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笙過了很多年,想起那天的時候,也還是有些慚愧的,說來她并沒給景霆鈞多大的恩情,景霆鈞卻是個倔脾氣,就像他一開始要去送死那樣,她讓他好好活著,景霆鈞就真的很認(rèn)真地活著,而且有些用力過度。
前朝的事情漸漸多起來,徐鳳笙的事情多,但是她的心卻定了下來,景霆鈞沒事,她終于可以分出點心力去管自家弟弟,她總疑心徐奉纓那日被爹爹揍,是因為他口中那位女俠是薄千秋——爹爹雖然貪財,但向來不允許他們姐弟與弄臣走得過近。
一日午飯,她在桌上問起這件事,徐奉纓才轉(zhuǎn)著筷子,有些無奈地說了實情:
“薄千秋?我早就認(rèn)得她,我總是和她一塊打馬球的!”
說著,徐奉纓扒拉一口飯,突然瞧了她一眼道:“姐姐!你不認(rèn)真聽我說話!”
徐鳳笙被他指責(zé)得有些心虛,實在是這位弟弟話太多了,逮著她就講,有的時候她告訴他她在想政事,徐奉纓也渾不在意,拉著她非要她聽。
徐鳳笙理虧,給他夾了一筷子鹽焗手撕鴨,轉(zhuǎn)移話題道:“那是哪位女俠?”
“我一開始見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徐奉纓笑道,“覺得她人挺好,這才想結(jié)交的,后來被爹爹知道了,說那日我遇上的是徽樂長公主。”
徐鳳笙看他搭上長公主,渾然不覺自己觸了龍逆鱗,一個不好就要給長公主陪葬,似乎還很得意,問:“一開始你不知道?”
徐奉纓無辜道:“她喬裝打扮了,我沒看出來?!?p> 徐鳳笙嘆氣,覺得徽樂這愛出游的性子,可能是隨了陛下。
看似皇帝還是一如既往地耽于狩獵,酷愛馬球,但是他每次去獵場的時候,都會去追暮營走一圈——這件事倒是很少人知道。
皇帝擢升了徐鳳笙,入夏的時候,她已是從五品侍講學(xué)士,和殿前司虞侯兩人一起,成為朝中官銜最高的女官。
官銜一高,該忙的事就更多,徐鳳笙有時會遇上景霆鈞,更多的時候,還是景霆鈞到徐府來找她,也不說什么,徐鳳笙看書、處理公務(wù),他就在一旁練劍或是修剪草木。有的時候弟弟回來,只要沒被爹爹打,也會向他討教一二。
徐鳳笙在家中時格外憊懶,通常都是坐在榻上,背后還要擱一個軟枕,推開窗,就可以看到后院的景霆鈞的身影,從前那個總是沉默著躬身做活的少年,似乎一天天的舒展開手腳,一起舒展開的,還有胸臆。
徐鳳笙雖然不懂武,但是她畢竟是被殿前司虞侯那樣的高手“刺殺”過的,從前看話本里所謂的劍氣,她不信,現(xiàn)在卻漸漸明白,劍氣雖不至于隔空傷人,卻是存在的。
好比做文章有曲筆有直言,薄千秋的刀橫在她脖頸間的時候,徐鳳笙感到一股帶著血氣的颯爽,而看景霆鈞練劍,一招一式里,透著春日寒風(fēng)的凜冽,破開初夏的暑氣。
徐鳳笙雖愛看他練劍,卻總是道:“還是要到宮里找人喂招給你才好,總是來我這練劍,未必能有進(jìn)益?!?p> 景霆鈞也總是道:“不會落下宮里的武課。”該來的時候,他還是來,甚至有些變本加厲,問他,他也只是語焉不詳?shù)氐溃骸霸谀强谜翗涞紫戮殑?,總感覺有所得?!?p> 徐鳳笙知道“有所得”這件事玄得很,有些不信他,就問道:“只喜歡我這兒的這棵樹?”
