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笙,兒時,其實并不叫鳳笙。
一開始她的名字是奉笙,直到五歲時皇帝見到她,說她是雛鳳,這才將名字改了過來。一時間家人都十分欣喜,似乎皇后之位已經(jīng)被收入囊中,就給她改了名字,將她視作國母培養(yǎng)。
當時朝野上下炙手可熱的皇子是攝政王——五皇子越淮瀝,比她大十歲,其人脾氣古怪,御下甚嚴,但公私分明,不耽女色,要說有什么喜好,嗯,他喜歡釣魚。
禮儀,賬目,彈琴繪畫什么的,徐鳳笙覺得陶冶情操,學(xué)了無不可,但是釣魚這事,她接受不了,面對家仆買來的魚竿,她頭一次覺得煩躁。
正在徐大小姐發(fā)愁的時候,越淮瀝戰(zhàn)死了,在他的舊部,再加上皇后娘家沈氏和尚書楊繼德的支持下,佑王越淮熙被立為太子,也就是之后為薄皇后建造瀲芳亭的那個癡情種。
佑王是何許人也?要說他和其他皇子有什么不同,在諸多皇弟中,越淮瀝格外喜歡這個弟弟,雖然不是一母所出的皇子,但是越淮瀝每次喚越淮熙都是昵稱為“旭奴”,還有,越淮熙和攝政王一樣,有些奇特的喜好。
打馬球。
佑王越淮熙對馬球的喜愛到了勞民傷財?shù)牡夭?,從前佑王府中,有幾隊從民間尋來與佑王年紀相差不多的馬球高手,還有一群沒長高的馬兒,一旦這些馬兒讓越淮熙覺得爬不上去了,就會有新的馬兒來到府上。還有馬球棍等等玩意,當時京城還沒有打馬球的風尚,都是攝政王派人從西域的貨里挑好的采買來的。
徐鳳笙覺得打馬球這個主意比釣魚有趣得多,事實上,她曾經(jīng)受邀去佑王府上試著打過一場,引得佑王直喊“鳳笙姐真厲害”,只是回家后被母親大罵一頓,說她失了國母的風度。
徐大小姐再也不用擔心皇子的喜好這種事了,倒不是因為她樂意打馬球,而是要做皇后的另有他人了。
楊瑞是誰?你要是提圣仁昭端明淑皇后,或許還有幾個人記得。她是盛世的序曲,卻從未在盛世里現(xiàn)身。
“姐姐,你為什么叫鳳、笙呢?”楊瑞坐在徐家閨樓下的院子里,把臉放在自己的臂彎中,悶悶地出聲。
正要修剪盆景的鳳笙一愣,道:“怎么啦丫頭,又傷春悲秋?”
夕陽快落下去了,院子里的樟樹被夕陽染成點點橙紅艷紫,楊瑞坐的石桌上,還掉這許多枯葉,一旁的秋千被二位姑娘冷落著,不甘心似的吱呀吱呀響。
這個十歲的丫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徐鳳笙最見不得她這個樣子,放下剪子,理理衣裳,在石凳上坐下,也不言語,就看著楊瑞,等她開口和自己說。
徐鳳笙心里已經(jīng)有了猜測,新帝已經(jīng)登基了,中宮未定,這丫頭的爹楊繼德與父親不睦,有楊繼德在朝中,那許多朝臣自然不會就因為一句雛鳳的論斷就讓自己當皇后,徐鳳笙有時覺得,除了徐家,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那約束了她十年的“恩寵”。
可是眼前的楊瑞是個例外,徐鳳笙握緊她的手,楊瑞眼神清澈,卻沒有像從前那樣,笑嘻嘻地夸陛下這,夸陛下那。
