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鐘,蘇半陽灰頭土臉從網(wǎng)吧出來。強烈的陽光刺得他眼睛隱隱作痛。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像是通宵達旦的樣子,他已經(jīng)在網(wǎng)吧的洗手間洗了臉。沾濕的劉海也如往常一樣將額頭大半部分遮擋起來。
每次都是如此,似乎已成習慣。
“待一個晚上能有什么事,你要是心疼我,就帶我去你宿舍好啦?!碧K半陽每次這樣說其實都是故意的,可每次都會臉紅。夏小夏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宿管阿姨很厲害哦?!?p> “我爬水管上去?!碧K半陽也一本正經(jīng)起來。他一正經(jīng),夏小夏就垮下去了?!安灰?。要不開個房間吧,也不要好多錢?!?p> “好啊,你跟我一樣,好像還沒睡過賓館呢!”他朝她詭異地笑著。
她怔怔地看著他,知道他又是拿真話當玩笑話說,反擊道:“睡你個大頭鬼,想什么呢你,我睡沒睡過賓館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以后有的是機會睡。你到底想好了沒???”
每每想起和夏小夏的對話,蘇半陽都會莫名其妙地發(fā)笑。笑自己太邪惡,笑夏小夏單純。
他從口袋掏出手機給她打電話,她的手機關(guān)機。剛把手機放進口袋,手機就響了。
“薇薇……”他拿起電話來接。聽筒里傳來一句懶散的“是我啦!”他當然聽得出來是誰的聲音,便問:“你在宿舍嗎?我快到你樓下了,給你買了皮蛋瘦肉粥?!?p> “我……我還在床上……你等一下哈,我這就下去……”夏小夏掛斷電話后立馬跳下床準備穿衣系帶。蔡薇薇呵斥道:“你打算就這樣出去見你男人?本宮是怎么教導你的?永遠別指望一個男人會無條件容忍你的邋遢和不堪。皮蛋瘦肉粥是吧?不刷牙洗臉你吃得下去嗎?給我打理好了再下去。”
夏小夏興沖沖的腳步還沒來得及踏出門口。聽見正宮娘娘的教導,她只好折回去,拿了牙膏牙刷走進洗手間。蔡薇薇的話對她來講就是逆耳忠言。作為一個女人,應該時刻記著以最好的姿態(tài)示人,尤其是男人。這是天理。
“看你,都憔悴了好多哦。下次還是不要待那么晚了,早點回學校比較好?!毕男∠臐M眼憐惜和溫柔地看著蘇半陽。
“趁熱吃,我這就回去補覺?!彼哑さ笆萑庵喾旁谒氖中?,微微一笑,準備轉(zhuǎn)身離開,被她從后面緊緊抱住?!瓣枺x謝你?!?p> 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爸x什么呀,傻瓜。上去吧,我走了?!?p> 他轉(zhuǎn)身朝校門口走去,沒有再回頭。此時此刻,只覺得眼皮沉重,胸口異常難受。
夏小夏目送蘇半陽離開之后才捧著皮蛋瘦肉粥走回宿舍。
蔡薇薇已經(jīng)坐在開往雜志社的公交車上。實習期只剩半個月。如果實習成績過關(guān),她將成為真正的造型專欄編輯。
夏小夏從書桌上捧起每天都要看的《教育綜合基礎知識》徑直朝圖書館走去。
春末夏初的晨光打在臉上,異常刺眼,卻也格外溫暖,時不時還會帶給人一種無端的燥熱感。圖書館里開著的電風扇不會發(fā)出聲響,想必是有專人護理。
不知道為什么,實習時覺得時間不夠用,現(xiàn)在實習結(jié)束了有大把時間做自己的事,仍然覺得時間不夠用,是自己要求太多了嗎?每次被圖書館管理員催促著離開的時候,她的心里總憋著一股勁沒處釋放。
