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長安尚冠里。
自漢高祖劉邦入關(guān)中,命令蕭何建造長樂、未央兩宮起,長安城在之后的兩百余年里,都堅持不懈的執(zhí)行著‘宵禁’制度:亥時至而城門關(guān),百姓民皆閉門入戶,不得外出。
但亥時之后的長安城,并不會因為宵禁而完全陷入寂寥之中——號稱隨便扔塊兒磚頭,都能砸到好幾個侯爺?shù)馁F族聚集區(qū),尚冠里,就屬于那一小部分游離于‘規(guī)則之外’的區(qū)域。
尚冠里距離未央宮并不遠,從未央宮北宮門出,經(jīng)過北闕來到武庫,即便不仔細找,緊鄰著未央宮東墻的尚冠里,也必然會引起所有人的矚目——徹夜燈火通明!
就在這樣的繁華當中,一處明明門前車水馬龍的高門大宅,其內(nèi)卻是一片詭異的寂靜——當朝太尉周勃的住所:絳(jiàng)侯府。
在正院的客堂內(nèi),朝中有名號的人物悉數(shù)到場,三公九卿齊聚,讓人頗有一中‘身處朝堂’的錯覺——如果上首坐著的不是周勃,而是劉弘的話。
自那日,劉弘當著周勃的面,帶領(lǐng)著數(shù)千坦露左肩的北軍將士進入未央宮后,周勃在朝臣中的地位,便悄然發(fā)生了些微妙的變化。
如果說呂后在時,大家將周勃奉為主心骨;誅滅諸呂時,將周勃尊為精神領(lǐng)袖的話,那日北闕之事發(fā)生后,大家伙都有些不知如何處理和周勃的關(guān)系了···
——實在是局勢突生巨變,原本“羞愧自盡”的偽帝劉弘‘復活’,讓朝臣是在有些拿不準,接下來的局勢會往什么方向發(fā)展。
在封建社會,絕大多數(shù)政治人物在做決定時,并不已對錯為參考,而是考慮哪一種選擇,對自己更有利。
現(xiàn)在,就是封建社會時期典型的政治困局——撲朔迷離的局勢,讓這堂內(nèi)坐著的這些,身處大漢皇朝金字塔頂尖的人物們無法看清,哪一種選擇才更為明智。
而作為此時大漢朝堂的實際掌控者之一,坐在上首的周勃同樣很迷茫。
在他看來,無論是呂后在時,他與陳平的長袖善舞,亦或是前時聯(lián)絡諸侯誅滅諸呂的舉動,都完全是出于對老大哥,高祖皇帝劉邦的交代——看顧好這劉漢江山!
但周勃想不明白,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一件名利雙收、無愧于心的正義舉動逐漸變了味道···
劉弘究竟是不是惠帝的兒子?
周勃很清楚。
不只是周勃,亦或是對宮內(nèi)之事有些許了解的朝臣;隨便一個邏輯清晰,有一定思維、判斷能力的人都清楚——劉弘‘非惠帝子’,只是一塊避免朝中眾人染上‘弒君’罵名的遮羞布而已。
這很好解釋:即便惠帝劉盈是年少登基,其母太后呂雉把控朝政,甚至將高帝寵妃戚夫人虐為‘人彘’,作為皇帝的劉盈也不可能弄不清,某個嬪妃生出的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
——如果惠帝真有那么蠢,那別說是商山四皓了,就算呂后真把赤帝他老人家請下凡間,恐怕也無法阻止劉邦廢太子了!
至于‘呂氏子弟淫亂后宮’···
乍一聽貌似很有可能:呂氏子弟仗著呂太后撐腰,去欺壓年少的小舅子劉盈,霸占其后宮嬪妃;東漢末年的董卓也干過這事兒···
但別忘了,惠帝劉盈可不是東漢少帝!
劉盈的儲位,是開國皇帝劉邦所封,開國功臣留候張良、酂侯蕭何、舞陽侯樊噲等人力挺,南北軍將士全體效忠,天下歸心而定!
是劉邦想要廢掉,都因為顧忌朝野動蕩,而只能作罷的實權(quán)天子!
這樣一位皇帝,會放任母家的紈绔叔伯們,在自己的后宮亂來?
笑話!
可別看劉盈謚號是‘惠’,就真把劉盈當做是個‘仁弱之君’——說劉盈仁弱,那是以皇帝的評判標準定的!
實際上,被史學家認為‘仁弱’的惠帝劉盈,在位期間并不像后世影視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那般唯唯諾諾——在登基后,‘仁弱’的劉盈曾為了掌權(quán),差點跟丞相曹參起正面沖突!
因為儲君生涯長期處于動蕩,劉盈心中攢了股勁兒,想要證明自己并非父親劉邦所認為的那般不可大用,所以在登基之初,劉盈便開始布局;其目的自是盡快掌權(quán),然后一展胸中抱負。
在這個過程中,劉盈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想要做什么,朝中這幫額頭上寫著‘開國元勛’的老家伙們,總會用一種看小孩子的眼神看自己,然后丟下一句:陛下三思,太祖高皇帝安天下多有不易巴拉巴拉···
到后來蕭何病逝,平陽侯曹參繼任為丞相,惠帝以為這是奪權(quán)的良機,便趕忙下手,將曹參叫到身邊,刁難道:丞相上任后并沒有做什么實事,也沒有什么變革,是覺得我不值得輔佐嗎?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劉盈只是以為曹參沒能力,就想趁機從曹參手中摳出一點丞相的權(quán)力,借此來逐漸掌控朝堂。
結(jié)果曹參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就將惠帝噴的體無完膚;劉盈也明白了自己要想掌權(quán),最要緊的就是先成年,所以自此藏拙于深宮,不再插手朝政。
最終,劉盈在‘茍發(fā)育’的過程中,被老娘呂雉做出的人彘活活嚇死,抑郁而終···
而他和曹參所留下的兩個典故,也對華夏之后的兩千年歷史,造成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曹參老練沉穩(wěn)的治政手段,被史學家總結(jié)為‘蕭規(guī)曹隨’,卻并沒有多少官員愿意效仿,因此造成了許多政治災難;而曹參怒噴劉盈的那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卻成了后世權(quán)臣掣肘皇帝時的‘金玉良言’。
這個事件被記錄在太史公的《史記:惠帝本紀》當中;只不過司馬遷深得‘筆削春秋’之要領(lǐng),此事件變成了贊揚曹參‘忠直之臣’的佐證。
但作為當時的目擊者,周勃對個中緣由,可謂知之甚詳——老劉家的皇帝,沒有一個軟柿子!
就連身為劉盈長子的前少帝劉恭,都能極有血性的怒懟呂后(雖然有點蠢),劉盈又怎么可能是個軟弱到,放任嬪妃被母舅羞辱的皇帝?
現(xiàn)在,劉弘‘死而復生’,眼前這個男人又重新出山,劉弘‘非惠帝子’這塊遮羞布,徹底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
反倒是在座的各位,需要給劉弘一個交代——這塊遮羞布,究竟是如何誕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