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很多年后，董銳回想起來，那個仲夏夜，居然是幾人最后一次相聚。
陳靜死后的第六天的下午，東莞下起了雷陣雨。樹上知了瞬間啞口無言。傾注下來的雨點如珠，砸在車上發(fā)出重重的響聲，行人無不舉起手里的公文包，塑料袋，書本遮蔽著，來回奔跑。雨水掉在本是灰塵的地上，激起泥漿，玷污著行人的鞋襪衣襟。
孫雷，董銳，和政委看著一臉胡茬，眼睛滿是血絲的楚離。
”有沒有線索？“低沉的聲音冰冷，隱藏著帶有殺意的憤怒。
”車子已經(jīng)找到了，正通緝，希望能盡快緝拿?！?p> “車子在哪里找到的？”
“樟木頭的一個住宅區(qū)。我們收集到了他們的DNA，確定了身份。和董銳帶來的信息吻合?！?p> ”政委，你辛苦了?！俺x的臉色好看了些，”你什么時候回武漢？“
”我再待幾天吧?！?p> “師娘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p> “你小子，還擔(dān)心我。你師娘樣樣精通，我在家反倒多余被嫌棄。”政委笑著說，“你趕快回去上班?！?p> “嗯，我明天就回去上班。”楚離在孫雷的房間里蜷縮了兩天，也不讓小葉來做飯，每天自己在排擋吃點。孫雷回來的時候他總是在睡覺。他心里清楚，他這是給自己施加壓力。也不敢問太多。明天就是周一，這才和政委董銳一起過來準(zhǔn)備做頓飯，順便勸勸楚離。
“陳思，還好嗎？”董銳突然問了一聲。
“不太好?！背x苦笑一下?！八赣H還在東莞嗎？”
孫雷和董銳點點頭，董銳看著地板，用腳尖刺探著瓷磚的縫隙，”他要等到火化后才回宜昌?！?p> 孫雷走近了點，找著楚離恍惚的眼神。用不太常見的關(guān)心低聲說道：“離哥，我在想，要不你讓叔先回去，火化后骨灰你和她姐送回去？”
楚離明白他的意思，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是非常不恰當(dāng)?shù)?。往往都是兄弟姐妹們把事情辦妥，父母不參與，以免過于傷心而受刺激。但是自己并沒有信心能說服陳雨森先回去，他先前叮囑自己照顧好陳思，而如今雖然是陳靜出事，可并不能說自己就沒有責(zé)任。他站起來，拍了拍孫雷的肩膀。輕輕地說了聲：”趕快把人抓到。“
孫雷不喜歡別人逼迫自己，但是眼下他感同身受，無比理解他的急切?！彪x哥，這還用你說！我曉得，我曉得。“
董銳和孫雷兩人用畢生之學(xué)也只鼓搗出三菜一湯。雖然都是不挑剔之人，但如此賣相確是拿不出手，一個番茄炒蛋雞蛋焦掉，番茄也煮的太爛了。一個青椒肉絲中規(guī)中矩，總算是熟了。一條鳊魚粘鍋，起鍋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全尸。唯獨排骨湯看不出明顯的破綻，可惜董銳不知道為什么往里放了點老抽。政委看著這桌菜，笑著說：”你們倆怕是快點成家吧。“
”政委，要不要喝點？“孫雷拿出一罐啤酒。
”我不喝了。你們?nèi)值芎劝??！?p> ”那吳國盛關(guān)哪兒了？“楚離擺擺手，拒絕了遞過來的冰啤酒。
本稍微輕松些的氣氛，馬上又緊張了起來。
”看守所里?！皩O雷有些沒好氣地回答。他連續(xù)幾天都沒有好好休息，實在不想再談案件了。
”哪地兒？“
”你想干嘛啊？“
”沒什么，就是問問?！?p> ”離哥，這案子的事還是交給我們來吧。我知道你著急?！?p> 楚離點點頭。但是并沒有善罷甘休，”那朱橋有沒有找到??？“
孫雷心里涌起一陣無名火，剛想回頭。董銳卻輕輕地碰了碰自己的胳膊。然后替自己回答：“還沒呢，這小子肯定怕坐牢。一聽說出事就再也沒有露過面。我們聯(lián)系了他老家的派出所，發(fā)現(xiàn)他也沒有回家，也沒有聯(lián)系家里人?！?p> 孫雷沒有理會董銳，坐下就開始吃。楚離幫政委盛了碗飯，又幫他拿了雙筷子。才坐在孫雷旁邊?！崩鬃樱蚁肫饌€事?！?p> 他沒發(fā)現(xiàn)孫雷有些不耐煩，接著說：”我仔細(xì)捋了捋，從陳靜離開公司，到第一次監(jiān)控看見依維柯，這中間時間才十幾分鐘，證明還沒有碰見她。當(dāng)車子拐進(jìn)上沙路后，沒了監(jiān)控。從上沙路出來的時候又被監(jiān)控抓到了。但是這條路上花了十五分鐘。那條路……“
