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官東回父母家吃飯。女兒跟他預告過,這周五學校晚自習取消,她可以提前回家。
然而天都快黑了,女兒還沒回來。
這天家里來了客人,是老爺子鄉(xiāng)下的遠房表妹,帶了六歲大的孫子來做客。
官東隨父親坐在客廳陪這位表姑說話,她的孫子自己拿了個彈弓在他們家門前大庭院玩。庭院里有個圓形噴水池,陽光下一只只蜻蜓繞著噴水池飛,小男孩看見,覺得有趣,便拿彈弓追著蜻蜓射,滿院子跑來跑去。
屋子里,官東母親正在飯廳吩咐工人抹桌子擺筷子,末了她也進客廳來陪客人。
“飯做好了?”老爺子問。
“早做好了,都快過飯點了,平安這孩子怎么還沒回來?”
官東對母親說:“媽,要不先開飯吧。”他對客人客氣笑道:“芳表姑,我們邊吃邊等吧,亮亮也該餓了。”
亮亮就是芳表姑的孫子。
芳表姑連忙擺擺手,討好地笑說:“不急,不急,還是等等大姑娘吧。亮亮不用管他,下午吃了塊大蛋糕,哪那么快餓——”
話還沒說完,大門口便傳來亮亮的哭聲。
大家都不曉得怎么回事,趕緊站起來往外尋。
走到玄關過道,只見大門打開,官平安一臉不耐煩從外面進來,后頭亮亮哭著鼻子,兩只小手不依不饒地拽住她衣角,她試圖甩開他卻怎么也甩不開。
“松——手!”
“我不!你賠,你賠我!嗚嗚......賠我,嗚嗚......”
平安奶奶見狀,準備上前調(diào)解:“哎呦,你們倆這是怎么啦?”
芳表姑也趕緊先一步上前,想要拉開自己孫子,可亮亮倔得很,硬是不肯撒手。她有點著急,當著眾人面苛斥孫子:“亮亮,松手!怎么能對平安姐姐這樣沒禮貌?快松手,聽見沒?”
亮亮本就滿肚子委屈,經(jīng)奶奶一責備,哭得越發(fā)大聲,索性兩只手抱住官平安大腿,不讓她走。
他邊哭邊向他奶奶告狀:“我的彈弓,嗚嗚......壞姐姐,扔......扔水里,不見了......嗚嗚不見了?!?p> 一句話說的斷斷續(xù)續(xù),但大家總算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官平安被這小屁孩一路哭著糾纏,如今還把大人們都惹來,又是狼狽又是惱火。見他把眼淚鼻涕統(tǒng)統(tǒng)往自己腿上蹭,一時覺得嫌惡,下意識伸手將他推開。
“走開!”
可是,這一出手,官平安不小心用力重了些。只見亮亮小小的身子,被推后一下便往后坐倒在地,身體晃了兩晃才坐穩(wěn)。
這下小男孩徹底嚎啕大哭起來。
老爺子不滿地“嘖”一聲,訓斥孫女:“平安,你怎么能推弟弟!”
“是呀,你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平安奶奶也忍不住責備,同時趕忙過去抱起亮亮。
兩老一邊安撫亮亮,一邊向芳表姑賠不是。
官東皺了皺眉頭,平日里女兒做事總歸是有分寸的,更不會欺負小孩,今日的表現(xiàn)著實奇怪。他帶著不解的探詢目光,語氣略帶嚴肅對女兒說:“去,跟弟弟道個歉。”
官平安原也懊惱自己出手太重,把弟弟推倒,可此刻聽見爸爸的話,接觸到他目光,惱怒和委屈一下子都涌了上來。她倔強地抬著頭,還沒張口說話,眼眶已紅了。
“為什么要我道歉?明明是他做錯,誰讓他那么壞,拿彈弓射蜻蜓,我說他,他還想用彈弓射我,你們怎么不說他頑皮!”說完噘著嘴,越過眾人,氣沖沖奔回自己房間。
“誒,這孩子,年紀小,脾氣倒是大?!逼桨矤敔旊m然不滿意孫女說話的態(tài)度,但他一向寵愛孫女,也只能任由她去。
平安奶奶繼續(xù)向芳表姑賠不是:“小孩子不懂事,回頭我們說她?!?p> “沒事,沒事。”芳表姑可不愿因為這點事跟主人家鬧得不愉快,反正孫子也沒真?zhèn)?。她甚至故意當著大家的面,打了孫子兩下屁股,“人家姐姐沒說錯你,還敢哭,看你下次敢不敢這樣頑皮!怎么能拿彈弓射姐姐呢?”
