打擊便一病不起。
她一直記得，小學放學回家，家里又黑又冷，她要趕在爸爸忙完農(nóng)活回家前做好飯，還要給媽媽煎藥。小手時常會被燙傷，她從不叫苦叫累，只想著讓媽媽快點好起來。
有一個周末她放假在家照顧媽媽，媽媽又吐血了，她嚇得要命，看著嘴角流血昏迷過去的媽媽，她被嚇壞了不敢靠近，她太害怕媽媽就這樣走了。她一直哭一直哭，蹲在墻角落里不停喊，“媽媽，媽媽你快醒醒。”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媽媽終于醒了，自己拿毛巾擦干了血跡，輕輕喊道，“薇薇，給媽媽倒杯熱水，媽媽口渴?！?p> 她聽到了連忙跑到廚房倒水，顫顫巍巍的端給媽媽喝，她好害怕好害怕，怕她就這樣死掉了，眼淚不停往下掉。她小聲的問媽媽，“媽媽，你什么時候能好起來？我好怕。”
“傻孩子，媽媽會好起來的。你怕媽媽會死掉，是不是？”媽媽喝了幾口熱水，終于有了點力氣，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孩子被嚇壞了，當媽媽的怎么會不知道呢？
小那薇用手撫摸媽媽的臉，曾經(jīng)這張臉是那么白凈水潤，現(xiàn)在蠟黃枯槁，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也黯淡無神。小小的她曾無數(shù)次在臨睡前祈禱，“天上的神仙啊，我愿意用我的壽命換我媽媽的健康，求求你們幫幫我！”
她帶著絕望的祈求沒有得到上天的垂憐，媽媽沒有信守諾言，那薇十歲那年，媽媽去世了。
那薇無數(shù)次做夢夢見她，穿著最愛的那件花襯衫，身上還有她熟悉的獨有的氣味，含笑喊她，“薇薇，薇薇，到媽媽這里來？”
從此過后，爸爸更為陰郁，只有在她期末考試考出漂亮成績時，才會露出欣慰的笑臉。
媽媽去世兩年后，爸爸娶了另一個女人回家，很快又生了弟弟和妹妹，家里終于不再那么陰冷了?？墒沁@還是她的家嗎？盡管繼母對她一直都客客氣氣，也算善待她，可畢竟不是媽媽。
那薇正好上初中了，索性搬到學校開始寄宿，少給爸爸添煩惱，也不去看弟弟妹妹和繼母親熱觸景傷情。
她過早成熟，立志發(fā)奮讀書改變命運，好在家境越來越好，爸爸和繼母開明，從未阻攔她繼續(xù)讀書。她繼承了媽媽的美貌，面對一些毛孩子們的追求和示好，她只覺得幼稚。
從小她就知道獨立掙錢的能力太重要了，如果當年家里有足夠的錢，媽媽的病也不會一拖再拖沒錢醫(yī)治。如果有足夠的錢，她也能像其他孩子一樣，新年有新衣有糖果，家里也不會冷冰冰的讓人心生寒意。
高中時認識了程堇，聽說她也在8歲前后失去爸爸，兩個同病相憐的孩子彼此都心疼對方。鄒紅知道那薇身世后，也對她傾注不少關(guān)愛，真心實意的喜歡她，讓她感受到了久違的母愛。
除了程堇知道她身世外，她從未跟外人講過兒時有多苦。
過去的總歸是會過去，她從不糾結(jié)留戀，也不自艾自憐。
當困難來臨時，她從不過多追問為什么？只用實際行動去尋找答案。
一次次，那薇比任何人都能對自己下狠手，只有這樣的決絕，才能走出困境，得到自己想要的結(jié)局。
而這，正是劉雯怯弱的地方，她不從自身找原因，反而抱怨他人，認為遭遇不公憤恨不平，只會讓自己往死胡同里越走越窄。
人最需要戰(zhàn)勝的，往往是自己的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