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原接到母親的電話時,他正泡好了一杯咖啡,他還記得那裊裊婷婷的熱氣夾雜著的濃烈焦香味,而下一秒,他的人生就徹底改變了。
父親還是被法院判了十五年。
母親在電話里哭著說,兒子你好好的。把自己日子過好就對得起父母了。六十四歲,十五年,出獄的時候七十九歲,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十幾歲離開東北時,父親才四十幾歲,當時臉上平坦,頭發(fā)漆黑,雖然有著深深的眼袋,和崎嶇的抬頭紋,但那時的他仍然不算蒼老。因為土地開發(fā)的工程,牽扯了一大批人,他一直在猜測和計算父親到底為了多少錢,值得鋌而走險。母親僅有的幾次前來法國探望,無不以爭吵告終。母親總是重復著:“你不懂的,你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嗎?”
“媽,我回來。”方原說出了這句他一直沒有勇氣說的話,他為自己到了四十不惑之年才終于明白了一些道理感到深深的慚愧。
“你胡說什么?你會來頂什么用?你回來你爸爸的心血不是全白費了嗎?“
”我一個月后處理好這邊的事,就回來。我把錢帶回來,未父親爭取減刑?!?p> 方原喝下半杯來不及加糖的咖啡,照了照鏡子,臉上也開始有眼袋,和不怎么崎嶇,但不斷伸展的抬頭紋。鏡子里映襯了窗外尖尖的教堂,再歪過頭就能看見埃菲爾鐵塔。方原的長相隨了父親。他知道父親在他這個年紀做了一些壞的決定,而他希望能做一個正確的決定。母親這幾年往他賬戶上打的錢越來越少,周期越來越長。光從這點,他就猜測出事了。其實自從他大學畢業(yè)后,就沒有動過父母打過來的錢,哪怕再木納遲鈍的人,都知道那些錢的來路不正。所以從一開始,他隱隱約約地覺得也許有朝一日,所有的報應都會循環(huán)。而那些錢,從哪里來,就該到哪里去。母親說最壞的結果,是犧牲他們兩人,然后保他在國外生活無憂。最好的結果,是兩人能順利退休,然后到法國來養(yǎng)老。以目前來看,事情正向最壞的結果發(fā)展。
好在這些年他掙了不少錢。應該說很多錢。
方原在無盡的派對中,貪婪地吸收著人脈,和信息。這個貌似信息發(fā)達的年代,其實真正有意義的信息得來絕對不易。他總是第一時間知道希臘的別墅被華人追捧,波爾多的酒莊什么時候是最低價,德國的房子很穩(wěn)的升值而且不會有風險,中餐館一定要開在哪個街區(qū)才會旺,房子要租給新加坡人和日本人最安全穩(wěn)妥,代購的勞力士綠水鬼和百達翡麗在瑞士哪家店買最便宜,中國買家最多的來源地不是上?!K苏椿ㄈ遣?,就是想辦法掙錢,掙錢為了沾花惹草,然后會更好地掙錢,直到他遇上何田田。
當何田田剛剛來法國的時候,他并沒有多看她幾眼,她只是無數(shù)個家境優(yōu)越,蜜罐中扶養(yǎng)成長的孩子,過不了多久也會被巴黎的小偷和難民嚇得魂不附體,然后又拍拍屁股混得文憑滾回溫室里繼續(xù)安穩(wěn)地生長。但他在一顰一笑中捕捉到了他這個年紀最看重的——純真。這個女孩的真實,傳統(tǒng),喜怒哀樂,慢慢地感染著自己。蜜罐中成長卻不妨礙她斤斤計較的和法國人算房租,在課余時間里打工養(yǎng)活自己,她拒絕了自己給她免費提供住宿的建議,每次吃飯都主張AA,當然方原的大男子主義不允許自己接受AA。她的不可思議把自己弄得神魂顛倒。方原更在她身上看見了依戀,她對上海的依戀讓他羨慕不已。他認識的人大部分主動謀求脫離祖國,言談舉止總少不了開開祖國的玩笑,如同自己置身于終極伊甸園而盡情嘲笑內(nèi)地如何如何,精神上皈依歐洲,他笑著笑著就開始回憶童年,然后就對他們產(chǎn)生無窮無盡的反感。何田田身上有著復雜的情感,和矛盾的個性。她那么年輕,淺能見底的思維里卻有的是自己捉摸不透的堅持。在人來人往的花花世界里,她像一朵玉蘭花一樣,透著優(yōu)雅,散發(fā)著知性。乃至她回國后,她成了他唯一的能好心分手的知心朋友。
而此次他能做這個決定,少不了從她身上尋找到的力量。
方原把歐洲幾個地方的房子全部賣掉,中餐館也轉了出去,又把一直不舍得賣的股票拋出,即使不動用母親轉過來的錢,他居然也在一個月的時間內(nèi)籌集到了巨款。這些錢會被當作臟款還回,加上父親的配合,也許能挽回他的一部分自由。
機票日期上寫著,六月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