她問的是樹,景霆鈞卻理解錯了,他不敢看她,道:“也喜歡小姐。”
徐鳳笙一愣,卻沒再多說,她想著景霆鈞木訥寡言,或許是還不知該怎么表達(dá)這種喜歡,就打趣道:“那就把這棵樹移栽到你練劍的地方去?!?p> 景霆鈞道:“宮里不好爬樹,我沒辦法修剪它了?!?p> 他想了想,補充一句:“而且,小姐還要在秋千上看書,沒它擋著,傷眼睛?!?p> 他的確喜歡爬到樹上去修剪枝葉,有一次沒站穩(wěn),還跌進(jìn)了徐鳳笙的房里,就是那扇榻前的窗,他摔進(jìn)來的時候,正落在與徐鳳笙相對的位置上,徐鳳笙怕他受傷,叫他走樓梯下去,景霆鈞卻紅著臉,還是從窗戶走了。
這讓弟弟笑話了他好久。
原本徐鳳笙不準(zhǔn)他再做下人的活,修剪草木的活,家里自有人做。景霆鈞只是說:“我在宮里也替師父做這些。”
他已經(jīng)開始叫苑鏡師父了,徐鳳笙想到。她還替他擔(dān)心,可是看到景霆鈞掃去殘枝的樣子,又覺得他很高興,雖然他很少笑,還是呆呆的,但是眼睛里透著愉悅。
說他呆呆的,似乎也不對,徐鳳笙思量許久,換了個詞。
他很沉靜。
這份沉靜并非來自骨子里的冷漠或者淡然,景霆鈞實在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他以往在家中做家仆的時候,府內(nèi)丫鬟跟他打趣,他也不生氣,由著她們說嘴。
景霆鈞掃完他修剪下的枝葉,就坐在后院的樟樹下休息一會,徐鳳笙覺得他壯實不少,應(yīng)該不會累,或許他就是喜歡在那里坐著,每次都換地方坐,因此草倒也沒被他給坐禿了,有一天他說:“來年春天,小姐可否將樟樹落葉留著,我來掃?!?p> 他說這話的時候,徐鳳笙正坐在秋千上捧書讀,抬起眼睛來,就看到他眼神清澈干凈,看過來的時候?qū)WO了。
今年春天的時候,他到宮里去了,沒能掃成。徐鳳笙覺得他好可愛,就說:“好啊,我讓他們都不動,把落葉都留給你來掃,掃完落葉就去掃天下?!?p> 景霆鈞聽到她這樣說,就抱著掃帚,低下頭去,也不知是難為情還是出于不贊同而不愿回應(yīng)。
他問道:“小姐真覺得我能嗎?”
徐鳳笙一時不知他問的是什么,等明白了,她就道:“我真是這么想的?!?p> 景霆鈞卻望著她,看樣子心中還是有疑慮,徐鳳笙就放下了書,扶著秋千繩索,道:“我還記得你以前給爹爹打掃書房的時候,我見你在看一本書。”
景霆鈞回想了一下,但他似乎想不起來了,他問:“然后呢?”
“一個人的志向,并不是想藏就能藏起來的?!毙禅P笙忽而說道,“就算時局不允許,也能從微末之處看得出來。”她說到這里,抬眼看了景霆鈞一眼。
她道:“你是這樣,陛下也是這樣。”
景霆鈞一愣。
徐鳳笙思忖著,景霆鈞同陛下并不親近,總要從他著眼的地方談起,便說道:“從前在潛邸,陛下愛打馬球,弄來的馬匹都是雛馬,那些馬兒長得快,幾個月就要換一批,很是勞民傷財,只不過攝政王容著陛下玩。
“現(xiàn)在,陛下對打馬球沒再如同以往那樣熱衷,卻喜歡打獵,這是在玩嗎?”
景霆鈞想了片刻,他道:“······京郊北邊,是,追暮營駐扎的地方?”
徐鳳笙道:“對,你是聰明人。做文章,要盡精微,才能致廣大。看人也是一個道理?!?p> 景霆鈞握著掃帚,皺眉道:“這樣機(jī)要的事情,小姐為何要告訴我?”
徐鳳笙道:“衛(wèi)霍氏能一掃匈奴,精兵良將是一樁,孝武帝的胸中丘壑是另一樁。可是孝武帝剛登基的時候,有實權(quán)嗎?”
景霆鈞聽懂了。
徐鳳笙這才拿起書來繼續(xù)翻看,道:“我認(rèn)為你能,不只是因為信你。你覺得自己不能,是因為不信自己,還是不信陛下?”
