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月色褪去,卷走前一宵的狂歡。
小野利落地摁掉鬧鐘。
床邊柜上,陸天純削好的蘋果,像件藝術(shù)品那樣,被服服帖帖地包在保鮮膜中。盤子下壓了張紙條,寫著秀氣的字跡:陸太太,我去去就回。
他喜歡叫她陸太太。
高中的時候,他在1班,她在10班,他每天一個削好的蘋果,穿過無數(shù)女生的媚眼,送到10班門前,遞給第一排戴眼鏡的小胖:“放到陸太太桌上。”
可每次小野都和端著盤子走來的小胖說:“這里沒有陸太太,你自己留著吃吧?!?p> 為此,小野不記得多少次,大半夜地,賈妞呼哧一下,從上鋪探下半個腦袋,剛洗完的頭發(fā)掛在半空,滴滴答答落在她床上:“這么有才有錢有爹的大帥哥你都不要,你讀書讀傻了???”
“我對他沒感覺?!?p> “感覺?!”賈妞恨不得一個跟頭翻下來,“感覺靠譜還是鉆石靠譜???”
庸俗。
小野悶進被窩,繼續(xù)聽她的《走遍美國》。
直到有一天,三十出頭的班主任把她叫進辦公室,關(guān)上門。
“你知道陸天純在追你?”
“嗯……???不是……”小野被看得渾身發(fā)毛。
“你沒答應他?”
“嗯?!卑?,大人總把他們當小孩,偏要親自問一問才放心,霍去病十七歲都打勝仗了。
沒想到,班主任突然一臉正直地看著她:“小野,老師相信你,就算談戀愛,也一定會把握好,不影響成績?!?p> 哦……啊?
班主任見小野不開竅,又把她拉近些,壓低聲音,好像在宣布一個天大的秘密:“傻丫頭,這么優(yōu)秀一個男孩子,長得好,家世也好,又有才華,還那么喜歡你,多少女生盯著,你可別因為什么‘不要早戀’就錯過了?!卑嘀魅卧俅纬闹芸戳丝?,確保辦公室沒有其他人,說得更加鄭重而緩慢,“到了我這個年齡,你就會知道,女人啊,還是要男人來顯出她的價值。”
那是一個昏昏沉沉的午后。
后來,倆人就在一起了。
他始終如一地對她好,好到其他女生都成了擺設(shè)。他只向她行注目禮,只給她發(fā)賣萌的表情,只和她說晚安,只把她畫進未來。
十多年后,她對他,依然在培養(yǎng)感覺,她依然認為接吻是一種奇怪的四塊肌肉的運動。但她終于領(lǐng)悟到,班主任是對的。她一個人能干一團隊的活,她負責幾十幾百億的大買賣,她周旋在男人們攪弄的風云中,但沒有人會因此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她,說她是工作狂、女強人,因為她是陸天純的女朋友、未婚妻。
他定義了她身為女人的價值和幸福。
小野瞥了眼包里的玉墜,深吸一口氣,步入沖淋房,把冷水龍頭一擰到底,逼自己跨進去。
渾身被尖針一樣的冰水刺了三五分鐘后,小野打開浴室里和電腦連通的顯示屏,準備起兩個小時后即將在浪跡召開的上市啟動會。
第一次獨自帶領(lǐng)這么大的項目,她必須一炮打響。
15分鐘沖涼,15分鐘吹頭發(fā),半個小時,剛好過完所有幻燈片。
小野將頭發(fā)凹出剛剛好的弧度,涂上鼻影、蓋掉黑眼圈、遮掉幾顆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小斑,對著鏡子看看左臉、右臉、昂頭、低頭,最后燦爛一笑。
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的妝容,剛剛好。
臨出門前,小野帶上顧島的圍巾,又習慣性地回頭看看有沒有落下東西,這才發(fā)現(xiàn),床頭那面大墻上的照片換成了上個周末她和陸天純?nèi)ダ洗a頭時,同行的朋友為他們搶下的快門,當時他們彼此不知道對方在哪兒,在轉(zhuǎn)角處驚魂一遇。
小野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地喜歡,她說:“這就叫‘轉(zhuǎn)角遇到愛’?!?p> 沒想到才幾天功夫,陸天純就把照片印成碩大的一幅,掛了上去。
小野匆匆看了眼,滿腦子卻全是上市啟動會的幻燈片……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會議室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顧島卻依然沒有出現(xiàn)。
從浪跡的產(chǎn)品總監(jiān)、運營總監(jiān),到會計師事務(wù)所、公司律所、投行律所的高級合伙人,二十多雙久經(jīng)沙場見慣了生死和血光的眼睛,圍城沒有縫隙的一個圈,此起彼伏地瞪著川頁爪。
“大……大大說……”面對一群日夜廝殺過來的豺狼虎豹,川頁爪毫不懷疑自己隨時會被吃掉,“他……他有事來不了,讓……我……我們開始……”
“你是說,顧總臨時有事,我們晚點開始?”