”唉，我知道那條路總共才三公里多一點，怎么樣也不用十五分鐘！“孫雷粗暴地打斷他，”你以為只有你懂查案。我說你干嘛非要管？我知道你心里急，但是我還是勸你別插手。離哥，我當(dāng)你兄弟才這么說，我就是不喜歡你把自己當(dāng)福爾摩斯。一副只有你能看到破綻，別人都是業(yè)余，都是菜鳥，你他媽天生偵探的材料啊？”
孫雷“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對著董銳罵：“你是不是把卷宗給他看了？你是不是不懂警隊紀(jì)律？”
董銳在震驚的同時，有些內(nèi)疚。他一來想不通孫雷為什么發(fā)這么大的火，二來也覺得自己不該偷偷的把資料給楚離看。
董銳點點頭：“是，是我給離哥看的。唉，我不就是覺得他怎么也算家屬嗎？”
政委一言不發(fā)，看著三人。
楚離居然一點沒有生氣。他揚起頭看著孫雷：”雷子，你別生氣。那條路是不是陳靜被帶走的地方？“
”是，是。但是又能證明什么呢？“
”證明她是去找我了?！俺x把頭低下來，“我不是住上沙路上嗎？”
眾人大吃一驚。“找你干嘛？”
“被搜身，她受了欺負(fù)，可能第一反應(yīng)是找我吧?！?p> “你不是去出差去了嗎？”
“她不知道。我沒有告訴她?！?p> “她姐不是知道嗎？”
“我和她姐的事，沒有告訴她。所以她姐不怎么在她面前提我。”
“上沙路上，你們的同事應(yīng)該很多，也不一定就是找你?！皩O雷這么說不知道是忘了楚離筆錄里說過的短信的事，還是故意讓他寬心。
”雷子，那河堤部分的視頻我看的時候，總覺得有些奇怪?！?p> ”又來了，福爾摩斯附體了?！?p> ”我再放一遍，你看看?！岸J拿出手機，”來?！?p> 大家聚在一起看著董銳那小小的屏幕?！眮?，福爾摩斯先生，請指示！“
”這兩人把陳靜搬下去的時候，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車子動了一下？“
”是不是信號不好，畫面有些扭曲，你的錯覺吧？“董銳緊盯著屏幕。
畫面確實抖動了一下。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搬尸體的兩人，這是很自然的事，而車子十分輕微的挪動了一點點。
“會不會是手剎沒有拉緊？”董銳自言自語地說。
“楚離說的沒錯，現(xiàn)在看來不能排除有第三個人在車上?！闭[緊了眼睛說?！翱磥砦覀兌继笠饬??！?p> 孫雷一言不發(fā)。
“我一直覺得有些蹊蹺，陳靜長的那么漂亮，反而沒有瘦到性侵犯。而之前的受害人都有，這解釋不通。而且拋尸也十分倉促慌亂，就連找個偏僻的地方都等不及？除非……”
“說下去！“
”除非車?yán)镉腥苏J(rèn)識陳靜，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他反倒沒有性侵犯受害者，或者說，制止了另外兩個同犯侵犯受害者。“
”這太巧合了吧?！岸J插嘴說，”既然是隨機作案，居然還這么巧的遇上了？“
窗外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轟”的一聲巨響，然后很快就聽見吧噠吧噠的雨點打在房頂?shù)穆曇簟Ｆ唿c的天黑壓壓的，云層含著飽滿雨水讓人透不過氣。楚離的推斷正是孫雷的大膽推測。但是他沒有楚離想得這么細(xì)。他現(xiàn)在沒有半點英雄所見略同的喜悅，反倒對楚離在如此沉重，痛苦的時期居然冷靜，細(xì)致地分析案情感到不可思議。他漸漸認(rèn)為，也許他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始終保持客觀冷漠的典范。
“很有道理?！睂O雷點點頭，“還有很多疑點。如果能把那兩人抓回來，基本上就能問清楚了?！?p> ”你了解她的社交圈嗎？如果要查她都有哪些熟悉的人會不會很困難？“政委摸著下巴的白色胡茬，兩眼盯著楚離?！岸页霈F(xiàn)如此慌亂的必是十分熟悉的人，肯定不是什么點頭之交?！?p> ”政委，說實話東莞的這些外來女工的生活圈大部分都非常簡單純粹，查起來是不困難的。陳靜先后有過兩個男朋友，第一個叫夏鴻飛，是湖北人，這個人雷子曾經(jīng)查過。另外一個叫陸承武，是個上海人，年初已經(jīng)回上海了。但是最好都查一下?！?p> “這個夏鴻飛什么狀況？”政委看著雷子。