景霆鈞于是道:“我明白了,多謝小姐提點?!?p> “提點算不上,聊聊古時的事情罷了?!毙禅P笙笑道,“從書房中你為我指路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你是難得的靈慧內(nèi)秀,我不說,你也會明白的?!?p> 景霆鈞被夸了,卻并不笑,又低下頭去。景霆鈞雖然習(xí)武,但或許膚質(zhì)便是不易黑的那種,淡金的陽光透過樟樹葉子落上去,好似一匹白綢織金,他一席白衣都被染成了金黃色,帶著一點汗味。
他靜靜地抱著掃帚坐在樟樹下的草地上,若有所思著,身側(cè)靠著他的劍。
徐鳳笙心想,這還是個不茍言笑的大孩子呢。
那天他請求留下的時候,帶給徐鳳笙的壓迫感,就好像是一個幻覺。
知道景霆鈞練武時用力過度,還是苑鏡告訴的。
苑鏡有一日特意過來跟她說話,徐鳳笙雖然不再像從前那樣厭惡苑鏡,卻也說不上對苑鏡友好,遠(yuǎn)遠(yuǎn)地給他行了禮就打算繞道走,當(dāng)時王侍讀跟她一路去甘露殿,見她這樣明顯地表達(dá)疏遠(yuǎn),很是驚奇。
苑鏡在后面喊:“侍講學(xué)士!王侍讀!”
王昭簡和徐鳳笙只好停下來,苑鏡喊得急切,走過來的時候卻從容得很,知了十分聒噪,徐鳳笙就在一片知了聲中問:“苑內(nèi)官有事?”
苑鏡笑道:“侍講學(xué)士,借一步說話?”
徐鳳笙以己度人,覺得苑鏡未必也喜歡和她這樣的人打交道,既然他都這樣說了,徐鳳笙便默然跟上,真的借了一步。
然后苑鏡就道:“侍講學(xué)士能不能勸勸景霆鈞那小子?自從三月回了一趟徐府,整個人跟不要命了似的,春日里還好,這大夏天的,要是中暑死了,多晦氣?!?p> 徐鳳笙笑道:“苑大人才是他的師父,您管不了的,下官就更管不著了?!?p> 話雖這么說,等到兩三天后的黃昏,景霆鈞來找徐府練劍,徐鳳笙正巧沒在閨房里,就坐在樟樹下的秋千上,見到他來,就趁著他還沒開始練劍,道:“你以后,每日中午來徐府用飯,我同你師父說過了。”
景霆鈞有些驚訝,因為一直以來,徐鳳笙都讓他把時間花在職務(wù)上,不要總來徐府消磨時間,現(xiàn)在她卻主動邀請他來。
景霆鈞問:“為什么?”
徐鳳笙翻了一頁書,道:“中午日頭太烈,練武不差那一會功夫?!?p> 徐鳳笙后來想,她真不該那樣說的。
那句話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當(dāng)時她說了這話之后,景霆鈞便一直沒有作聲,既不答應(yīng),也不拒絕,就那樣望著她,徐鳳笙再不通情愛,也猜到他是什么意思了,當(dāng)即鬧了個大紅臉,她想無視那種眼神,或者把它解釋成其他的意思,可是沒辦法,沒辦法。
她已經(jīng)含混過關(guān)一次,逃不過第二次。
景霆鈞過了很久才說道:“謝小姐關(guān)懷?!?p> 可是不一樣了,他的口吻,帶上了從來沒有過的情意,幾乎是有些熾烈了,仿佛熟透了的果實,枝頭承受不住它的重量,就落了下來,迸濺出了汁液,昭彰的甜意,就再難藏起了。
說來很微妙,他知道她明白他的愛意,就在那一瞬間。一點預(yù)兆都沒有,徐鳳笙說的甚至都算不上情話,只是一個邀請,說是一見鐘情也不算,但是很像,就是一點而通,來得猝不及防。
這感覺實在算不上美妙。
太匆忙了,太草率了,沒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徐鳳笙心想,這種事情,要是錯了,她老了之后回望過去,一定會有些悵然的。
徐鳳笙拿書遮著臉道:“你別那樣看著我?!?p> 她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無意識露出的小女兒情態(tài),景霆鈞卻注意到了,他有些慌亂地轉(zhuǎn)開視線,道:“把書放下來吧,小姐?!?p> 徐鳳笙落荒而逃之后,才冷靜下來。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今后的夫婿會是怎樣的,一開始她被先帝許配給攝政王,但是攝政王喜歡釣魚,她不喜歡,這就成為十幾歲的她在這門婚事里最大的不樂意,后來她好像是要嫁給陛下,可是陛下總讓她有些畏懼。
那些同僚們,不是太無趣,就是太墮落,有時遇上她欣賞的,又總是太后黨,再不就是正在搖擺不定的王家一派勢力。她不覺得十八歲未嫁是一件多么不中看的事情,也不急著要嫁人,要說她對未來的夫婿有什么要求,她想,一定是要志同道合的,學(xué)識淵博的,忠厚老實的。
