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黑過門
自古妻與妾都是尊卑分明。
是妾,轎子進的就是側(cè)門而非正門,嫁衣顏色也是嬌艷地桃粉,娶妻時那滿天滿地正紅是不會有了,只有房間里面那一對燃燒跳動著地紅燭和被蠟燭映紅的臉。
對于這些蓁蓁是不甚在意,人就是這樣吧!所有的不甘、遺憾或是失落都是來源于有所期待,沒有期待反而容易淡然面對。
一頂軟轎,在日暮前把人送到了文家,悄無聲息地沿著曲曲折折的石板路,走過的都是熟悉的巷子,不長一段路,感覺走了許久,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一路從后門進了家去,在后院落轎,便有老嬤嬤來接應。
“姑娘,一路上辛苦了!”說話間,已有一雙手伸過來扶住蓁蓁,把人攙下了轎。
“謝過,嬤嬤!”蓁蓁抬頭看了看,只見幾位小腳嬤嬤清一色著棗棕色素緞夾襖,手中攥著各色手帕,各人臉上略帶著幾分笑意,眼光卻四處打量著這位新來的姨太。
“姑娘,后廳略坐一坐,吃口茶?!睘槭椎膵邒哒玖顺鰜?,說道:“老太太、太太、小姐們此時正在用晚飯,先生前日省城應酬去了,臨去前說家中一切由太太安排,請姑娘稍坐片刻,待我去回了老太太、太太,再請姑娘去敬茶”說罷,轉(zhuǎn)身便去了。
蓁蓁由人引著坐定,就有小丫頭端了茶水上來。天青冰裂紋樣茶碗造型恬凈,茶是新歲的鐵觀音,啜一口茶,四處環(huán)視屋中擺設,聰明如她自然看出主人家不愿意顯山露水的低調(diào),但是一花一草、桌椅陳設得精致典雅又讓人不敢造次。
剛才嬤嬤們稱呼的“先生、太太、小姐、應酬”皆是新式名詞,雖然自己也讀過不少書,戲文中高門顯戶也聽過許多,但真來到這樣的地方,滿眼皆是自己未見未聞之精巧細致,難免感覺到局促不安,生怕一點錯漏被下人看去成為笑話。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剛才那位老嬤嬤又踮著小腳緩緩走來,說道:“姑娘,請跟隨我去見過老太太、太太、各位小姐吧”
順著廊下七彎八拐轉(zhuǎn)過三進院子,走過之處皆是隔五步就掛著一個洋紙糊的燈籠。
大門往里的頭兩進院子是兩層的走馬轉(zhuǎn)角樓,窗戶有的開著有的閉著,燈火或明或暗,燈火映襯出窗戶的輪廓流暢而層次分明,像是一出出正在上演的皮影戲。
小時候聽父親說過,那些窗都是專門從劍川請來大師傅親自雕刻而成,單那一扇窗戶的價格也夠自家吃上一個月,這一路走過,究竟有多少扇也是數(shù)不清楚了。
這富貴,不是她親眼見過,又如何信得?
待進到第三進院子,最是氣派講究。
主樓足足建成了三層,比衙門還要高出一層,依山而建實打?qū)嵉某删土烁╊?zhèn)的氣勢。每一層樓都點著一圈燈籠,在黑暗中勾勒出整個建筑的輪廓,輪廓邊緣凌空挑出,檐口像極了善舞地水袖,干凈利落拋向空中去。
走近了看,樓梯下歪著一個半大丫頭,泥金地圓臉盤用紅頭繩扎出兩個沖天辮,手里正撫弄著一只綠眼睛的長毛波斯貓。
這丫頭一雙吊梢眼瞥了來人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陳嬤嬤,讓我好等!老太太今晚多進了一碗蓮子銀耳粥,說是要找點樂子打發(fā)打發(fā)消消食兒,太太便命人喚了喜福社的來唱花燈?,F(xiàn)在,都過去戲臺那邊了,老太太命我來把嘀嘀抱去,順便等著你們來了,帶你們一并過去呢!”