徐鳳笙知道她,這丫頭良心過剩,是個世間再難找出第二個的小傻瓜。佑王剛被立為太子時,楊尚書還沒有和楊瑞說起以后的打算,楊瑞尚且小心翼翼扭扭捏捏地問“姐姐,我可以當淮熙哥哥的妃子嗎”,得了自己的允諾還高興了許多天?,F(xiàn)在這丫頭覺得自己搶了原本屬于姐姐的后位,可以成為她淮熙哥哥的正妻了,她卻這樣不高興。
“你不是一向愛慕陛下嗎?”徐鳳笙問。
楊瑞沒有回答。
徐鳳笙想了想,思慮良久,還是開口了:“有句話我得跟你說,你不覺得陛下······”
“我知道?!睏钊鸬皖^,一只手絞著腰間的絲帶,“陛下變了?!?p> 徐鳳笙這才放下心來,也虧這丫頭一碰上陛下的事就明鏡似的。
算來徐鳳笙長陛下一歲,自從攝政王戰(zhàn)死,江州陷落,他在旁人面前雖還是那副樣子,但在自己面前,卻已經(jīng)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了。以前陛下看向自己,眼神中是一個弟弟對姐姐的喜愛,現(xiàn)在他看向自己,眼中是君王對臣子的欣賞,有時徐鳳笙甚至覺得,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傾服。
“我知道旭哥哥變了?!睏钊鸬溃暗恰ぁぁぁぁぁそ憬恪ぁぁぁぁぁぁ?p> 這丫頭支吾一陣,臉紅了大半:“······我愿意?!?p> 輪到徐鳳笙愣在當場,驚詫,且有一瞬的羨慕。
她自己是不會這樣的,徐鳳笙想到。
楊瑞是在元夕入宮的,瑞和元年的正月十六,徐府大小姐的閨閣里熱鬧得很。
“把這套衣服扔了,這套也扔了,你們賣了都好,別讓我再瞧見。”
徐鳳笙剛?cè)罡T前觀禮,楊瑞進了宮做了皇后,誰也別想再讓她穿那些拘束人的禮服,丫頭們一件一件收著,她弟弟從門外走進來,道:“喲,姐,你終于要出家啦?”
徐鳳笙回頭看見是他,就嘆口氣,道:“爹爹找你,賬本又對不上了,爹爹撥了半天算盤,已是氣急,我勸你······早些拿了戒尺自己脫了褲子趴好?!?p> 她這好弟弟徐奉纓卻并不怕,不僅不怕打,還不怕脫褲子,他臉皮忒厚,靠著門,道:“脫就脫,省得打了之后合著血粘我屁股上!只是姐姐卻不要冤枉我才好。”
徐鳳笙聽他這孩子話,笑了:“我便是不冤枉你,在爹爹面前也救不了你?!?p> 她說了這話,突然想到新帝。
最近新帝似乎有些冤枉她。
徐鳳笙雖然在翰林院供職,卻是難得的天子近臣,又是新帝年幼時的“長姐”,因此還算了解新帝,但是新帝對她,卻不如從前那樣親厚了。
徐家的位置不尷不尬,父親作為轉(zhuǎn)運使,掌管淮南路,是個人人都想搶的富庶之地,但徐家和中書令王大人、吏部尚書楊大人還有尚書省太常伯沈大人,來往都不算密切。雖說秣陵有四大家,但其實上徐家并未和其他三家同枝連氣,算來是有利則往,無利則歸。
徐鳳笙倒是想借這個勢干脆做陛下的純臣算了,偏偏爹爹好似掉到孔方兄的孔里去,一時半刻出不來。
年前的時候,太后沈家的嫡子沈慧要歷練,就找上了爹爹,給了爹爹一大筆好處。
徐鳳笙想著,去淮南路能歷練出什么本事?怎么攬銀子嗎?
