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切和從前的刺客都不一樣。認真想要我性命的話,委托一兩位‘死神’是最低限度的禮儀。”她端起酒杯,順勢將手從水吟澈手里抽出來,一度柔和的表情消失在了端容之后。
水吟澈一愣,收手靠回座椅時,模樣卻是自然得很。他邊向自己的杯子伸手邊斷言:“你生氣了?!?p> “您在說什么,公爵大人?”
“還氣得不輕?!?p> “你明明不在《閑談者》日報上班,倒也挺擅長捏造?!?p> “我可以擅長,但不是現(xiàn)在?!彼鞒鹤旖俏⑽⑺蓜?,俯視她的表情:“‘死神’的消息,你認為我本該提醒你嗎?”
一陣沉默后,神蒼夜倏一抬眼,狠狠瞪他,酒杯里的冰塊也一晃跌進酒液中,眸底迸射的灼光竟讓他一霎微僵。
可緊接著,她放松了,雖仍是肩頸筆直,方才縈繞身周的緊繃氣氛卻無聲消散,仿佛所有的不滿——如果曾經存在過的話——都已經在那一瞪中發(fā)泄完畢。
“旁人另當別論,但既然是你,瞞著我想必是有相應的理由?!彼鼓苦?,語氣冷淡卻平穩(wěn),“生不生氣,不妨聽過你的理由再決定。”
水吟澈一時沒接話,手中沁涼的酒映著車窗外一縷斜陽,竟也透出了幾許溫度,一如他逐漸斂去訝色、浮起一絲激賞的沁藍眸子。
然后,他也低頭晃一晃杯子,簡單應道:“承蒙殿下信任?!?p> 他竟沒有冷嘲熱諷、出語無禮,反而讓神蒼夜一陣不習慣,姑且先擺出正經八百的表情:“你從哪里得到的消息?”
“殺手公會有我的人?!?p> “你還知道什么?”
“恐怕沒有了。為了打探這件事,我的線人險些暴露,我把她召了回來?!?p> “哦?看來你也不是不在乎別人的性命?!?p> “別鬧別扭了?!?p> 神蒼夜又瞪了他一眼,臉卻微微地發(fā)紅了。
“千萬別打我的酒的主意?!彼鞒毫⒖萄谧”?,“加點冰能增加風味,整杯凍成冰就太暴殄天物了?!?p> 神蒼夜原本沒這個意思,聽他一說不禁躍躍欲試,看看到底是她出手快還是他防得快。小時候,這類電光石火間的魔法比拼,勝負總是五五開。
她費勁地壓下邪念,又問:“父親那邊又是怎么回事,你難道也瞞著他?”
“陛下當然知情?!彼幕卮鹩纸o了她輕輕一擊,卻也徹底擊散了種種試圖擾亂她的感情,為清醒的思考創(chuàng)造了空間。她意識到這都是怎么回事了。
“原來如此?!彼兑怀蹲旖?,只差一點就完全算不上冷笑了,“我是‘餌’啊?!?p> 水吟澈全不否認,頷首道:“殺手不會憑空殺人,真正想要你性命的是‘死神’背后的委托人,不找到他就沒有意義。最近,委托人或他的眼線恐怕正盯著你的一舉一動。只要你表現(xiàn)出一絲知情的樣子……比如,你的小尾巴雷玄破準將突然在你身邊布置了三倍的兵力——若這類情況出現(xiàn),委托人就會潛入水底下,任誰也找不到了。”
“……委托人潛伏起來,可未必會收手?!鄙裆n夜沉吟自語,“要是他命令作為執(zhí)行者的‘死神’變更計劃,等風頭過了再找機會,那就更難防范了。至少現(xiàn)在,我們知道‘死神’會潛入‘舞會’……”說到這里,她察覺矛盾,一凜抬頭,“你說他們原本不打算在‘舞會’前動手?”
“據我所知,這是委托人的意愿?!?p> 水吟澈答得明確,神蒼夜卻愈發(fā)不解。
殺手不會違背委托人的意志,頂尖殺手更是如此。若委托人明確提出不要打草驚蛇,為何八重切竟會在今天出手……
她朝水吟澈投去詢問的視線,他搖搖頭:“猜測不是不能提,可不過就是猜測。”
“你也沒有料到?”
“我若早有預料,早將消息告訴了你。”
“即使父親反對?”
“陛下想必不會反對。”
神蒼夜不理,直視他雙眼,重復:“即使父親反對?”
水吟澈沉默了一瞬。馬車平穩(wěn)地行駛,冰塊碰撞杯壁,聲響隱微。
然后,他靜靜道:“我傾向于不去討論純粹基于假設的問題,殿下。”
神蒼夜懸起的心隨這句話而落回原處,落得太快,以至于她一時竟無法分辨這算失望還是放心,不覺哼出一聲:“你可越來越狡猾了?!?p> “俗話說,無商不奸?!彼鞒号e一舉杯,彬彬有禮。
“奸商,對于‘舞會’,你怎么看?”
“殿下是指?”
“既然八重切已經打破了計劃,原定潛入‘舞會’的人還會現(xiàn)身嗎?”
水吟澈少見地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好一陣才開口:“……還不能判斷?!?p> 這就更加罕見了,神蒼夜不禁一挑眉毛,只聽他道:“依常理是不會了,但我們現(xiàn)在在談論的人,不能以常理判斷?!?p> “因為是‘死神’?”
