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懷安。
酉時剛過,平地里一聲驚雷,令泗水街的走卒商販俱怔了怔。隨即收拾起身前販賣的商物,拿麻布一裹,作鳥獸散。
平日里最為繁華的泗水,不消半刻,除了幾位富家公子,小姐身旁有下人常備雨具之外,已然是寥無旁人了。
“轟~隆隆~”
本該呆在天上的云層,此時卻離地極近,轟鳴雷聲震得人耳膜生疼。片刻,豆大的雨點由遠(yuǎn)及近潑灑而下,放眼望去,似披上了一層簾子,霧騰騰的,讓人視線受阻,稍遠(yuǎn)些就看不真切了。
眼看天色徹底黑了下來,一家匾上刻著升官發(fā)財?shù)匿佔觾?nèi),四五個精壯漢子正百無聊賴,杵在門框處呆呆的盯著青石板路出神,似是想數(shù)清這雨點子砸出幾個水花來。
后埔中布簾掀起,張信安皺著眉頭走了出來,眼瞅著今日這天氣是沒生意上門了。再看那伙懶漢,更是無奈只得清了清嗓子道。
“你們這幫懶漢,去后鋪看看板材,莫要讓雨點子淋上,變了形?!?p> 眾人一聽,心中了然,這是要提前下工的意思啊。幾人互相對視一番,俱咧嘴一笑,騰的起身奔向后鋪,仔細(xì)查驗起來。
要知放到往日,不過戌時是萬萬走不了的,這忽逢大雨,天公作美之下還有這等好事。
“高興歸高興,可別誤了手上的活?!?p> 一絡(luò)腮胡子的紅臉莽漢瞪了瞪眼,生怕這些毛頭小子辦事不利,挨掌柜的訓(xùn)。
“裴叔。我們省得,省得?!?p> 年齡較小的幾人訕笑道,手上更是加快了幾分。
裴勇聞言點了點頭,沒再出聲,將板材上的麻繩緊了緊防止滑落下來。不多時就聽到身旁一人壓著嗓子問道。
“裴叔,往日下雨也是這般?”
出聲的人叫邵全,來到這里做工不過月許,人又同麻稈子似的又高又瘦,面白無須,倒是長了張書生臉,這幾日下來他們也發(fā)現(xiàn)邵全雖不通人情世故,心眼卻不壞,臟活累活盡搶著干,也逐漸融了進(jìn)來。
沒等裴勇接話,另一旁又黑又壯的虎子悶聲道:“哪能呢,今日幸虧是安哥在,若是換作以往魏掌柜的,不到戌時能走的了,我便叫你爺爺!”
邵全臉色漲的通紅,也虧得燭火搖曳,旁人看不清,本欲爭論一番,想了想還是算了,閉口不言語忙起手里的事來。
半柱香后。
幾人伸直了腰板,捻了燈芯將存放板材的房門落好鎖,這才大步邁向門面。
正在柜臺算賬的張信安聞聲撇了眼剛出來的幾人,訥訥站在四處,哪怕是平日里老實憨厚的鐵牛,在和旁人閑聊時,目光也不住的瞟向柜臺。
張信安都看在眼里,有些頭疼,又覺著有些好笑,“這幫憨貨,生怕做的不夠明顯,別家都是懼怕自家掌柜,怎得到了我這就反了?”
張信安啞然一笑,指了指這幫子懶漢,眾人一喜,嬉皮笑臉聚了過來。
“今日是月末,大掌柜的有事,托付我給幾位伙計分發(fā)例錢?!?p> “裴叔,你先來。”
“在呢,掌柜。”
三十出頭的裴勇已在這里做工小十年了,比之張信安的資歷還要老不少。哪怕是他每逢此刻,依舊是止不住笑意。
“四十五文?!睆埿虐舱?,隨后從銀匣中取出一把銅錢,清點完畢,交到裴勇手中。
身后幾人見裴勇美滋滋的將銅錢一把揣到懷里,越發(fā)急不可耐,尤其是邵全,更是恨不得把脖子伸出丈許來,可惜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自己來的最晚,一切都得按個先后。
又半炷香功夫,除了虎子只拿了十文,將剩余銀錢照例存在了張信安名下以外,其余人盡皆喜笑顏開,從鋪子里取了油紙傘,準(zhǔn)備回家。
張信安也將筆放下,合上賬簿,看著外面如墨的夜色,心頭一轉(zhuǎn),張口問道:“鐵牛你和邵全是臨近街坊吧?”
鐵牛一愣,撓了撓光溜溜的腦門,反問道:“是啊,安哥,咋啦?”
“今日外面天色太黑,月亮月不明亮,街上行人更是稀少,邵全家中無人,你便同他作伴,兩人路上有個照應(yīng)?!?p> 鐵牛悶悶點頭,沒有搭話。
邵全訝然,自己剛才還在想,這鬼天氣,一個人走夜路,心里不慌才是哄鬼呢,誰知轉(zhuǎn)頭張掌柜就安排妥當(dāng)了。
心中忽地有些明白,為何這些伙計們都叫他安哥,而不是同魏掌柜一般稱呼他張掌柜,默默點了點頭,做了一揖,他自小便沒了父母,爺爺一人能將他拉扯大已是不易,倘論教他識字讀書了,多余的話他不會說,只能將這份關(guān)懷藏在心里。
張信安笑了笑,擺手道:“虎子,你也路上注意些,莫要摔跤,將衣物弄臟還是其次,丟了銀錢看你家婆娘生吃了你!”
“怎的會!也就是上次,上次……”
虎子梗直了脖子爭辯著,只是話音卻越來越低,似是想起了上次的丟臉事情,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哈!”
“小心你婆娘!”
“生吃了你,生吃了你。”
眾人哄笑,尤其是邵全那叫個學(xué)的像,捏著嗓子嘴一張一和便是妙語連珠。虎子氣急錘了自己兩拳,幾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倒,險些岔了氣。
整個鋪子里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待眾人走后,張信安走到后院檢查了各處窗戶門鎖,又來到前鋪將幾副嶄新的棺材搭上油布用指粗的麻繩裹死,拍了拍棺材低聲道:“今日雷雨,莫要鬧事?!?p> 見并無回應(yīng)這才捏了燭芯,鎖上大門,撐起油紙傘。沒走幾步,一行三道人影匆匆從他身邊經(jīng)過。
看了看方向,像是出城去的,他有些納悶這種天氣還要往外跑?膽子著實大的很。
一陣陰風(fēng)伴隨著雨水吹過,張信安打了個激靈,斷了念想。此時此刻街上除了滴滴答答的雨聲,便只剩下了他一人踩在路面上的踏踏腳步,四周靜的有些過分,放眼看去,無一絲燈火燭光,黑,全是墨般的黑。
“啪嗒。”
張信安停下了腳步,手掌握緊了傘柄一動不動,紙傘前擺看不清他的臉色。
從他踏出大門便覺得有些不對,初秋而已,雨中風(fēng)竟冷的有些刺骨,而此時張信安看到幾丈外的柳樹枝條并未來回飄蕩。
樹已靜,而風(fēng)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