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處,時緋清決定暫不去管葉寒的事。既然他刻意隱瞞自己的修為,自己也不會故意揭穿,城主時揚煉星五境都沒法察覺,自己一個煉息期自然也無從知曉。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絕不會害自己就對了。
不過,不能跟他太親近,不然哪天紙包不住火,東窗事發(fā),絕壁會牽扯到自己身上。
時緋清又摸出那只助修袋,剩下的魂珠本打算要給季顏的,可惜世事總是那么難料。
捏著助修袋,想了半天,也沒想通季顏怎么會與一城之主結(jié)仇,照理說,他一個小小煉星士,連見他的機會都沒有的。況且,時揚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在閉關(guān)淬煉星魂。
時緋清忽然又想起季顏跟她提過,似乎是替他義父報仇。難不成是時揚殺了他義父,他義父又是誰?時揚堂堂一城之主,煉星五境,又為何要殺他?
胡思亂想間,季顏那雙不甘、憤懣,噬血似的眸子最后偃息在塵泥之中,心里又是一緊。
說什么沒有經(jīng)歷對方的痛苦與仇恨,是不能體會那人的心情,可這會,那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如此強烈。
九年前那個夜。鳳翔閣的書樓,那雙盯著空洞黑夜,久久不肯閉上的眼睛……
?。?p> 這座廢棄的樓宇在無疆城外城最西處,就算是新入門的弟子,也對這個傳聞耳熟能詳。
九年前發(fā)生大火之后,大家才知道這個荒棄的閣苑住著當年叛逃失蹤的時家廢物和他兒子。后來那廢物被火燒死后,他兒子被城主接走。這閣樓宇就成了不祥之地,所有人避之如瘟疫,平日根本無人來。
夜黑風高,廢苑內(nèi)終年不見修剪的古樹冠蓋遮天,遍地雜草叢生,偶爾夜風襲過,簌簌作響,伴月色清寒陰森。
當年一場大火,正殿早已頹塌,廢墟一片,至今無人打理,野草連歲瘋長,覆沒當時年月。
“爹,星星是什么?”
“星星啊,是長在夜空中,給人亮光和希望的東西,就像草叢里的螢火蟲?!?p> “它們也會飛嗎?”
“不會——不過,要是有人死了,其中的一顆就會飛走?!?p> “可是,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看不到星星了?”
“清兒想不想看星星?”
“想?!?p> “你看吶,現(xiàn)在天上有一扇門,那些星星都躲在門后面,等你長大以后,打開這扇門,就可以看到星星了?!?p> “門?現(xiàn)在不能打開嗎?爹爹不能打開嗎?”
“爹爹不能,這個世界,只有清兒才能打開,不過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現(xiàn)在打開它,會有邪魔從里邊飛出來,為禍人間。清兒要打開它,先要殺了那只邪魔。”
“清兒想看星星,可寒兒不知道邪魔長什么樣?而且,寒兒殺不了邪魔?!?p> “只要清兒想,這世上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清兒,答應(yīng)爹,無論何時要心存寬濟之念。對于那些傷害你的人,寬恕永遠比報復(fù)來得深刻。無論將來發(fā)生什么事,都要堅強勇敢?!?p> “寒兒答應(yīng)爹爹?!?p> “好孩子?!?p> ……
往事紛涌而至,時緋清勉力壓下萬千情緒,提了星力,一躍上了東偏樓。
這是時年平日居住的書樓。九年前,時年告訴她,時年死于鳳翔苑后園花林的火災(zāi),在面目全非的尸體被抬過來之前,她還不敢相信,并沒有慟哭流淚,整個人卻仿佛被抽空了一樣,呼吸困難,最后失去了知覺。
之后,她始終不敢來觸碰這個盛滿那個人記憶的鳳翔苑。
這還是她這九年來第一次鳳翔苑。
書案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幾冊書凌亂地疊放著,案中有一份折疊起來的布紙,并不齊整,倒像是匆忙之中隨意一折。心念一動,時緋清打開來看。
這是一份川泫陸川圖,在中凌南部,靠近炎廟古城之地,被畫了三個地名,梓陽、慶遠、安鳳,呈三角形勢,最后一個圈只畫了半個就橫斜劃出,成了一道破筆。
心中一動,將那地圖迅速收起收入六合袋中。
時緋清知道,他父親時年除了沉溺于煉丹之外,一直鉆于星象學(xué)問,對于星玄地象之術(shù)頗有造詣,目不窺園,埋頭于書冊之中。不管他聽不聽得懂,一有閑情,便跟他講星天玄術(shù)。漸漸長大之后,他也從書中了解到關(guān)于煉星士的傳奇故事,心里也曾有過憧憬。七歲那年,依循書中的方法,內(nèi)視魂體時,發(fā)現(xiàn)自己是銀魂之體,知道自己不能淬煉星魂,曾向時年詢問改變魂體的方法。記得時年當時只向他許諾一定會找到改變銀魂之體的方法。
手指在案桌上遲疑游動,這是時年生前待得最多的地方,九年的光陰足以沖淡他的一切氣息,而音容笑貌卻仍舊清晰在眼前。
閉目凝神,臨境心訣,畫面徐徐展現(xiàn)——
一陣火光沖天而起,時年正要起身去看,忽然一道黑影伴著一道寒光奪窗而入。
煉星一境,竟是一絲掙扎都沒有,就命喪對方劍下。
寒森的銀制面具下兩只古井似的眸子。
對峙的片刻間,時緋清看到時年蠕動的嘴,似乎在說什么。那雙古井似的眸子,波光漣動,面具微顫,似乎在回應(yīng)什么。
忽然寒劍一抖,失了支撐的時年,重重倒在地上,目光直直瞪著那人離去的方向。
臨境訣的弊端,只可復(fù)現(xiàn)畫面,卻聽不到聲音。
爹,到底是誰……
*
另一邊。
手指正按上白綾上的結(jié)帶,半掩的窗牖輕輕一漾,一道赤色身影便出現(xiàn)在的銅鏡中。
見到來者,葉寒微一蹙眉,“你來干什么?”