她只是這么戲謔著想想,行會商人之間自成一派,管著商稅和關(guān)稅的,都是攝政王的人,攝政王舊部雖然和沈家暫時聯(lián)手,那也是為了擁立新帝,現(xiàn)在新帝登基了,攝政王舊部自然是聽新帝的。
這些銀子自然流入新帝的國庫中,與太后并不怎么相干,徐鳳笙想著爹爹這個道理應(yīng)該懂,就算是真讓沈慧去了淮南路,也不會讓他碰皇上的銀子。
結(jié)果她爹爹真真是傻。
沈慧也實在沒把皇帝放在眼里。
上次入值時,新帝召她去甘露殿,叫她念奏折,冷著一張臉,并不同她說話,念完了,就讓身側(cè)的苑鏡苑內(nèi)官執(zhí)筆寫朱批,徐鳳笙當時心驚,怎么能讓內(nèi)官做這種事?
等到一堆奏折批復(fù)完了,新帝便站起身來,同她笑道:“徐編修,天色已晚,你還是趕緊出宮吧?!?p> 徐鳳笙念了一晚上奏折,口干舌燥,啞著聲道:“是······”
苑內(nèi)官送她出甘露殿,這位內(nèi)官長得漂亮,名喚做苑鏡,曾經(jīng)是皇帝潛邸府上的馬球師父,徐鳳笙以前去打馬球的時候曾見過他,第一回見面的時候,就對他一席相當逾矩的紅衣和丹鳳眼尾那點緋色的意味印象深刻,徐鳳笙對他說不上熟悉,直覺里總覺得此人危險,沒想到他也凈了身進宮來。
殿外四面宮宇圍合成廣場,寬闊莊嚴,穹頂覆壓下來,更添威儀,冷風掃蕩過整個廣場,徐鳳笙覺著嗓子更難受了,苑鏡卻不急著作別,送著她走出百余步,笑著問她:“徐編修可知道,陛下為何不親自批復(fù)?”
苑鏡一笑,就牽動了他眼底那顆淚痣。
徐鳳笙不太喜歡苑內(nèi)官,總覺得此人不僅長得妖異,說起話來也勾人,總是陰惻惻的,她想趕緊回府去,就道:“下官愚鈍,還請苑內(nèi)官明示?!?p> 苑內(nèi)官就笑道:“陛下批了,也得交由太后決斷吶?!?p> 徐鳳笙知道此人是陛下口舌,此話一出,徐鳳笙就知道陛下疑心她的立場。但只要家中做主的是爹爹,以爹爹那視財如命的性子,徐家的立場就是不和銀子過不去,她又能怎么辦?
苑內(nèi)官許是知道她為難,就壓低了聲音,道:“徐編修,其實說起來,沈家郎君也并不是那么貴不可言,更何況,都是人,掉了腦袋,自然就不能興風作浪了?!?p> 他和徐鳳笙站在寶相莊嚴的宣政殿門口說這些,徐鳳笙腳邊就是正二品的下馬石,一陣冬風從廣場上掃過來,徐鳳笙看著苑鏡的笑意,不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她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苑內(nèi)官一甩拂塵,收起笑意,道:“這就要看徐編修的答復(fù)了?!?p> 徐鳳笙暗暗捏緊了自己腰間的玉佩,道:“苑內(nèi)官同下官說這些,若是下官口風不嚴——”
“——到時候自會有人要了你的命?!痹穬?nèi)官說了這話,突然笑道,“但陛下一向是倚重徐編修的,既然話已出口,不妨就讓徐編修再明白些,陛下雖下了此心,卻不得沈郎行蹤,令尊······卻是清楚得很?!?p> 徐鳳笙一聽此言,皺了眉,道:“既然沈郎有人護著,陛下找不到他,要怎樣才能······”
苑內(nèi)官聽她這樣說,笑了起來,道:“徐編修知道田忌賽馬,就該活學(xué)活用嘛?!?p> 徐鳳笙就明白了,新帝手里或許真有能取沈慧項上人頭的利刃,只是不愿意一開始就亮出來罷了。
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小半個月。
陛下一直沒催促,倒叫她心里不安,她總覺得就因為銀子的事情,陛下就要沈郎的命,這樣的君主,是她愿意歸附的嗎?