亮亮被他奶奶一打一訓,更是哭得可憐。
“芳表姑,別罵孩子了,我們平安也有不對的地方?!惫贃|上前打圓場,摸摸亮亮的頭,柔聲安慰,“不哭了,一會叔叔讓工人阿姨幫你把彈弓找回來。若是壞了,叔叔賠一個新的給你,好嗎?但以后要記住咯,不可再用彈弓射人或小動物了,可以答應叔叔嗎?”
小男孩這才漸漸止住了哭。
安撫完亮亮,官東上樓去看女兒。
咚咚,他敲兩下房門。
“平安?”
房里沒回應。
“爸爸進來啦。”
推門進去,房里沒人,女兒的書包被摔在了地板上。他扭頭看洗手間,門是關著的,但門縫里透了點光出來。
“平安?”他又朝洗手間喊了一聲。
女兒沒有答應。
他猜想她是故意不搭理自己,許是生他氣了。就因為方才亮亮的事?但應該不至于呀。他有點琢磨不透。
“你今天怎么了?”
“是不是學校有什么事?”
“出來跟爸爸聊聊好嗎?”
一連幾個問句,都像投入河里的小石子,不生不息地沉沒了。
官東輕聲嘆氣,然后耐著性子,過去敲了敲洗手間門,繼續(xù)哄道:“大家在下面等著你呢,先跟爸爸下去吃飯吧。”
洗手間里的人終于開口說話:“我不餓!”一句話負氣得很。
“不餓也多少吃點,今晚奶奶做了你愛吃的——”話沒說完,就被女兒不耐煩打斷了。
“我說了我不想吃!我不吃!”
官東怔了怔,女兒鮮少對他這樣無禮,往日遇到不開心的事也都樂意向他訴說,今日卻一反常態(tài)。他能從她話里頭聽出她對他有意見。
他雖然好脾氣,但不會一味慣著孩子。女兒的態(tài)度有點惹惱了他,他默然半晌,隨后轉身便離開了房間。
官平安等了一會,聽見外面沒了動靜,便從洗手間出來,發(fā)現(xiàn)爸爸果然一聲不響走了。她知道自己把他惹生氣了,越想心里越覺得憋屈。其實她不是有意將不滿的情緒遷怒到爸爸身上,可誰叫那個女人是他招惹回來的?想到那個女人,氣又不打一處來,她大字型趴倒在床上,兩手捶床,抱怨道:“都怪那個女人!”
官東回到飯廳,臉上沒有顯露任何情緒,對客人禮貌笑說:“我們吃飯吧,平安說她晚點再吃。”
一頓飯他吃得心不在焉。女兒大概是在學校發(fā)生了什么不開心的事。今天是周五,話劇社活動的日子,難不成跟蘇菲有關系?
飯后,他猶豫要不要打給蘇菲,問問看今天話劇課是否發(fā)生了什么事,結果,正想著,就先收到了她的短信。
“有空嗎?晚飯吃撐了,陪我去蘆葦河畔散散步吧。”
半個小時后,涼風習習的蘆葦河畔,他跟蘇菲在月光下肩并肩散步?;椟S的路燈照在他們身上,在兩人身后的地上拉出兩道長長的影子。
蘇菲問:“平安她……是不是很生我的氣?”
