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是彩虹的墊底色,紫光是肉眼可見頻率最高、波長最短的光,古人將紫氣東來視作祥瑞之兆,可能單純出于視覺崇拜。
這種視覺崇拜在峨眉高山上變得很容易理解,到了傍晚,漫天的紫光就無比神秘而夢幻。
三層霞光給樹林鍍上一層金黃,遍地不化的積雪也頗受恩澤,如無風的海面靜靜泛著光。我頓時一身倦意全無,老猴王也捏了下我的肩膀:“放我下來?!?p> 我不禁有些嫉妒“開掛”上山的游客,他們不必體驗連續(xù)兩天越盡窮山的艱辛,就能享受這般絕景。
“老爺子,這里就是天堂吧?!?p> “天堂?”
“人類希望自己死后,去天上住的地方?!?p> 老猴王晃動著尾巴,表示不解:“天上什么都沒有,要住哪?鳥飛累了都要回林子里去?!?p> “誰知道他們怎么想的呢?”
太子坪有點喜馬拉雅山大本營的味道,儼然一片風車和旗幟的海洋。準備去金頂看日出的登山者大多在這里歇腳,清幽的寺院和亮堂的板房民居擠成一個聚落。天黑之前,人們擇其所好投宿。
一家二層旅館同樣由活動板房拼湊而成,但不乏溫馨。天南海北的客人擠在一樓客廳,老板娘為大伙的晚飯和供不應求的開水忙得脫不開身。熱騰騰的湯面和抄手最受歡迎,口味清淡的人也不禁囑咐老板娘多放辣椒。
不相識的男女老少顧不得面子,脫下被積雪蹂躪了一整天的鞋襪,將鞋墊和手套紛紛放到店里唯一的電熱扇跟前烘烤,熏人的白色熱氣在屋內蒸騰。
明明從山下爬上來最多不到三天行程,但這群人似乎有一整年的共同語言。誰走路掉進雪窩子里了,誰在山上被猴子打劫了,說出來都能引發(fā)一陣哄笑。
夜談很快就結束了,太子坪沒有夜生活。因為第二天不到五點,寺院鐘聲和民宿店主就會陸續(xù)吆喝客人起床上路。
人類的生活已經與我無關,我扶著老猴王悄然經過這片煙火之地,食物余香鉆進鼻孔,撓得心里直癢癢。這時要是誰裝一碗雪撒上點佐料,我都能當成四川冰粉一飲而盡了。
“老爺子,咱吃的沒了,往前走走,如果有小賣鋪換點去?!?p> 老猴王的元氣隨著夕陽一落千丈,我只得再將它背起來,順著光滑的石板臺階繼續(xù)往上走。
眼前應是太子坪最后一家店鋪,孤獨坐落在山路邊,窗口吐出昏黃的燈光,門口擺著兩張桌椅,邊上還豎有一塊紙板,上書:“醪糟湯圓,五元一碗?!?p> 我輕輕推開木門,店主在屋里聽到響動后立馬應聲:“來了來了!”
一位阿姨拿著雞毛撣子走出來,我看到這東西就有童年陰影,連忙抬手擋住腦袋:“阿姨,買東西!買東西的!”
阿姨愣住了,在我身上扒拉一陣,可能是想找出類似擴音器的設備。
“那啥……我會付錢的,能給我來一碗酒釀圓子嗎?然后給這老爺子來一個烤紅薯?!?p> “誒?買東西?我在做夢吧……”阿姨原地杵了一會兒,神神叨叨轉到廚房里去了。
說是廚房,其實這不到二十平米的木屋里,臥室、廚房、店鋪融為一體,屋內景象一目了然。
靠里的臥室掛滿玩偶的墻吸引了我,床上更是擺著一個巨大的布猴玩偶,呆滯靠在床頭,那模樣看著有些滑稽,不過應該是仿著峨眉山靈猴縫制的。
阿姨端著碗煮好的圓子出來,見我盯著布猴玩偶,語氣舒緩了一些:“和你們不太像吧?但我女兒很喜歡?!?p> 這流傳千年的酒釀圓子并非四川專有美食,但“醪糟”的叫法我來四川才第一次聽說,且這二字極難書寫,山里文化程度不高的農家卻仿佛有執(zhí)念一般,都一筆一劃寫在招牌上。
貼近鼻子,紙碗里飄出清淡的酒味,雖然熱湯燙嘴,但舌尖觸及瞬間已被綿甜麻醉,粘黏的糯香眨眼間化去冬季的寒意。只是對我一個甜食控而言,這碗米酒也甜得過分了。
“咔……”我像一個飽經滄桑的流浪漢遇到久違的施舍,發(fā)出一聲贊美人間的感嘆。
“看你就跟人似的,我這的和別家不一樣,都是手工做的?!卑⒁逃帜闷痣u毛撣子,拂去墻上看不見的灰塵。
“這個我知道,我媽在家也會做,冬天糯米不容易發(fā)酵,還要用棉被包起來,但如果過熱酒糟就變紅了……這山里這么冷,手工做出來……這么甜的……好厲害啊?!?p> 有了共同話題,阿姨對我的警戒心消失了,確認我不是山里來路不明的妖怪。“我專門加了很多糖,一直都是這個味。”
她又指著外面桌上幾個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剩著的紙碗,神色憂郁笑著說:“過路的很多人喝不慣,都說太膩了?!?p> “為什么不少放點糖呢?”
“以前我女兒還在的時候,為了哄她喝藥就答應做給她吃,每次她說中藥太苦,總是偷偷往圓子里面加很多糖,被我發(fā)現后就會打她手心。現在每天鍋里水燒開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她,可惜她再也吃不到了……”
“哈……這樣正好!天冷熱量消耗大,可不得補充糖分!那些人爬山太累了,味覺失靈了吧!”我眼睛有些酸,一口氣將碗里的米酒喝了個底朝天。
老猴王啃著紅薯,眼神閃爍不定,悄悄問我:“屋子里這些猴子都沒個猴樣,一個個歪鼻子斜眼的,讓我有點害怕……”
“噗,你們猴子也有‘恐怖谷效應’嗎?放一萬個心,這里就是天堂?。 ?p> “怎么又是天堂?”
“老爺子,我發(fā)現了!情不自禁,心有所愛,就是天堂!阿姨,再來一碗!買單!”
店門口立著一個顯眼的路牌,指著金頂方向,以公里為單位的提示距離終于變成了個位數。
我和老猴王已經將尋人拋在腦后,又不知該期待什么。在下一個拂曉中,是等待我倆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