爹爹的書房里已經(jīng)有戒尺的響了,弟弟呼天撼地的聲音傳到后院來,徐鳳笙再沒辦法想這些事情,光顧著忍笑去了,府里的香樟樹在冬日的暖陽里綠意殷殷,她坐在樹下秋千上,喊道:“小云,給我拿本書來看?!?p> 名喚小云的家丁立刻低低身子跑去取書,徐鳳笙的丫鬟站在一旁看著,笑道:“也就小姐心慈,明明是個啞巴,字也不會認。”
丫鬟說的是小云,徐鳳笙覺得自己說不上心慈,她道:“小云雖反應(yīng)遲緩些,卻是個上進的,上次我見他給爹爹打掃書房,手上拿著撣子,靜靜地在看桌上一本詩詞,便覺得他有靈氣?!?p> 丫鬟笑道:“他啊?奴婢覺得他木呆呆的,倒是很有趣。”
徐鳳笙知道這些丫鬟平日里總是和弟弟說話,就道:“可別逗他玩,他不是二郎,二郎沒臉沒皮的,他卻是個內(nèi)斂的,可別把他逗哭了。”
她最近不用學(xué)女紅,不必再謹守禮儀,閑來無事,唯有讀書作畫、吹笛煮茶。她想著,等爹爹教訓(xùn)完弟弟,她就到書房去看看,要是弟弟傷得重的話,她絕不亂翻爹爹的東西,要是弟弟情況還好,她就找找有無沈慧那邊來的書信,只是要不要拿去給皇帝,她還得再斟酌斟酌。
小云把書拿來的時候,書房里戒尺停了下來,爹爹開始責問弟弟,或許也是打累了要休息片刻,徐鳳笙坐在樹下秋千上讀書,忽然前院傳來響動,徐鳳笙聽得管家在喊她,丫鬟趕緊替她應(yīng)了聲。
從太湖石后轉(zhuǎn)出來的是同僚王昭簡,徐鳳笙愣了一愣,趕緊起身行禮,道:“王侍讀?!?p> 王昭簡也是在翰林院供職,算來是徐鳳笙上首,他見徐鳳笙行禮,反而退了半步,忙開口道:“徐編修不必多禮,我是來送還這個的?!?p>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方帕子來,把四角展開,往徐鳳笙面前一遞,道:“宋編修輪值的時候找到的,恐怕是你走得匆忙,落下了。”
帕子里包著的是徐鳳笙的玉佩,東西并不貴重,但是人家有心,徐鳳笙還是十分感謝,笑著編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謊,她道:“這是前年去維揚游玩的時候帶回來的,多謝王侍讀,不然下官恐怕要再去一趟維揚了?!?p> 王昭簡眸子亮起來,他道:“是、是嗎?”
徐鳳笙笑道:“是啊。”
王昭簡也笑起來,突然書房里的戒尺聲又響起來,他一時差點笑起來,但忍住了,他躊躇片刻,問道:“二郎又犯事了?”
徐鳳笙想著弟弟的那些狐朋狗友,并不覺得他會和王侍讀有來往,可王侍讀喊得這樣親熱······她回身看了看書房的方向,道:“我也不知他犯了什么事,反正,他總要觸怒爹爹,王侍讀知道為何?”