“你們倆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蘇菲如實將今日話劇社發(fā)生的事告訴他。
這一周的話劇課,一如她所言,辦了一場話劇選拔面試,每位社員都參與了表演選拔,最后她在全部人中挑選了謝天心來出演話劇女主人公。若論演技,官平安確實是班上最優(yōu)秀的,準備功夫也做得最充足。反而謝天心在選拔過程中曾一度忘詞,表現(xiàn)亦不如官平安自信。但蘇菲認為謝天心自有她優(yōu)勝之處,無論樣貌氣質(zhì),相比其他同學,她跟《項鏈》女主人公更為貼切,再者,她從小練舞,身材窈窕,舞姿出眾,正好話劇需要呈現(xiàn)一段舞蹈演出。所以衡量再三之后,最終蘇菲將女主的角色給了謝天心。
官平安自然不服氣。她一向對自己的表演很有信心,而且再怎么說,她這個話劇社社長的表演經(jīng)驗也比謝天心多。她認為蘇菲的評選結果絲毫不公正,要么是公報私仇,因為自己反對她跟爸爸的婚事而故意跟自己過不去,要么就是像那些男同學一樣膚淺,全憑外貌來定奪角色戲份。
《項鏈》這套話劇的全部女角色中,除了女主人公馬蒂爾德,其他都是閑角兒,在官平安眼里,根本沒什么表演發(fā)揮的空間。而她,等了兩年才等來全市中學生話劇比賽,她心心念念,一定要抓住這個表演機會,在舞臺上展現(xiàn)自己。上一任教話劇的陳老師十分看重她,以往話劇社只要有校內(nèi)演出,一向由她挑大梁當主角,這一次她也是信心滿滿,不想?yún)s在蘇菲手里撲了個空。
公布話劇角色名單的時候,官平安只聽到公布女主人公的人選,沒有繼續(xù)聽完其他演員名單就憤然離場,所以她尚未得知,在她離開之后,蘇菲宣布,話劇男主人公由她來反串飾演。
蘇菲當然看見了官平安眼中的失望和不滿。
對于這次的選角決定,馬非語同樣向蘇菲提出了不解??v觀全部社員在選拔中的表演,官平安確實是最挑不出錯的,如果選她做話劇女主人公,基本上沒人敢不服。為何不順水推舟,遂了她的愿?當初決定來這所學校話劇社任教,不就是為了拉近跟這小丫頭的關系嗎?不過是學生作品罷了,怎么如此較真,傻得給自己添堵?
馬非語說的,蘇菲當然都懂,但她做事一向遵從自己的標準。無論一開始進話劇社任教原因是什么,既然做了話劇社老師,她就要對自己的教學負責。如同過往演戲,她也一直這么較真。她只擔心,別人無法理解,官東會不會也不理解,是以當晚就約了他出來。
“你會不會也希望我選平安當女主角?”她問。
“當然?!惫贃|回答,“若單單以父親的角度來說,我當然希望自己女兒獲選,可是作為你的另一半,我相信你的決定,你有你自己的眼光和專業(yè)考量?!?p> 蘇菲滿懷深情凝睇他,流動的目光比月光更明亮。河風吹過,拂亂她額前的發(fā)絲,他立住腳,抬手溫柔地替她整理頭發(fā)。
“可我擔心平安她會不開心......”
官東輕聲嘆息:“有時候成長過程中經(jīng)歷一下挫敗,可能也未必是壞事?!?p> 此時另一邊廂,在蘇菲家的馬非語收到了官平安的短信。官平安說,為表對蘇菲不公正選拔的抗議,她正式通知要退出話劇社。
馬非語盯著官平安發(fā)來的短信,不由得搖頭。這個小丫頭,還真是跟蘇菲姐杠上了。
待蘇菲散完步回來,馬非語原打算找她商量,可見她一臉溫馨甜蜜,不忍掃興,當即決定將短信的事先壓下不提。小丫頭雖然性子倔,她馬非語未必就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