小野柔和地看著川頁爪,試圖理順他的邏輯,這么重要的上市啟動會,顧島不可能缺席。
“不……不是臨時有事,他就是有事……”川頁爪用力回想顧島到底說了什么。怎么顧島酷酷帥帥的一句話,到了他嘴里,總是狗屁不通的。
鼻子眼睛扭了半天,川頁爪終于徹底想起了顧島的原話。
“哦對,大大說,上市就是做……做兩張PPT,PPT……騙騙他……他們投資者的,我就不來了?!?p> 會議室里頓時鴉雀無聲。
不相信投行的CEO并不少見,但完全不把上市當回事的CEO卻是不存在的。稍稍有些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唯一能解釋顧島這個態(tài)度的,只能說明上市只是他的備選,而那個更好的選擇,必然是一個給出高價的買家。
王導不知所措地一遍遍喝著連渣都不剩的咖啡杯,一不小心往空杯里吹出一個屁一樣的口哨聲。
即便如此,會議室依舊沉默如冰。
在場所有有頭有臉的老家伙們,誰都不想今年這個最重要的大單毀在自己手上,所以各個裝作沒聽見,也不說話,只是專心盯著筆記本電腦上的空白處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一會兒連敲幾下回車鍵,一會兒又連敲幾下刪除鍵。
一片毛骨悚然的靜謐中,小野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干凈利落地合上電腦,關(guān)掉屏幕。
“好,那我們今天就不講PPT。”
老家伙們?nèi)俭@魂未定,茫然地等她開口。
“其實,公司上市,就像談戀愛,最重要的,有三件事?!毙∫耙贿呎f,一邊把門開出個小縫,笑盈盈地掃了圈會議室,“首先,認識你自己,你的價值觀,你的驕傲,你的恐懼;然后,把它說成一個故事,一個唯一屬于你的,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你,卻又有無限想象空間的好故事;最后,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懂這個故事的人?!?p> 川頁爪眨了幾下眼,用力地想了想:“也就是說……怎么介紹自己,是由我們自己決定的,可以騙,也可以不騙?!?p> 沒有人理他,只有小野沖他一笑:“沒錯,所以顧總說的,騙騙他,是感情里的渣男。”
這一說,所有人都笑開了。
蔣黎用涂了深紫色指甲油的大腳趾晃著高跟鞋,不動聲色地偷偷看過來,從上到下,打量這個帶著一群老家伙在資本市場里狂奔的女孩。
小野充滿干勁和不服輸?shù)难凵?,讓蔣黎想到了第一天走進財經(jīng)報社的自己。可小野的實力與天賦,卻是她曾經(jīng)極度渴望但不曾擁有的。如果自己曾有小野一半的能力,也許人生就會是另外一副模樣。
一小時后,上市啟動會達成了預定目標,基本明確了上市地點、時間表和下一步工作計劃。
可待眾人散去,小野卻久久徘徊在顧島的辦公室門外,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出神。
她再清醒不過,啟動會雖然召開了,但顧島的缺席絕不是好兆頭。浪跡把她推向了懸崖之邊——如果當初沒能拿下浪跡的上市,她依然有很大的希望成為合伙人,可如今眼看著已然拿下卻無法有始有終的話,就定會成為她職業(yè)生涯迄今最大的滑鐵盧,不要說今年,幾年內(nèi),也未必有機會能成為合伙人。
這場決定她能否晉升的生死之仗,顯然出師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