說話間,只聽見左邊院子熱鬧聲一起,鼓點也打了起來。
“呀!都開始了,趕緊走吧......”
主樓的左邊又是一進跨院,地盤比前邊三進院子要略小一圈,細看別致之處卻又是更勝一籌。
東西南三面依舊是兩層的走馬轉(zhuǎn)角樓,窗扇滿面鏤空雕刻,顯然較外面所見更耗費功夫,糊上了牙白地上好棉紙,棉紙的映襯下雕刻人物花鳥躍然眼前,有幾分工筆畫的意趣。
檐廊下放著幾個青花瓷盆,分別種上梅蘭菊,打理修剪得宜,平添了許多生機。
奇的是,北面兩層小樓向院心中凸出,一層就是個小戲臺,這樣的格局卻是從未見過。
此時,戲班子已經(jīng)在臺上唱了起來,二樓窗戶看進去熱熱鬧鬧一群神仙般地女兒家正在嬉笑斗牌。
蓁蓁不覺看呆了,當真不是來到了神仙居所嗎?
方知,剛才見到的不過是個小丫頭,就穿戴得半點不輸外頭生意人家的小姐,幾乎就錯認了。自己這番穿戴原以為已算上得了臺面,可如今才進院子見到一個丫頭,心中已然暗自打鼓。
“姑娘.....”陳嬤嬤輕輕推了她一下,提醒道:“該去請安了”,說著伸手向戲臺對面南邊的廳堂點了點。
蓁蓁恍然回過神來,理了理衣衫,快步來到廳前站在門檻外站定。
“老太太、太太,葉姑娘來給您二位請安了!”陳嬤嬤滿臉堆著笑,拱手站在廳里。
“嗯,來啦?”一個蒼老地聲音問
陳嬤嬤訕笑著回道:“是的,按照黃師傅算的時辰進了門。因老太太、太太、小姐們進晚飯,不敢擾了,在廊下候著呢!”
“把人請進來吧!”幽幽傳來了這個沉靜似水地聲音,聲調(diào)輕柔卻隱含著一種讓人不敢造次地威嚴。
陳嬤嬤轉(zhuǎn)身出來,引著蓁蓁邁過高高地門檻進了廳內(nèi),只見廳內(nèi)擺設素凈清雅,八仙桌上堆放著各種果品,墻上掛的是楊太真出浴圖。
八仙桌兩側(cè)各置一張?zhí)珟熞?,右邊坐的是一位精瘦身形老太太,銀白頭發(fā)用少見的翠綠玉簪在腦后挽成發(fā)髻。
老太太身著月白長衫,不見多余裝飾,手中握著孩童拳頭般大小的羊脂玉玩件。握在手中雖看不出樣式,只憑垂下來用豆大的蜜蠟、瑪瑙、綠玉髓串成墜子和翠綠流蘇,也顯出這并非是尋常物件。
左邊坐著的是太太,銀白色地窄臉龐光潔細嫩,頭發(fā)家常樣式挽起不著多余裝飾,一眼竟看不出年紀。半新不舊地金絲萬字滾邊月白長衫罩一件滿繡牡丹正紅窄肩長褂,耳上佩的是米粒大金剛石耳釘在昏暗的房間中閃耀著,體態(tài)得宜端坐在堂中就顯出了應有的氣度。
往下首兩側(cè)分別擺放著椅子和茶案,左側(cè)斜倚了一位年輕婦人,細長鳳眼眼神柔媚,指甲是鳳仙花染出的鮮艷欲滴,右手輕輕撥弄著茶碗蓋子,若有似無看了過來。
“太太好眼光,這位妹妹真是位妙人兒........”說完,紅唇微啟輕輕啜了一口茶。
只見當場并無人應和這位婦人,蓁蓁一轉(zhuǎn)念間大概猜到了這位婦人的來歷,恐怕就是家中的那位姨娘。
她略頓了一頓,便越過婦人徑直走上前來給老太太、太太見禮,柔聲說道:“小女葉蓁蓁,給老太太、太太請安!禮數(shù)不到之處,請老太太、太太教導”。
“你父親是葉顯笙?”老太太語氣輕柔地問。
“回老太太,是的!葉顯笙正是家父”
“嗯,你父親是個有學問的先生,很得人敬重。想來你自小受教,定是有些學問的。不過,女子一生終究以夫君子女最為緊要......”