王昭簡整理一番領(lǐng)口,道:“我也不知?!?p> 徐鳳笙就心道,我倒是希望徐奉纓那小子能多和您這樣的文人交往。
但是她一向不會表達對他人的欣賞,雖說不上文人相輕,但是王侍讀學(xué)識與她不分伯仲,官階卻比她高,全然因為她是個女子,讓徐鳳笙有些不甘。
她突然想到,不只是楊瑞,王昭簡的嫡親妹妹王婼嫻也進宮為妃,因王家勢大,一入宮就被封為德妃,連帶著王家和楊家親熱不少,沈慧不過是動了皇帝的銀兩,王侍讀要是為了王家插手后宮的事情······王侍讀可不比楊放,楊放是帝師,或許,皇帝想對王侍讀下手也未可知······
徐鳳笙想到這里,覺得讀了十年圣賢書,還不如有一副詭譎心腸,像苑鏡那樣,一步登天。
她就帶了些同病相憐的意味問道:“德妃娘娘在宮中可好?”
王昭簡一愣,道:“娘娘進宮之后,唯獨母親探望一次,我倒是擔心她那惹禍的性子,只是也無從得知她的近況?!?p> 徐鳳笙心想,那就好。她笑道:“王侍讀不知道,娘娘才能過得更好?!?p> 王昭簡嘆口氣,道:“徐編修說得是?!?p> 王昭簡送了玉佩,連帕子都一并給了徐鳳笙,說了幾句就走了,徐鳳笙正想回秋千上坐著繼續(xù)讀書,忽而發(fā)覺書房清凈了,于是道:“小云,抬把春凳去書房?!?p> 徐鳳笙進書房的時候,徐奉纓正扶著腰,側(cè)靠在書架上抽氣,見到她進來,卻是笑著擠眼淚,道:“姐姐!爹要把我打死了!”
爹爹打完人就氣得拂袖而去了,徐鳳笙猜他是在演戲,臉上的淚痕倒還挺真,她過去看了一眼,徐奉纓就把褲子里的軟墊抽出來給她看,徐鳳笙嗔視著他,卻還是對丫鬟道:“拿藥來?!?p> 丫鬟正在偷樂呢,見了此景,就清脆地應(yīng)了聲,轉(zhuǎn)頭就小跑著溜了,徐奉纓還在那喊疼,徐鳳笙問他:“你到底犯了什么事?難不成贖了一個妓子出來?”
徐奉纓抽氣道:“沒!我就是買了兩壺酒,唐大娘家的滿堂花,那酒可不便宜?!?p> 徐鳳笙道:“那爹爹抽你作甚?你和誰一起喝的?”
徐奉纓委屈得很,道:“就跟我新認識的江湖朋友一塊喝的,是個女俠,別提有多爽快了,秣陵的那些大家閨秀,都比不上她的英姿!”他說完,趕緊補上一句,“但是姐姐你又是不一樣的,姐姐才高八斗!”
徐鳳笙還是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爹爹一向是不管弟弟的江湖朋友的,正巧小云扛著春凳進來,徐奉纓又纏上小云,小云不跟他鬧,他卻喜歡逗小云,一疊聲地道:“云哥我疼,云哥背我!”
小云僵直地站著,任憑快有疼死卻還有力氣的徐奉纓搖著他的身子,等徐奉纓鬧夠了,小云就把他按在春凳上,丫鬟也拿了藥回來。徐奉纓雖然給自己墊了軟墊,但還是苦了他的屁股,小云給他上藥,丫鬟就退出去了,徐鳳笙也轉(zhuǎn)過身,看著書架。
她想著,她要是爹爹,會把和沈家的交易藏在哪里呢?
她知道爹爹書房里沒什么暗格,都是將信夾在書里,就算進了別家的探子,沒有一時半刻也是找不到的,她想著爹爹不??吹臅?,又想著仆從很少打掃的角落,拿了幾本書出來,卻都沒有找到。
一只手卻突然給她指了個地方。
徐鳳笙一驚,那手是小云的,他另一只手還拿著藥膏,徐鳳笙看了小云一眼,小云卻仍舊呆呆的,沒什么表情,回去給徐奉纓上藥了。
徐鳳笙這才想起,那天她和苑鏡交談時,小云就駕著車等她,但是當時離得遠,小云是聽不見的。
但是小云猜到了苑鏡跟她說了什么,他還能猜到爹爹會藏信在哪里,就因為他曾經(jīng)給爹爹打掃過書房?
