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竟榮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據(jù)說已經(jīng)開始微微發(fā)臭了。
只有一周就要回武漢了，楚離馬不停蹄地考察了好些地方，東莞的物價逐漸變得越來越高，小小的廠房租金貴的離譜，一個兩百平方的偏僻廠房，也會喊十萬的租金，這是自己絕無法承受的。
”楚大哥，我爸……我爸他……走了?！靶∪~顫抖而低沉的語句如冰冷尖刀，輕輕地在胸膛一點，楚離就感到心臟一陣淬不及防的緊縮。身邊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清晨房間里所有渾濁的氣息，讓人精疲力竭。
楚離打電話給孫雷，他說他就在小葉旁邊，讓自己趕快到殯儀館。楚離打了個車趕到的時候，葉奶奶已經(jīng)暈了過去被送去了醫(yī)院。在那楚離第一次看見小葉的叔伯等親戚。年長的親戚并不少，多數(shù)也就葉竟榮那一輩的前來探望，后輩如小葉的堂兄妹表兄妹沒有人出現(xiàn)，相信家道中落后，來往也很少了。孫雷手里夾著香煙屁股，面無表情地坐在小葉旁邊，另一只手扶著她的肩膀。楚離走到小葉身旁，小葉這時候兩眼已經(jīng)哭得通紅，臉上被紙巾擦拭的發(fā)紅，讓楚離突然想起從溫馨港里見到她時，她臉上的那塊紫色傷痕。
小葉抬起臉看了看楚離，擠出來一點笑容。這時一個看起來和葉奶奶年齡不相上下的白發(fā)老人挽著腰走到小葉身邊，開始用東莞方言安慰她。小葉站起來低著頭聽他一句句的說。孫雷看了看楚離，走到門口。
”怎么回事？“
”吸毒過量。在一個旅館里。手里的針頭都還沒有拔掉?！?p> ”不是已經(jīng)戒了嗎？“
”誰戒掉過？“孫雷看楚離一眼，馬上把眼睛斜向旁邊的一個仙鶴造型的雕塑上?！边@東西，染上了，就跟著一輩子。如影隨形！越戒癮越大。戒毒所出來都生怕沒下頓似的狂吸，從磕，到吸，到注射。他的冰雜質(zhì)多，就算不過量，也遲早要栽?！?p> ”葉奶奶怎么樣？“
孫雷嘆了一口氣，“估計也夠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不過我相信她老人家是有一點心理準(zhǔn)備的。好歹見過世面，經(jīng)歷過不少起伏。小葉……她真的命苦?！?p> ”你最近怎么樣？還忙嗎？“
”忙的很。你呢？“
”我不忙。被裁退了?！俺x輕描淡寫的說。
”什么？“孫雷把煙頭往地上一砸。”你又折騰什么了？“
”這回真不是我折騰。我被人折騰了。“
”靠。“孫雷又從衣服里摸出煙來，把過濾嘴那一端往大拇指的指甲上撞。撞到煙絲壓得緊緊的，才放到嘴里?？戳丝闯x，又把煙從嘴里掏出來，遞給楚離，楚離擺了擺手拒絕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下個禮拜回一趟武漢?！?p> ”不再回來了嗎？“
”回，準(zhǔn)備自己搞點事情做。“
”也好，回去休息休息?！睂O雷靠在門框上，一次性的打火機(jī)來回幾次才打著火。深吸了一口，吐出弄弄的煙霧?！标愃歼€有聯(lián)系嗎？”
楚離搖搖頭。
“關(guān)于那個何田田……”孫雷剛想說什么，被一陣電話聲音打斷了，他接了一個電話，跟楚離打了個招呼，又進(jìn)去找小葉告別，匆匆的離開了。
”楚大哥，你的房租我每個月都收到了，你干嘛加了兩百？“小葉把親戚們安頓好了之后，走過來跟楚離說。她看上去恢復(fù)了很多，讓人不再為她揪心。
小葉還有半年就畢業(yè)了，她已經(jīng)找到一家公司里實習(xí)，做財務(wù)助手。同時還在夜校繼續(xù)讀書。自從去年送李淺慧回武漢那次后，楚離和小葉見面很少。房租都是送到葉奶奶手里，直到國慶節(jié)的時候，葉奶奶才給了楚離一個紙條，上面寫著一串?dāng)?shù)字，說是小葉的銀行卡號。楚離從此以后就往小葉的卡里按月打錢。
”我問過阿伯，現(xiàn)在的行情就是這樣?！?p> ”小葉，我可能明年春天就不住你那了?！?p> ”為什么？“
“我要重新找工作了?！?p> “你現(xiàn)在的工作不好嗎？”
楚離把被辭退的事情簡單地跟她說了一下。小葉兩個眉毛擰在了一起，看上去非常擔(dān)心。
“你放心，沒事的，這事在企業(yè)里是常有的事?！背x不希望她在這個時間點，為自己擔(dān)不必要的心。
“你是不是打算回湖北了？為什么不留在東莞，這里找工作沒那么難的吧？你本科畢業(yè)的，肯定能找到好工作的?！?p> “小葉，你好好的把叔叔的事情料理好。我要回一趟湖北，看看我媽媽。然后我還回來。后面的事情我還沒有定呢?！?p> 小葉愁云滿面的點頭。
楚離趕去醫(yī)院里看葉奶奶，發(fā)現(xiàn)有幾個親戚在照顧。葉奶奶已經(jīng)醒了，正坐在床上抹眼淚。旁邊幾個人一邊勸一邊哄?？匆姵x，葉奶奶直起身來喊了一聲，旁人看了之后讓出一條凳子。楚離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人，但是她看上去精神還不錯。
