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本輕,卻已愈濃。
花香足已醉人,卻仍未見花的蹤影。
蕭聲卻反而也遙遠起來,悠悠蕩蕩,似已消逝在天籟之間。
然而此際,就連黑夜低吼的風聲,也忽已聽不到了。
世界上除了慕櫻的腳步聲,就只剩下她的心跳。
但心跳的聲音,恐怕也只有她自己能聽得見。
所以,現(xiàn)在的林子里,已一點響動都已沒有。
她的步子早已止住,可最令人恐懼的是,迎面而來的這個影子,速度雖快,竟也同樣沒有弄出半分動靜。
落葉在其足下,仿佛根本沒有存在。
只不過,慕櫻卻絕不相信這世上真有腳不沾地的鬼神。
但她的駭然之意也依舊沒有半分減弱。
既無鬼神,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對面這個影子看去雖高大,可身子極輕巧靈活,身法也已快得離譜,離譜得連落葉也不曾驚起。
若是人,這的確是一個極可怕而了得的高手;若不是人,那這世上能有如此身手的東西,也恐怕僅此一位了。
若說慕櫻的汗毛沒有炸起,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會相信。
然而,在江湖里飄泊的人,總不能成天只企求捉些小魚嫩蝦,有的時候,遇上利鯊巨鯨也是早晚的事。
所以在這一刻,慕櫻的心雖仍未能完全鎮(zhèn)定,可呼吸已然緩和下來。
黑影來得猶如一艘開足碼力的戰(zhàn)艦,沖浪破濤,勢不可擋。
風聲雖已沒有,可又已讓其挾起。
林木干枯稀落,已無法抵擋月色,月色斑駁如絲,卻已穿透落葉之間。
在影子離慕櫻尚有數(shù)尺時,本已遠在天籟的蕭聲,突又清晰起來,竟已猶在耳邊。
月色下,一個穿著衣服的人,已清楚地出現(xiàn)在慕櫻眼前。
可她那美如汪洋大海的明眸,卻在一瞬間萎縮成了一條小溪。
不但是小溪,而且還是斷流不前,在逐漸等死的死水。
是什么使她有如此反復迥然的反應呢?
對方不過只是個人而已,還是個穿著衣服的人。
這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難道她真碰見了什么讓人聳容震驚的怪物?
月色凄清而迷離,薄霧如穿絲引線。
這種情景本就已讓人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幻。
而這個人,這個穿衣束帶的人,雖然姑且還算是個人,可他的臉,他的手……
這個像人的人,他的臉上和手上,竟密密麻麻長滿了黑毛。
這些毛發(fā),宛如針般扎滿了他的身體,就仿佛由頭到腳披上了一件黑羊皮,蓋得嚴嚴實實。
若說全身披鱗的琴龍鱗為海上的精怪,那眼前這個黑毛人就是山野里的魑魅魍魎了。
慕櫻沒有見過琴龍鱗,可真見了,也絕不會像見到這怪人般有這么大的沖擊。
蕭聲不但清楚,還忽地如尖哨般一下高亢起來,有如一根釘子突然打進了她的耳膜。
不但耳膜,還有腦袋。
她忽已覺得腦子一陣抽緊,人也變得僵硬而麻木。
可禍不單行,就在蕭聲忽已高亢的同時,那個怪人已霍地兩手一扯自己的腦子,然后發(fā)出一聲嚎叫,旋風般向慕櫻一個箭步撲來。
他的樣子似乎十分痛苦,可動作卻似因痛苦而變得更為迅猛。
可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一聲嚎叫,簡直就真已不是個人能發(fā)出的。
慕櫻的手早已握著她的短劍,劍長雖不及冷月棲,可仍足有兩尺多。
她已聞到了怪人撲來時,身上所散發(fā)出的那種腥臭之味。
她已忍不住要嘔吐,痛痛快快地嘔吐一場。
但時間已不允許她這樣做。
劍已出手,劍鋒雖短,森寒凌厲的光芒仍舊奪目。
怪人卻仿佛如同瞎子,什么也沒有看見。
他前撲之勢分毫未收,居然迎著劍鋒而上,一點也沒有害怕被刺傷的恐懼。
慕櫻并非隨便就能撥劍殺人的人,這一劍也屬無可奈何之舉。
當目睹對方如此悍不畏死的時候,她的心也忙不迭為之一凜。
不怕死的人她不是沒有見過,可像他這種不怕死的卻倒是平生初遇。
眼瞧對方的一只毛茸茸的大手,馬上就要被劍鋒所斷,但怪人仍絕沒停手。
慕櫻心中不由暗嘆,劍鋒已然有所變化。
不管對方是人是妖,她都不愿太刻意的去傷害于他。
殊不知她的劍路方一變化,簫聲仿佛心有靈犀似的也隨之一變,變得急促狠厲,宛如刀光劍影般的兵戈摩擦廝殺。
怪人本沖上前送死般的姿態(tài)立時也變了。
他竟變得仿佛武林高手般,手掌一沉,直向?qū)Ψ揭赶伦トァ?p> 這一抓非但猛惡異常,而且還隱隱包含了武學上極為精妙的招式。
慕櫻完全沒有想到會有此一著,若換了別人,也許已經(jīng)中招。
但她畢竟不是別人。
梧桐院子里的人,并不是這么容易就倒下的。
她的劍雖已變,人卻也不閑著。
一抓之勢雖猛,終究還是落了個空。
但簫聲越發(fā)激昂洶涌,就仿佛疆場上那永不休歇的戰(zhàn)鼓,催促著勇士們只有向前拚死之心,絕無貪生后退之念。
怪人亦是如此。
他這一串動作不但更為殘忍,也更加靈敏快捷。
慕櫻的人方一掠開,他的人也已躥至,兩手分襲她的后脖天靈。
不論是哪只手觸摸到她,不論被襲擊到哪個部位,對慕櫻而言,都將是最致命的打擊。
所以此刻的她絲毫不敢怠慢,也不敢遲疑。
在兩道掌風交集之下,一道清麗的白光已飛起。
血肉之軀,怎能敵利刃纏身?
這理由按理也該講得過去的。
然而慕櫻忘卻了一件事。
此處絕非人間尋常地,乃是不測寒山境。
在這里無論發(fā)生如何稀奇古怪,都絕非不可能。
當劍鋒已掠過怪人指間,卻似刮過一片巖石時,她的心已倏地往下一沉,沉入九地之下。
莫非,她的生命就此終結(jié)于此?
寒山城,一個她從未來過的地方。
她也這樣來得無聲無息,去得也同樣無聲無息?
人之性命,有時簡直仿佛兒戲。
不,有時甚至比兒戲還更要兒戲。
兒戲得一點也不像話。
霧已散盡,月還在。
冷月。
她不由又想起這個人。
是人在彌留間,對世上的最后一縷眷念么?
她不知,誰也不知。
我也不知。
霧散云收間,古堡已赫然在目。
簫聲,亦已戛然而止。
仿佛從未響過。
既沒響過,又何來停止?
我同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