徐鳳笙作為親生女兒都沒猜對。
她翻開第三本書的時候,找到了那封信,趕緊將信抽出來,隨手拿了本爹爹不常翻閱的書,將信夾在里面,問道:“藥上好了嗎?”
徐奉纓確實疼,屁股火辣辣的,也就不知道藥上好沒,他道:“云哥?上好了嗎?”
小云搖搖頭。
徐奉纓就道:“還沒呢,姐姐你先別轉(zhuǎn)過來!”
徐鳳笙站在那里,看著手里的書,等著藥上完。
她躊躇了很久,還是把沈慧接下來的行蹤報給了皇帝。
那一天,小云就像是靈光一閃,給她指明了道路,事后任憑徐鳳笙怎么旁敲側(cè)擊,小云都像是癡傻兒一樣,比比劃劃的,就是不知道他在表達什么意思,倒是徐鳳笙覺得他有天賦,決定讓他去給弟弟當書童,看他愿不愿意借著這個機會認字。
小云沒有,徐鳳笙聽聞弟弟常帶著他出去打架,正經(jīng)的夫子倒是沒見過幾回面。
她就想起第一次見到小云的時候,他在那里認真地看爹爹的書,那一幕在徐鳳笙的腦子里鮮明得好像是昨天才發(fā)生的事情。
仔細一想,卻已經(jīng)過去四年了。
徐鳳笙想著,就算是入仕的世家子弟,也大多會被官場磨平了棱角,更何況是一個平民出身的家丁,至少那些重活累活磨平了小云的志氣,卻沒有磨平小云的聰明,這就夠了。
更何況,書讀多了未必是福,聰明卻是能讓人活命的東西。
徐鳳笙一直都以為,小云給自己指的地方是對的。
但是沈慧沒死。不僅沒死,他還設(shè)了伏,差那么一點,皇帝派去的刺客就沒能回來復(fù)命,徐鳳笙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在一天半夜,她睡得不安穩(wěn),總覺得脖頸之間有什么散著寒氣的東西,她幾乎是被嚇醒的。
睜開眼就看到一柄雪亮的唐刀穩(wěn)穩(wěn)地停在她喉嚨間,徐鳳笙心跳極快,人還尚未完全清醒,總覺得一半的神智留在夢里,她看到那刀柄隱在帳外,持刀者雖未遮臉,但徐鳳笙躺在床上,逆著月光,也看不清來者是誰,刺客聲音沙啞,但聽得出是個女子。
那女子道:“越淮熙問你,沈慧人到底在哪?!?p> 越淮熙是皇帝的名字。
徐鳳笙過了片刻,才理解了那刺客的意思。
徐鳳笙感到那刀逼近她的咽喉,她同新帝相識五年,從來不知道他是個一言不合就派刺客的人,道:“下官面見陛下商議此——”
那女子的刀卻已經(jīng)壓入徐鳳笙皮肉中,女刺客手腕上的舍利子手鏈一響,刀刃鋒利,轉(zhuǎn)瞬便將徐鳳笙頸側(cè)劃傷,那女子道:“有什么話,同我說是一樣的?!?p> 這就是說,皇帝不給她殿前辯駁的機會了。
徐鳳笙腦子嗡的一下,她想到,不該如此。
就是看在以往相熟的情面上,皇帝也不該如此絕情。
徐鳳笙無法,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錯,道:“下官的確是將沈慧的行蹤如實告知陛下,未曾有遺漏欺瞞?!?p> 那女子卻道:“而我卻也的確是中了沈慧的埋伏,差點就死了?!?p> 徐鳳笙這才知道,原來面前這位刺客,就是皇帝的王牌。只是······皇帝卻不該拿這王牌來對付自己,徐鳳笙自認從攝政王尚在的時候開始,不管是在新帝的馬球場上,還是私下相處,她都做足了姿態(tài),的確沒有流露一絲的不恭敬,更何況,她是真的打算站在新帝這邊的。