千夙勾了勾唇,“我再不來,哥哥怕是自顧著談情說愛了?!?p> “中凌的九曦塔和鎮(zhèn)邪劍,并非那么容易得手?!?p> “別忘了還有時揚的項上人頭!這是千最后的心愿,也是你作為蕭氏血脈唯一的代價?!?p> 仿佛被擊中要害,葉寒緊抿著唇,半晌不語。
“哥哥可要記得,千是為了你才化道的?!陛p緩的,帶著誘惑的強調(diào),千夙緩步走到葉寒背后,正要撩起一縷青絲,一記白光閃過,手腕陡然傳來劇痛。
抬頭看去,對方不知何時已站立起來,面色沉郁,向著他這個方向。
想起日間風亭中,眉來眼去的兩人,仿佛萬蟻噬心,嫉妒之火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為什么那個人可以輕易擁有他想望這么多年都不曾得到的東西。
“哥哥現(xiàn)在,寧可對著一個陌生人笑,也不給我好臉色么?”
“他不是陌生人?!?p> “值得么?就算你為她擋下那致命一掌,就算你失蹤在琴荒雪域,生死未卜,她有去尋過你么?只怕她早忘了陸辰這個人?!?p> 葉寒面色一緩,緩緩道:“喜歡一個人,并不是要她記住你什么?!?p> 就算明知他如何在乎那個人,如今,親口從他口中道出時,一顆心還是被擊得四分五裂。
不是早就該料到,這個人以真容來川泫,根本不是為了竊取神器,而是為了她。
“你……你真的那么喜歡她?”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此生此世,唯她一人?!鳖D了頓,又道,“如果你只是為了確定此事而來,我已經(jīng)明明白白告訴你了。經(jīng)北礫一事,池陽、西夜現(xiàn)在全城戒備,你暫時不要輕舉妄動?!?p> “呵,哥哥這是關(guān)心我么?”
“你是我的弟弟?!?p> “就因為我是你弟弟,所以這么多年,你一直只把我當?shù)艿?,就算我們并無血緣關(guān)系,是不是?”
一時默不作聲。
千夙哀哀嘆了口氣,“也罷,既然哥哥非她不娶,夙也只能祝福你了?!泵疾ê鲇忠粍樱爸皇歉绺?,別忘了自己的承諾。只要你殺了時揚,千的其他心愿就由我去替她完成。到時哥哥想要和伊人雙宿雙飛,夙也不會再阻止?!?p> 緊抿著唇一言不發(fā)。
皮笑肉不笑,“哥哥這是什么表情?難不成反悔了?”
葉寒冷冷道:“千的心愿只是報仇?!?p> 掩唇一笑,“不,千的心愿是一統(tǒng)川泫。這樣就再也沒人敢欺負南炎州以及南炎州的百姓。不然,換哥哥來,我也不介意?!?p> “……”
細細觀察了千城的神色,旋即一陣輕笑,“如今哥哥眼里只有他,這天下怕是已入不了哥哥法眼。我呢,也只能勉為其難替哥哥完成千的夙愿,以報答她的養(yǎng)育之恩?!焙鋈挥制凵砩锨?,湊近千城耳際,“不過,夙還是要提醒哥哥一下,哥哥既然和她結(jié)了生死羈絆,不妨有空進他的七虛憶境多了解他一下,這樣也好同舟共濟,攜手美好人生呢,哈哈……”
欻忽之間,簾影一動,笑聲已逝。
仿佛剛才只是一場幻覺,當一切安靜下來,夜的空與寂一下又占據(jù)了整個屋子。
葉寒眉心微蹙,一動不動立于孤燈之下。
*
回到凌月時已經(jīng)深夜,抬頭看了眼東閣方向,發(fā)現(xiàn)那里依舊燈火憧憧,顯然葉寒還沒睡。
在苑中的荷花池邊站了片刻,時緋清才回西閣寢屋。
事后想想,季顏的事沒牽連他們,已經(jīng)算是最好的結(jié)果。
時揚是有意壓下這件事的,當日就勒令在場所有人禁止外傳此事。這樣的行刺之事,放任何城主身上,都是有失顏面的。不管什么原因,就算是誤會,也會遭人猜忌。況且他還是盟主。失人心者,失天下。高高在上的煉星世家,一城之主,亦是以萬千黎民百姓為基石。
大概因為季顏的事,時揚晾了他們幾日。
這幾日,葉寒似乎很忙,常不見人影,偶爾在苑中與從外面進來的葉寒打個照面,再沒與他有什么交集。隱隱感覺對方與自己冷淡了些,也沒做多想。
一門心思將所有精力放在修煉之事上。
畢竟是名門世家,星天匯照之地,足不出戶,靠剩余的魂珠,竟將修為提升至了煉息滿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