徐鳳笙想著,景霆鈞約莫是夠不上第二條的。
她想著,景霆鈞或許就是把恩情當(dāng)作了喜歡,等他明白了就好了,等他走出這爾虞我詐的宮城,就知道世上會有那么一個真心對他的姑娘在等著。
但是自從她看出來景霆鈞的心思,景霆鈞便很少再藏著他的想法了,夏日里,每天他都來徐府用飯,兩人見面的時候更多了,以前像個鋸嘴葫蘆的人,話竟也慢慢多了起來,他談起一些歷史上的重大戰(zhàn)役,向徐鳳笙請教那些將領(lǐng)的優(yōu)劣。
一開始,只是她和景霆鈞二人侃侃而談,后來,弟弟也加入進(jìn)來,三個人一起桌上談兵,倒也隨性得很。
景霆鈞是很喜歡她的,她漸漸地感受到,雖然景霆鈞并不直說。來的時候,他盡量尋著徐鳳笙,騎著馬跟在她馬車回來,走的時候,他先去給那棵樟樹澆水。他除了聊到軍事,還是很少開口,一般他若是主動跟徐鳳笙搭話,那么那天徐鳳笙一定是心情不大好。
他并不勸徐鳳笙什么,他也不是那種會安慰人的人,但是他說話的時候自有一種非常沉穩(wěn)的親和力在,徐鳳笙喜歡跟他說話。
徐鳳笙就想,其實,自已要求未來的夫婿學(xué)識淵博,也就是為了說得上話,這樣的話,景霆鈞其實也是可以考慮的。
她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徐鳳笙不容許自己出差錯,情愛上自然也是這樣,她細(xì)想來,景霆鈞還是小云的時候,她也不曾這樣喜歡他,所以并不是習(xí)慣他的陪伴。徐鳳笙想,如果是小云的話,她可能并不會喜歡上的。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景霆鈞。
有一日她輪值,午后翰林院內(nèi)突然有同僚帶了葡萄來,剛從井里撈出來,分了徐鳳笙一串,她吃了一顆,突然想起景霆鈞,就從翰林院走到了殿前司,官服很繁冗,她出了一身的汗。
景霆鈞沒想到她會來,從校練場過來的時候,連手上的弓都沒放下,景霆鈞手上還沒有沾葡萄的汁液,輕輕攏過來,勾了勾她的指尖,兩個人都渾身是汗,徐鳳笙一路趕來,喘息未定,反握住他的手,臉更紅了。
景霆鈞得了她的準(zhǔn)許,便用了實實在在的力氣,手指穿過她的指尖扣住了她的手,徐鳳笙臉上發(fā)燙,等到十指相扣了,才后知后覺地想起自己在哪里,又是在干什么。景霆鈞的力道讓她的指節(jié)有些疼,但是她并不反感。
對了。她這樣,算是回應(yīng)了吧?
徐鳳笙說道:“手上都是葡萄沾的水?!边@么熱的天,這樣牽在一起······
景霆鈞笑道:“溫涼的,沒事?!?p> 他那雙靈秀的眼睛少有笑意,或許是常常相見的緣故,徐鳳笙也沒察覺他面容上的變化,這會他乍一笑,徐鳳笙才意識到他笑起來有多俊。
三伏天里,他們挨著坐在樹下吃葡萄,卻不覺得熱,只覺得痛快。
春來片片流紅葉,誰與題詩放下灘。
徐鳳笙開始抄詩給他,她覺得自己也算不上是個名門閨秀,從來沒有名門閨秀給情郎抄情詩還會一句句解給他聽的,但是徐鳳笙自認(rèn)兒時被拘束那么多年,該放開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更何況是盛夏,一切都是轟轟烈烈的,她只要認(rèn)定了,就要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說:“有情人題詩在紅葉上面,放在流水里,被彼此撿起,成就一段姻緣的故事,跟我們很像?!?p> 景霆鈞就很不好意思,他道:“我不會寫詩?!?p> 徐鳳笙笑道:“我也不會?!?p> 景霆鈞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道:“那等到春天的時候,樟樹的葉子就會是紅葉了吧?!?p> 徐鳳笙道:“是啊?!彼氲搅耸裁?,忙道:“那時候,我給你做樟樹子香包?!?p> 景霆鈞有些訝異,他道:“真的?”
徐鳳笙不喜歡女紅,他是知道的,這么一問,徐鳳笙笑道:“沒事的,不麻煩,況且,我也樂意做?!?p> 瑞和元年的秋天,景霆鈞沒能等到徐鳳笙承諾的樟樹子香料,就隨軍去了邊疆,來年的春天,他也沒如約來掃樟樹葉,樟樹葉從綠色變成黃綠,再變成橙紅,接著就委落下來,腐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