畢業(yè)生的宿舍開始24小時不斷電。許多宿舍徹夜通明。男生宿舍里,有打撲克的,有喝著啤酒吃著烤肉串的,有彈著吉他唱著歌傾訴誰誰誰是自己女神的,你一句我一句天南海北聊著未來聊著夢想聊著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和對未來不知所措的茫然。女生宿舍里,大多數(shù)女孩和平常一樣,睡覺的睡覺,有男朋友的煲電話粥,愛嘮嗑的拉著死黨談理想,有面試的準備著面試,準備考研的認真看著各種考研書。當然,還有許多平日里形影不離此刻卻不在身邊的同學們,他們早已踏上新的征程,開始上班族的生活。
事實上,大學最后一個寒假剛開始,班上就沒剩下幾個人。有些人連畢業(yè)答辯都沒參加,有些人沒有參加畢業(yè)聯(lián)歡會,還有些人,把大學四年的課本、棉被、易拉罐、塑料瓶、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各種小型電器、衣服鞋襪等全部留在了學校,只帶走了自己的身體。許多人來的時候只身一人,走的時候也只帶走自己。因為,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蔡薇薇每天實習回來都要拉夏小夏嘮叨半天她那帶著血和淚的實習生活。等她嘮叨完了,夏小夏便打開臺燈坐到書桌前看書,看到眼睛疼得實在受不了便瞄幾眼蔡薇薇在線看的電視劇,感覺餓得不行便跑樓下去打包兩份麻辣燙帶回宿舍。蔡薇薇一聞到那股味道便說:“還說省點糧食,不把這個國家吃窮算你沒本事?!毕男∠木锲鹱彀屠^續(xù)喝著濃湯,有意無意地發(fā)出聲響?!澳愕哪欠菀遣怀晕铱梢源鷦谂丁!?p> “吃貨啊,這樣的話蘇半陽家過年時就不愁買不起豬肉咯!”蔡薇薇說完還不忘咯咯地笑。夏小夏嘟著嘴趁她不注意在她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宿舍里立刻響起一陣殺豬般的尖叫?!斑@才是豬肉,哈哈哈……”她呵呵地笑個不停。
四個人的宿舍如今只剩兩個人,而且晚上不熄燈。蔡薇薇和夏小夏就算通宵對罵也沒人管得著。不過這樣的日子很快便到頭了。
六月的一天下午,兩人披頭散發(fā)坐在護校河邊曬著夕陽吹著暖風的時候,一個電話擾亂了清凈。蔡薇薇接完電話后特別興奮。夏小夏笑呵呵地問:“中五百萬了還是白馬王子向你告白了?笑的這么燦爛,肯定有天大的好事。”
“雜志社通知我明天去簽合同,三年哦?!辈剔鞭备吲d地伸出手指比劃著,臉上的笑容可以與天邊的夕陽媲美。
“請客請客……我要吃冰淇淋,二十幾塊錢一個的那種?!毕男∠牡谝粋€想到的食物便是那種入口即化的冷飲。
“出息……蘇半陽還在南昌嗎?”蔡薇薇特鄙視地瞪了夏小夏一眼。
夏小夏怔了一下,“他畢業(yè)答辯一結(jié)束就回家了。薇薇,你還住學校嗎?”若有所思地搭著話,心里有一片空白漸漸散開,仿佛被攻城掠地。
“雜志社有員工宿舍,要不你跟我一起搬過去吧。我怕你一個人在學校會害怕?!辈剔鞭币蝗缂韧仫@示著自己女漢子的特質(zhì)。在她看來,夏小夏只屬于校園,真正走出這片土地之后,往后的路肯定比自己要艱難許多。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大概就是為她量身定制的哲理。
“等面試完再說吧?!毕男∠奶痤^看向遠方?!暗改芷扉_得勝,凱旋歸來?!彼q豫了片刻,又補充道。
夕陽終于在時光的催促下慢慢躲進云層。天空漸漸暗下來,最后變成布滿星星的巨幕,像是電影開始放映前燈光慢慢熄滅,只剩下大熒幕的光亮照在每個人的瞳孔里的場景。待到電影謝幕,周圍的燈光便會再次亮起。新的一天,也就悄然而至。
夏小夏送蔡薇薇到公交站臺。以為很早,其實人多得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抱抱……”夏小夏張開雙臂看著蔡薇薇。蔡薇薇笑著將她擁入懷中。兩人像極了一對生離死別的戀人。