就算是新帝讓她來做這要人性命的事情,她也遂了他的愿。
徐鳳笙覺得沒意思透了,她連落淚都不愿,只恨眼下這時局,自己生在徐家,遇上這樣一位君主,便道:“那你便殺了我吧?!?p> 那刺客便揚起刀來,只是那刀卻遲遲沒有落下來,徐鳳笙閉上眼睛,只聽到一聲悶響,隨即就是丫鬟的驚叫,她這才坐起身來,掀簾一看,刺客竟然驚動了守夜丫鬟,她閨閣門戶大開,丫鬟站在門口瑟縮著,而那持刀刺客,用手肘擋著臉,小云就跪在她腳下,不住地咳嗽。
那刺客笑道:“莽夫?!?p> 月光將她手里的刀影拉得老長。
刺客沒對小云下殺手,小云想要到她床邊來的時候,卻被刺客一腳踢了出去,徐鳳笙恍惚覺得,這架勢不是來殺人,而是來尋仇的。
“不是的?!?p> 突然有人說話,徐鳳笙一開始沒聽出是誰的聲音,后來才發(fā)覺是小云,他一邊咳嗽一邊道:“小姐沒有隱瞞······”
他不是啞巴。
徐鳳笙想到,居然說的還是北魏話。
那刺客似乎覺得有趣,把刀尖對著小云的胸口,竟然也用北魏的口音道:“你算什么?你替你主人說話,我怎么相信你?”
小云想了想,抿了抿唇,急道:“一定、一定是我指錯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書房,把真正的信取出來,一定是老爺防著下人,故意設(shè)的圈套,和小姐沒有關(guān)系!”小云或許是很久沒有說話,聲音非常低啞。
徐鳳笙不想他為保自己,卻要攀上爹爹,忙道:“胡說!”她對刺客道,“這同家父沒有關(guān)系!家父不過看重沈家的富貴,陛下也清楚的!”
刺客思慮片刻,卻道:“我覺得——”刺客用刀點了點小云的咽喉,“——他說得有道理,但是徐鳳笙,越淮熙已經(jīng)不信你了,你要是活著,我沒辦法復(fù)命?!?p> 這個刺客認死理的嗎?徐鳳笙正想著對策,小云卻突然伸手奪了那刺客腰間的匕首,抽出來對著那刺客,刺客并未驚慌,看著小云,問:“你殺得了我?”
小云握著匕首的手一陣顫抖,突然道:“小姐不曾隱瞞!”說完這話,他突然調(diào)轉(zhuǎn)了匕首的方向,向自己的心口刺去。
徐鳳笙沒想到一時間小云竟然做如此想法,又驚又怕,想攔著他,忙喊:
“小云!”
那刺客卻突然動刀,一刀就劃傷了小云的手臂,小云沒了力氣,刺客飛起一腳,那匕首當啷一聲落了地,刺客傷了小云,便收刀回鞘,竟然沒再做停留,轉(zhuǎn)身便走。
徐鳳笙只覺得自己大夢未醒,小云卻看到了她脖頸間的傷,他愣了一下,竟然又拿起匕首朝那刺客的方向投擲出去,但是沒扔中,刺客似乎回頭笑了笑,就往屋頂另一側(cè)跳下。
那丫鬟這才有膽子進來,差點急哭了,問道:“小姐,您沒事吧?”
“我沒事?!毙禅P笙強自鎮(zhèn)定下來,“我沒事······是你喊的小云?”
丫鬟道:“來不及了,我看到那女刺客的時候,她已經(jīng)到了樓下,只來得及喊小云了。”
徐鳳笙按著傷口,對丫鬟道:“拿止血的東西來。”
丫鬟看了一眼還跪坐在地的小云,最終還是出去了,徐鳳笙看著他,問道:“你是北魏人?”