“蓁蓁謹記老太太教誨.......”
“妹妹為何總低著頭呢?”太太看似不經(jīng)心的一問,蓁蓁立時輕抬下頜,一雙妙目怯生生地看向太太。
太太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著蓁蓁,細細端詳一番。
托婆子尋人時,婆子回說,看過許多家姑娘就數(shù)葉蓁蓁最為適宜。
太太便問,如何算得上適宜?
婆子說,這姑娘知書達禮、性情柔順,雖沒什么家世但也算得上知根底的清白人家。父親去世家中只有母親小妹,若不是因為她父親去世,度日艱難,這樣的姑娘嫁到個中等人家為人妻室也是可以的?,F(xiàn)下債主都要上門了,才愿意不計較名份。這樣的品貌,日后若能為文家誕下子嗣養(yǎng)在太太您膝下,也算是她的造化。
太太又問,照此說來姑娘人才定是出挑的,才讓你如此夸贊了?
婆子回道,若論相貌與太太自然是無法相較,哪怕比家里那位姨娘也是不如。不過長相雖然算不上一流,才情品行卻是有口皆碑。太太你想??!論嬌艷美貌家中這位姨娘也算得上一流,又有什么用處?
太太沉思片刻,是??!婉貞來家中有些年頭了,接連生出四個女兒,但四個女兒均不在讀書、禮儀、女紅上用心,這教養(yǎng)女兒的種種在族中已成笑柄,實在無一處配得上文家祖上恩科進士的榮耀??梢姡@女兒家品行學識于相夫教子是有大大的干系。
一番思量,心中自有了主意,回過老太太、先生后,也就定了蓁蓁進門這一樁事情。
如今看廳中立著的這位葉姑娘,經(jīng)過一番打扮,全然不見小戶人家女兒的拘謹、小氣。雖衣著不甚華麗,卻正好符合了蓁蓁自幼讀書熏陶出的淡雅氣質(zhì)。
鵝黃衣衫配上桃粉坎肩,落落大方地站定,女兒家嬌柔淡然自然而然顯露出來,自有一番動人之處。
難怪,婉貞都贊一聲妙人兒,自然,世間女兒之美自然不止魅惑人心嫵媚一種。
“妹妹,今日進了家門,大家一起伺候母親、先生,我們姐妹之間自然是相互扶持!”太太嘴角輕揚,算是笑了一笑,說:“開始敬茶吧!”
蓁蓁小心翼翼依次為老太太、太太敬過茶后,再由陳嬤嬤引著一一見過婉貞姨娘和諸位小姐,這就算敬過茶了。
因先生不在家中,其后的種種儀式也就簡單略過,也不用著急送回臥房,蓁蓁便在左側(cè)椅子上坐定陪著看戲。
整晚,丫頭嬤嬤們端茶、遞煙、遞果子糕餅、扇扇子的忙忙碌碌、進進出出,臺上咿咿呀呀唱個不停。雖然都是以前年節(jié)才有機會看到的戲文,但是今日,唱的什么似乎都是陪襯,蓁蓁無一時敢放松提著的一萬個小心,就這么直陪到下半夜方才散了,陸續(xù)各自回房。
老太太、太太走后,陳嬤嬤喚來一個叫“小云”的丫頭送蓁蓁回房休息,這就算進了門了。
這一夜很長,回到房中已沒有什么精力多想,合衣臥下,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