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淺慧絲毫沒有察覺到兒子的異常。大年初二，他去了政委家拜年，回來的時候董文武家那小子董銳也跟著一起回來，兩人在閣樓上的小房間聊到深夜。到大年初三，就看見他如坐針氈地，心不在焉。
“媽，我明天要去趟宜昌?！?p> ”哦，要不要買點東西？“
楚離擺擺手，”我不知道她在不在家。“
”你們沒有聯(lián)系嗎？“
兒子搖搖頭。第二天一早他沉默著，沒有帶任何行李，登上了去宜昌的列車。
他靠著硬座的椅背，心緒混亂，曾經(jīng)和陳思一起走過這條路，此刻恍如隔世。那曾經(jīng)漂浮的云朵，幻化出無盡的故事，他不曾關(guān)注。那鐵路旁的良田，奔跑著土狗，駐足遺忘的黑色耕牛，他不曾關(guān)注。那高大的楊樹枝丫里，黑色的巨大鳥窩里，不時飛起的過冬鳥，張著巨大的翅膀，為寒冷清冽的枯蕪，增添著光彩，他不曾關(guān)注。那遠(yuǎn)處山巒上白白的積雪，把陽光反射成金輝，打在車廂玻璃上，他不曾關(guān)注。猶如朝圣者，急切的盼望到達(dá)麥家，以求心靈平靜。
宜昌的冬天仍然寒冷多霧，而他卻輕易地找到那棟在高處的兩層樓房。路面的碎石由于凌亂無則，顯得不詳，白楊樹長高了許多，樹葉掉盡，灰白的枝丫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香樟和桂花依然碧綠而蓋，卻讓小路變得靜謐，幽暗無光。一眼望見那蓋著棕色瓦片的屋檐，拱形的窗戶里沒有了那暖暖燈光，瞬間沒了生氣。山楂樹的樹枝已經(jīng)長出了圍墻，如同風(fēng)化了的骨骸。走近才發(fā)現(xiàn)連大門也令人失望地緊緊關(guān)著，透過鐵門的縫隙，可以看出院子里有一堆草木灰，被雨水充散后，和泥土混在一起到處都是?；蛟S是草木灰的肥沃，野草已經(jīng)長至齊膝高，在霜霧中發(fā)黃，但頑強生長甚至蔓延到車庫深處。令人欣慰的是那輛藍(lán)鳥轎車居然安靜地停在車庫里，只是車身已被灰塵均勻覆蓋?？蛷d的門上殘留著些白色的紙片，像是被貼好又被撕去。楚離定睛觀看，才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扇門上都有著殘存的紙片，有些黑，有些白。
像是辦過一場喪事。
楚離伸出手，緊緊地抓著冰冷的鐵門。反復(fù)地查看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這種不詳?shù)牟聹y變得更加接近事實。他看見在山楂樹的相反角落，有一大堆深紅色混著泥土的鞭炮碎屑，旁邊有一個小小的香爐，上面插著幾根燃盡的柱香。是陳靜的葬禮嗎？他從口袋里拿出被體溫烘暖的手機，找到陳思的號碼，再一次絲毫不抱希望地?fù)芰诉^去，得到冰冷的反饋——”您呼叫的號碼已停機?！?p> 克制著自己破門而入的沖動，楚離圍著樓房轉(zhuǎn)了幾圈，又走到背后高些的山坡處，他只是想從每個角度看看樓房，哪怕有一絲生氣，都將是對自己此行的最好回報。他越走越遠(yuǎn)，也無法找到一處可以靜靜觀望的好去處。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那棟半山腰的房子都顯得落寞寂寥，他找到一處面對夕陽的平坦之處，仍由余暉照面，一直望向遠(yuǎn)處玉帶一般的長江。那江面上的波光，如此閃耀，無帆的幾尾船穿梭于兩岸，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如果要了結(jié)此生，那安息于此必能悠然長眠。
天黑到路難尋時，從山上走下來，路過那幽暗的小徑，水氣開始漸漸升騰，猶如步入神秘的花園。而沖破霧氣帶，又像回到人間。對面依然有熱鬧的拍檔，燃起煙火，猜拳拼酒的人新年伊始就開始浪跡在此。楚離找到一處賓館，服務(wù)員擔(dān)保那里房間的窗口能在霧氣消散后窺見江面第一艘駛過的駁船。她不知道男人想要的是另一個窗戶能看見山間小樓壁爐燃起的第一縷炊煙。
在宜昌待了兩個晚上三個白天，終歸沒有等到那一抹炊煙。然而期望落空后胸間的空曠，瞬間又被思念和遙遠(yuǎn)的期待填滿。他乘坐大年初六末班火車回到武漢。李淺慧不聞不問地為兒子做了一桌豐盛的菜肴，楚離看著母親混白的頭發(fā)，明白了三十歲男人那亙古不變的”而立“是多么的眾望所歸，卻也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心生歉意。飯后，冷雨開始淅淅瀝瀝地砸向瓦片，窗檐，董銳夾著公文包敲開了房門，除了將那疊由張世誠給自己的A4紙送回，并帶回了消息——夏鴻飛在張世誠的那個QQ群里。由此可猜測，陳靜身體的某一部分，也許并沒有像被兩年前執(zhí)行死刑的錢朗坤和醫(yī)生兩人拋棄。董銳說通緝令已經(jīng)下達(dá)，由于他最后活躍的地方是湖北，孫雷已經(jīng)不是負(fù)責(zé)后續(xù)行動的人選了。
“人已經(jīng)走了兩年了，你還沒放下嗎？”
“還好沒放下?！?p> 董銳聽出來他言語中刺骨的寒風(fēng)?！边@個人的關(guān)系網(wǎng)很復(fù)雜。“
楚離赫然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群主的名字旁邊，鋼筆標(biāo)注了真名——段問。他把手里的資料交給董銳，“這個人我打過照面。一定要當(dāng)心他。“
”段問，在云南和東莞之間活動。他有很多個QQ號，我們通過很多方法才最終確認(rèn)是他?！?p> ”販毒嗎？“
”自從這幾年黑市器官交易被大力打擊后，國內(nèi)這種惡性案件基本上絕跡。相信沒飯吃后，又重操舊業(yè)了吧。雷子負(fù)責(zé)他那塊，他臨時加入了緝毒組，今天就去昆明了。相信不把這人抓回來，他假都沒得休?！?p> ”政委還好嗎？“
”老樣子，師母還念叨你呢。說怎么那次之后就不見你去拜年，我……我沒說什么?！岸J點了根香煙，身子探出陽臺，”她肯定不知道你和陳思分手的事?！?p> 聽見董銳理所當(dāng)然的說出”分手“，楚離如同被人捅了一刀。
”我明天就回去了?！?p> ”回東莞？還回去干什么？”董銳歪過頭看著他，“工作可以到武漢找。”
楚離警惕地回頭看了看。才對董銳說：”別讓我媽知道。我打算繼續(xù)留在東莞?！?p> ”確定嗎？你不是一直想回警隊嗎？不如從輔警開始做起，然后找機會轉(zhuǎn)正。我們正在擴大輔警招收范圍，以你那么能吃苦，條件也好，幾年就能回到正常編制?！?p> “我能做個好警察嗎？”
董銳不敢回答這個聽上去完全不像是問自己的問題。只是把煙頭摁滅，收起公文包，”明天我送你?！?p> 楚離在他走之前，從房間里拿出一瓶酒，那是溫琴佐留給自己，然后搬家的時候小葉堅持要他帶走的自己唯一一份帶有小布爾喬亞意味的財產(chǎn)?！睅臀宜徒o政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