“不止如此?!?p> “那是?”
“不知道?!?p> “不知道?”
水吟澈移回視線:“是的,殿下,關于那個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沒有留下過任何痕跡,不曾暴露在任何活人的視線中,連行動規(guī)律都無法捕捉,擁有無懈可擊的掩護與表世界身份——‘死神’中的‘死神’,這就是這次刺殺的主要執(zhí)行人。他可能身攜兩位陛下親自發(fā)出的請柬,騎著白馬,堂而皇之走進無限宮,也可能選擇截然不同的路線……我無法判斷。幸運的是,收到請柬的不止他一個人?!钑斕煳視槟懔粢?,但你自己也必須非常小心——”水吟澈掂量的視線掃過她,嘴角掠過一絲譏笑,“要是與騎白馬的‘死神’狹路相逢,但愿你能做得比凍住我一杯水更好?!?p> 神蒼夜原本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聽到最后卻忍不住反唇相譏:“明明是你不能判斷,哪里來的立場居高臨下?”
不過,他是為了稍許放松她的心情才那么說,這點事情,她與他相識多年,總還是知道的。這個人如今立場不比當年,身上固然多了許多她看不懂的地方,剛才也不肯正面回答她的問話,但這些小處的習性幾乎從未改變過,總能讓她在復雜難測的世界中感到幾許安心。
想到這里,她輕舒一口氣,將話題牽回正軌:“你的考慮,我了解了。”
掂量的視線又掃過來了:“還生氣嗎?”
“這取決于你還有沒有事情瞞著我?!?p> “很多?!?p> “很多?!”
“我相信你對我也不是事事坦白?!鄙裆n夜曾見過很多從容不迫、出語無賴的人,眼前這位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比如說,你上星期與宰相的精彩對弈——”
她噎了一下,不知水吟澈對那次對弈的本質了解多少,深呼吸:“……宰相先生可沒想切開你或任何人的喉嚨?!?p> “是嗎?對那位大人的善意,我并不如你樂觀?!?p> 他語氣中的某種成分令蒼夜怔了一怔,霍地醒悟:“難道說,你懷疑宰相先生就是‘死神’的……委托人?”話音未落,更多了悟接踵而至,“原來如此,你上次去金錐宮見先生就是為了這件事!”怪不得他神神秘秘,一個字都不肯對她透露,若是為了一件本來就該瞞著她的事,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我沒有對他明說?!彼鞒旱幕卮鹦瓮姓J,“我試探了他,他的反應無懈可擊,減輕了我約百分之四十的懷疑。”
“那不是仍有大半的懷疑健在嗎?”
“您的算數非常優(yōu)秀,殿下?!?p> “……”
神蒼夜慢慢閉上嘴,由驚愕而懷疑,由懷疑而審視。確實,純從人品看,烏留骸絕不像他的前任,一望可知地清白正派,一舉一動都透出崇高的品德。他野心勃勃且毫不掩飾,敏感的出身至今仍不時在朝野引起爭議。一些老派的大臣,尤其是前任宰相的擁躉,總愛跟皇帝吹風,說烏留骸與“魔族人”過從甚密,恐有二心;平心而論,他素日的舉止并非樁樁都有利于打消這類懷疑。然而,要說他對她、對帝國懷有什么會當真付諸行動的敵意,到底難以百分之百取信于人……等等,這么保守的措辭是怎么回事,難道在她心底,其實也存著一絲對烏留骸的警覺?
她想起帝國宰相謙恭底下閃爍冷酷的黑瞳,想象那一絲寒意其實是更加丑陋、兇險的東西——例如,殺意,背上不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兩股感情從胸腔底下涌起,一股冰冷、令她顫栗,另一股滾燙、躍躍欲試。
對面?zhèn)鱽硪宦曕托Γ骸芭铝耍俊?p> 誰怕了?條件反射似的回答不知怎的沒有說出口。車窗縫隙間,逐漸褪色的夕暉掠過她的臉,良久她才道:“若哪天‘死神’同樣盯上了你,你就會明白?!?p> “這可不算我最期盼的未來?!?p> “我猜也是。”她淡淡一笑。
“不過,”水吟澈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嗓音很輕,“如果這樣就能明白你的心境,他們可以多來幾個?!?p> 她微一震,悄然側目。
暗淡天光里,他凝望窗外的身姿化作一片剪影,比東邊藍黑色的天色還要暗。即將見底的酒杯靜置于他膝頭,握在左手中。那個杯子不知怎的吸住了神蒼夜的注意。
接著,她意識到了。兩人杯中的冰不曾融化一分、沖薄酒香。車內只有兩個人,她沒有施過這樣的魔法,也不曾在另一個人身上察覺一絲魔法的波動。
又一層雞皮疙瘩浮上脊背,在和剛才不同的意義上。
“……你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對不對?”不知不覺,她低喃。
馬車粼粼,駛出長街,點燈前的無限宮矗立在遼闊的王政廣場對面。最后一抹暮色穿過窗縫,落在兩人之間。
過了一會,水吟澈回頭看定她:“不,我知道?!?p> 那是和平時一般簡潔明確的話語,可他眸底的一些感情卻更加沉郁,宛如北境濃霧中,阿德里亞海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