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沒有血。
只有一池清泉,清泉般的水。
而斗笠客也不是冷月棲值得血濺五步的人。
但有一點冷月棲不能不承認——這個不見天日的人武功的確很高,不但高,而且神秘,跟他的人同樣神秘,神秘得仿佛有些似曾相識。
因為對方的武功中,竟讓冷月棲看到了一絲影子。
自己的影子。
斗笠客的武功,竟恍惚間跟冷月棲有所類似。
這不知是否只是他自己的錯覺?
他此刻正在水中,一池清水。
他的雙眼閉合,人似已睡了,也似已醉了。
多日來的奔波,宛如永無休止的追逐,已確實使他成個人都已身心疲倦。
他確也應該好好安憩一下,哪怕只是半柱清香的功夫也行。
可冷月棲真能全身心放松緩解下來么?
答案顯然否定。
不過現(xiàn)在的他,確已盡力使自己的心境恬和,精神沉靜。
只有這樣的他,才能更好更坦然地面對未來更多更壞的挑戰(zhàn)。
所以他已在盡情享受著這一切。
這也許已是他死前的歡樂,但他毫不在乎,當然也不會,更不能如此認為。
悲觀的人若想成功,實在比讓老牛上天還頭疼。
然而冷月棲所要求的歡樂,就只不過是一汪涓流,半日閑暇而已?
若換了別人,我實在不信——只因世人大多愛好縱情享樂,追求新鮮刺激,能真正淡泊,淡泊到以無聊當有趣的實在不多。
可這時如殘霞朝露般的幽逸,對冷月棲而言,卻實已上天對他最大的恩賜,也可說成彌補。
他不需要鶯歌燕舞,也不要香玉伴身——他只需要冷靜,徹底無我的冷靜。
所以他雖光著身子,卻也不想見到同樣光著身子的女人。
只有冷靜如岳的他,才能使出令對手駭絕無望的劍法,才能讓他的心坎重獲真正的寧謐。
在面對風浪時也處之泰然的寧謐。
斗笠客了解他,所以給了他這個地方。
池邊有臺,臺上整整齊齊擺著一件黑衣,黑如黎明之前的死沉,沒有一線讓人有希望的光亮。
衣是嶄新的,新得猶似一片方出爐的煤炭,等著別人去燃燒。
穿衣的人,若不能令其被勝利的血汗浸淫,就只能像煤炭般被丟入火中燒成灰燼。
死,通常也如飛灰般湮滅。
有衣當然有劍。
對一個劍客,一個有尊嚴的劍客,衣跟劍同樣珍貴。
你若要他光著身子去殺人,簡直比要他殺死自己還難受千倍。
世上雖有光著身子殺人的女子,卻也有不愿光著身子殺人的男人。
然而,這無疑也是個能殺死冷月棲絕佳的機會,別人也許不管三七二十一會干,可斗笠客卻不是這種人。
準確來說他也不需要如此——他也認為這么做不但已毫無人道,簡直已丟盡他自己的臉。
他若要對付一個人,當然有更妙更絕的方法,妙到你完全想不到,絕到你嘆為觀止。
衣是別人送的,劍卻終究還是自己的。
只有自己的劍,才能有自己的劍法,才能像以往殺人時那樣熟悉。
一個劍客若對自己的劍都已疏同陌路,哪還能再置敵而死命?豈還有不敗之理?
水已涼,人已不在水中。
這并非露天浴池,這也是間古雅別致的屋子,此刻除了冷月棲外絕沒別人。
他當然也不會讓別人瞧著來洗澡的。
衣已著,劍已佩。
冷月棲每一個動作都很仔細,很在意,簡直比奴婢為他更衣還要周到。
他當然沒有這種經(jīng)歷,也不想去嘗試。
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似已填斥著尊嚴,不但對自己,也對別人。
劍穗是被人換過了的,他本來的也如鞘般漆黑,如今卻成了一縷薰衣草般的紫色。
這難道只是別人覺得有趣,才換了另一種色彩而已?
兩個女人,都在這柄劍上留下了她們的痕跡。
這難道只是種巧合?
慕櫻那次跟冷月棲交手時,用劍尖削過的印記尚嵌鞘中,鞘端的長穗?yún)s已又成了另一個印記。
劍雖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劍,鞘身似已因那一劍而更陳舊破損,可個中卻似已變得有了說不出的糾葛悱惻。
冷月棲竟似已有些不敢直視這一把劍,這一個已跟隨他多年,出生入死的伙伴。
輕風拂發(fā),束發(fā)的長巾已被撩起。
長巾飄落的時候,有一個人也如冬風般飄了進來。
冷月棲不用回頭,就已知道他是誰。
斗笠客在看著他,道:“我現(xiàn)在才相信,一個人若能好好梳理自己,實在會令人眼前一亮?!?p> 冷月棲依舊沒有回頭,卻寒聲忽道:“你已后悔?”
“我本沒這個想法的,可聽你一說,卻實在有了那么一點。”
冷月棲目中已有嘲色。
“可我只后悔一件事?!?p> 冷月棲在等。
“我只后悔像你這么一個人,穿著這么一身好看的衣服,若就這樣死了,實在有些暴殄天物。”
冷月棲只冷哼一聲,突已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盯著他一字字道:“閣下亦如是?!?p> “哦?”
“在我見過的人中,你的身手亦已堪稱撥尖。”
斗笠客仿佛有些驚奇,道:“在下也能入汝之法眼?”
冷月棲承認。
“那我真絕沒有想到。”
“你想不到的還有很多?!?p> “請說。”
冷月棲緩緩道:“我非但有法眼,還從不目中無人?!?p> “這樣的人很好,他不但能活得比別人長一些,還能知己知彼。”
冷月棲瞧了他一眼:“閣下好像從不覺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我怎會曉得雪未殘在這?!?p> 斗笠客卻搖了搖頭:“我不奇怪,半點也不奇怪?!?p> 冷月棲森然道:“如此說來,我果然沒找錯地方?!?p> 斗笠客長笑一聲:“由梧桐深院的人為你引路,你自然絕不會弄錯?!?p> 冷月棲盯著他,面無表情:“可寒山城卻不一定要賣他們的賬?!?p> 斗笠客點了點頭:“我確實可以這么做?!?p> “可你沒有這么做。”
“因為我不需要。”斗笠客意味深長道,“就好像你不需要女人一樣?!?p> 冷月棲沒有回答,良久才淡然道:“人在?”
他指的當然是雪未殘。
“嗯?!?p> 斗笠客已走了出去,可快到門口時,卻忽道:“人固在,可你——當真一點也不需要女人?”
言未畢,人已大笑出門。
劍仍在身邊,冷月棲已不由又看了一眼。
這一眼,是復仇的決心,還是別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