東莞的白事不需要廣而告之，葉竟榮的死更加不想驚動太多親朋好友，既然遺體早已火化，不用大張旗鼓的進(jìn)行瞻仰和告別，只是在厚街店里設(shè)一個小小的靈堂，開一個簡單的告別會。按照三天不擇日的說法，不需要再查黃歷。但即便如此，仍然要準(zhǔn)備不少東西。中午楚離就跑到厚街市場去采購毛巾和糖果，別針。好在葉奶奶的弟弟主持大事，楚離只要作為朋友身份跑跑腿，比如收受帛金，記錄親朋好友的名字。自己錯過父親的喪事，當(dāng)時尚年少不更事，現(xiàn)在才知道有多么復(fù)雜。
到了晚上孫雷又趕了回來，錯過了遺體告別會，被葉伯伯視為大不敬，用嚴(yán)厲的眼神看著他。他像是忙昏了頭一般，把中午和楚離未完成的對話忘得干干凈凈，對葉伯伯的目光也置若罔聞，交了帛金后又被電話催促著回局里了。楚離把帛金和名單交給葉伯伯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親朋好友開始逐個告辭，最后只有小葉，葉伯伯和楚離。
”小楚?！叭~伯伯不會說普通話，他的嗓音被功夫茶漂的雄渾?！比~晗是個苦命的細(xì)路女，今后葉秀蓮也有這么一日，出門靠朋友，謝謝你對她的照料。”
楚離連忙回應(yīng)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聽講，她的男朋友是個警察，是不是剛才那個來去匆匆的年輕人？”
楚離說他很忙，和自己是同學(xué)，如果有照顧不周，還請原諒。葉伯伯嘆了一口氣，再沒有多說什么。
小葉從廚房里端了兩碗面出來，葉伯伯?dāng)[了擺手，又交代了小葉晚上記得換香燭，也告辭了。
楚離看了看自己面前那碗面，上面漂了些蔥花，一個荷包蛋，一清二白。店里的桌凳被親戚搬到后面的院子里，這里除了一個小小的靈堂，就只剩地上的一個墊子。楚離連忙從院子里搬來了一張桌子架好，小葉把面條端上來。兩人面對面坐著。
七歲的時候，楚離在放學(xué)的路上撿到一只受傷的流浪狗，它的耳朵和身上的灰色毛發(fā)臟兮兮地卷在一起，鼻頭的皮和別的狗爭斗的時候被咬破了，滲著血水，猩紅的皮肉翻著，尾巴垂在兩腿中間，走路一拐一瘸。但是那雙眼睛，烏黑水汪汪，流露出對生的強(qiáng)烈渴望。楚離把它安放在自己家院子里的墻角里，用自己還沒有破，但是已經(jīng)過緊的舊棉襖做了個講究的窩，從此每當(dāng)自己放學(xué)回家他都能看見那雙烏黑，水汪汪的眼睛，流露出善良，愛，和從未熄滅過的生命力。小狗逐漸恢復(fù)，一直長大到自己上高中的時候，才幸福地老死。
楚離看了看小葉的眼睛，心里涌起無限的同情，但是他相信小葉一定會振作起來，她本該幸福。小葉已經(jīng)疲倦至極，楚離讓她吃完去休息一會兒，香燭自己可以換。小葉搖搖頭，收拾好碗筷走到廚房，不一會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再后來，小葉手里拿著一個薄薄的本子走到楚離面前。
“這是我以前用過的本子，今天親戚去長安房間里搬我爸爸東西的時候，這個本子放在箱子里被拿過來了。我看了一下，陳思應(yīng)該用過。你留下吧?！闭f完就轉(zhuǎn)身去了后院收拾東西。
這是一本再普通不過，十分不顯眼的軟抄本。他翻開看了一下，前幾頁應(yīng)該是小葉曾經(jīng)用來抄課文的，用的老式圓珠筆。后面有很多頁空白，再后面應(yīng)該是陳思寫的，楚離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字跡。密密麻麻的寫著陳靜的名字，再后來又變成楚離。名字的字體時而正楷，時而潦草，一層一層疊加著，有些頁面被寫的密不通風(fēng)，甚至捅破了紙張。楚離突然想起來陳思離開之前的哪一個禮拜，她總是半夜起床。最后一頁寫著幾句話：”我愛你，來生一定和你一起過。原諒我，承受不了這么多。我愛你……“楚離數(shù)了數(shù)，總共有一百四十五個重復(fù)的”我愛你?！埃磸?fù)揣摩，相信這個數(shù)字不代表任何含義，再往后翻，就只有尾頁了。他想要湊近去看，卻看見一滴水珠掉在紙面上。他抬起手背摸了摸臉頰，是自己的。他把本子放進(jìn)外套里面口袋里，對著香燭，感受著那跳動火苗帶來的一絲溫暖。
卷簾門下，探出孫雷和蟲子等人。幾人走了進(jìn)來，各自作揖合十，小葉從里面走了進(jìn)來。“你們怎么來了？”
蟲子說：“孫隊不放心你，這不連夜趕了過來?！?p> 小葉想了想，對孫雷說：“要不讓楚大哥回去吧？我一個人沒問題。”
“嫂子，我們在這里陪你守夜?！?p> “不用，你們明天還要上班?！?p> “蟲子，小劉你們幾個在這里陪一下，我送離哥回去。馬上回來?！?p> “我也在這里陪吧，反正我現(xiàn)在也不用上班。”
孫雷尷尬的轉(zhuǎn)過臉去。小葉才想起來剛剛楚離說過已經(jīng)丟了工作的事。
幾個人輪流的守著，聊天到天亮。楚離也搞明白何田田的事了，他的計劃必須重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