“夏鴻飛，湖北宜昌人。和陳靜是老鄉(xiāng)，本科大學(xué)畢業(yè)生。本來是在TMK公司任職，和離哥一個部門。但是老早就離職了，離哥是不是你來之前就走了？”
“對。我來之前應(yīng)該走了快一年了。”
“離職原因不是很清楚，還要去查一下。但是后來他就一直沒有正經(jīng)上班過。做過銷售，酒店管理，最后一份工作是酒店管理。后來就沒有記錄了。離哥對這個有懷疑，所以又一次我們?nèi)タ此麄児就頃臅r候……”孫雷把體育場看晚會的經(jīng)過告訴了政委。“但是沒有直接犯罪證據(jù)?！?p> “剩下那個呢？陸承武?！?p> ”這個比較簡單，年初就回上海了?！?p> ”這個我比較清楚，陸承武是我們部門，但是不同小組，他和陳靜一個車間，兩人談戀愛半年時間。后來過年那會兒陸承武帶陳靜回了上海，后來鬧的很不開心。陸承武家庭那邊不怎么同意，所以陳靜可能都沒見上他父母，就回了東莞。后來這陸承武又回了公司辦離職手續(xù)，估計后來兩人也沒什么交集了?！?p> ”尸檢報告里，不是提到她流產(chǎn)的嗎？那是跟這夏鴻飛嗎？”
“應(yīng)該是吧？“孫雷扭頭看了看楚離。
楚離摸了摸額頭，疲憊地抬起頭，”不是太清楚，但是也沒別人了。這個估計陳思比較清楚。“
政委瞟了一眼董銳，董銳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開始記錄起來。
”這樣看來有很多事要做了。最首當(dāng)其沖的，逮捕醫(yī)生和錢朗坤。然后調(diào)查夏鴻飛和陸承武。第三，篩查器官移植手術(shù)。第四，找到朱橋?！罢戳丝醋郎侠涞舻牟?，自己沒什么胃口。但還是率先拿起筷子吃了起來?！爆F(xiàn)在，吃飯！“
外面的雨下的滂滂沛沛，棚戶區(qū)的石棉瓦波浪形中間的凹槽早已匯聚成了如注水簾，坐在靠窗的楚離分明地感到微開的窗戶，斜風(fēng)卷著飛濺水珠，裹著冰涼，不斷地入侵在背上，那個好多年了的傷疤隱隱地牽扯著旁邊的肌肉，傳來一絲久違了的無法尋醫(yī)問診的疼痛。他忍著胃里的抗拒，吃了幾口白飯，再喝了幾口排骨湯。告別了幾人，起身回長安。臨走時，政委走到門口，對楚離說：“你把案子留給董銳喝孫雷，自己好好上班。我知道你想早點破案，但專業(yè)的事還是留給專業(yè)的人來做吧。別讓我再重復(fù)了?！?p> “政委，知道了，您老注意身體。“確實，自己并沒有比孫雷他們知道的多。所以也沒什么想法。政委轉(zhuǎn)身離去，后腦勺的頭發(fā)黑白相間。
公交車站臺一個人都沒有，在如此仲夏夜，楚離居然感到周身寒冷。他突然想起有一次在厚街，也是如此晚上，陳靜拎著一個紙袋子飛快地跑來，馬尾辮甩得老高，嘴唇朱紅若血，兩眼盡是古靈精怪的神采，嘴角揚起，整齊的牙齒閃著柔和的奶白光點，鼻尖沁著細(xì)密的汗珠，那一抹笑意令人疼愛，而后面跟著擰眉瞪眼的陳思，卻是一番氣急而樂的表情。楚離抬頭看著天空，他感到無數(shù)的水珠從天上掉下，淋著額頭，沖刷著眉眼，又順著脖子流進(jìn)胸膛。而與此同時，漫天的雨滴里都是悲傷，終于忍不住喉嚨的劇痛，弓著背嘔吐著。
孫雷手上拿著一把傘，看著楚離在公交車站臺下哭著。有點猶豫，又有些尷尬。他拿出一根香煙，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個和自己認(rèn)識了十來年，卻陌生無比的男人。楚離身上有一種難以控制的憤怒，和悲天憫人的氣質(zhì)。原來他不是不傷心，只是假裝堅強躲在人后才敢釋懷。那一路公交遠(yuǎn)遠(yuǎn)迎著雨點馳來，孫雷忙從屋檐下沖向前，喊了聲楚離。他回過頭，看著孫雷手里的傘，慌忙抹了一把臉，掩飾著心酸咧嘴笑著說，“給我啊？”
“雨太大了，離哥！“
車子在面前剎住，楚離一腳踏在公交車踏板上，突然想起什么，回頭對孫雷說：”你再去看一下那天早上朱橋消失那節(jié)骨眼，上沙路上的監(jiān)控有沒有他！“
孫雷點點頭，”知道了，他媽的楚爾摩斯。“
過了兩天，錢朗坤，醫(yī)生，朱橋全部落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