小云似乎又回到一開始呆呆愣愣的樣子,他握著自己受傷的手,搖了搖頭。
徐鳳笙不太相信,但是卻不想誤會他,看著他那全然沒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什么的神色,竟然也漸漸冷靜下來,徐鳳笙又問道:“你不說話,是因為你不會官話,對嗎?”
小云這次點了點頭。
徐鳳笙嘆了口氣,道:“那刺客今晚放過我,是因為你要以死為證,那刺客敬你的氣節(jié),可到了御前,陛下不是武夫······”
小云道:“是我指錯了地方。”
徐鳳笙嘆口氣,道:“不,不······”
徐鳳笙剛才又急又亂,她理了理散亂的頭發(fā),道:“陛下未必要殺我,陛下······恐怕要殺你。”
小云抬起頭來,徐鳳笙這才看到他一雙眸子生得極為亮眼,從前是眸中無光,現(xiàn)在他似乎被徐鳳笙點明了些什么,他若有所思地道:“那刺客太張揚了。”
“對?!毙禅P笙長出一口氣,道,“那刺客若是要我的命,絕不會廢話,陛下是想知道,府里的下人有沒有使出貍貓換太子的技倆,挑撥我家和陛下的關(guān)系,逼我家依附于沈家······我方才,我方才怕極了,連累了你,抱歉。”
小云知道,他那么輕易就把罪責推到老爺身上,豈不正是說老爺和沈家是一邊的嗎?陛下恐怕是要懷疑他的。
小云抬起眼來,似乎愣了一下,道:“小姐······您別哭······”
徐鳳笙這才驚覺,不知道什么時候,眼淚已經(jīng)流了下來,她趕緊用手背擦了,道:“沒事,你······你趕緊走吧,拿著我的首飾,明天去當鋪當?shù)?,剩下的,我來想辦法?!?p> 小云卻已經(jīng)膝行到她床前,并不抬頭,就拖著一只手,給她磕頭,道:“我不走,小姐對我的恩情,小云這輩子都還不完。我不走,讓陛下知道小姐是被冤枉的,事情都已經(jīng)這樣了,小姐卻不懷疑我,小姐是我來這世上,唯一拿我當人看的了······”
徐鳳笙見他真是一心護主,心里酸澀,自己對他并無多大恩情,竟讓他舍命來救,難道家丁的命就不是命了嗎?事情是爹爹惹上身的,自然是徐府的事情,徐府的事情,她身為大小姐,絕不能讓別人來擔。
徐鳳笙就道:“陛下從前拿我當姐姐,未必會真的責罰我,可你······你······”
她有些說不下去,小云卻伏在地上,竟哭了起來,他道:“陛下從前拿小姐當姐姐,現(xiàn)在卻只拿小姐當臣子,就算念著舊日的情分,也不再拿小姐當純臣了,小姐讀了那么多書,就是要做為天下先的臣子??!若舍我一命,能讓陛下不疑小姐······”
這些話句句說在她心坎上,徐鳳笙一時間心里苦澀難言,取藥的丫鬟卻進來了,徐鳳笙只好先收拾好表情,讓丫鬟給小云先治傷。
一夜難眠。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她原本想著第二天趁早到宮中面圣,沒想到準備出門的時候,她的馬車前已經(jīng)站著小云,小云彎著脊背,全然看不出是要趕著替她去死的,仿佛就只是平日里給她備馬郊游。
徐鳳笙不欲與他多言,裝作未曾見到他,只是喊了另外的家丁給她牽馬,就是小云自己要闖進皇宮,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陛下不親自駕臨徐府就——
她突然聽到大門前一陣熙攘,接著就是管家的聲音:
“哎喲苑大人,有什么事不能等天大亮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