從此以后,我們?yōu)樽约旱膲粝電^斗。每一個即將走出校園的人都這樣想。
直到公交車徹底消失,夏小夏才轉(zhuǎn)身朝宿舍樓走去。面試時間是七月份,所以她不得不繼續(xù)借宿在學校,每每想起,她便十分懊惱。
校園徹底安靜下來。平常一到晚上便燈火通明的商業(yè)街已蕭條寂靜,大部分商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歇業(yè)。不管什么時候都人山人海搶位子占地盤的圖書館也早已上鎖。夏小夏只能站在外面靜靜地看著里面那張自己曾經(jīng)奮斗過的桌子,她在那里完成了英語四六級的備考,完成了教師招聘筆試的備考,完成了普通話的備考?,F(xiàn)如今,它離自己仿佛很近,卻又那么遙遠。她與它之間,只隔著一道玻璃門。
學校已是名副其實的人去樓空,只有她那棟樓的管理員夫妻倆還在堅守。溫飽問題成為刻不容緩需要解決的難題。她買了一箱泡面,餓了便用“熱得快”燒壺水泡著吃。
六月的最后一天早上,她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感覺有人敲門。她蓬松著頭發(fā)雙眼都還沒完全睜開便去開門,外面站著平時和藹可親此時卻兇神惡煞的宿管大叔。他徑直走進她的宿舍。
“今天都三十號了,你怎么還賴在學校不走?明天我可就要把下面的門鎖上,你說什么也得今天搬出去,都畢業(yè)了還住學校做什么?”大叔一進來便開始兇人。夏小夏莫名其妙被一頓痛批,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怎么回事,耳朵里全是指責。
“不好意思,我本來是準備今天搬走的,只是東西有點多,朋友說下午來幫我搬?!彼粗难劬Γ瑯O力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看著他終于意猶未盡地走出宿舍,她高興地深呼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吸氣,他突然回過頭來吼了一句:“下午可一定要搬走,要不我就把你鎖在這棟樓里。哼……”
她拼命點頭,只想他能早點消失。他走之后,她的眼淚終于像絕了堤的洪水,洶涌澎湃,怎么擦都擦不完。她幾乎是跑向門口將門狠狠關(guān)上,又跑到床邊,將身體重重地扔到床上。巨大的失落和疲憊瞬間包裹她的全身。
如果不是為了該死的面試,誰愿意最后一個離開校園?
誰不想和那些上學期還沒結(jié)束就已經(jīng)奮斗在工作崗位上的同學們一樣盡早找到自己的歸屬?誰樂意在畢業(yè)時刻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心情被各種離別情緒影響卻還要幫這個同學去公安局開具戶口遷移證幫那個同學去派出所調(diào)出檔案到最后郵寄費還得自己掏腰包?
如果不是被逼無奈,如果不是夢想使然,誰愿意做最后一只出籠的小鳥?
自由多好。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有多遼闊,多美好,多么令人向往。
她只覺得一陣睡意襲來。一直到下午兩點,依然睡著沒有醒來,似乎是身體對近一個月來主人挑燈夜讀毫不愛惜自己的抗爭,這次終于得到一個喘息的機會。
她做了一個又長又真實的夢,夢見自己赤身裸體蹲在火車站的一個角落饑寒交迫,瑟瑟發(fā)抖,天空正飄著雪花。來來往往的行人從她的面前穿梭,卻不曾有一個人向她面前的碗里施舍哪怕一毛錢一個饅頭。她用自己矯正后1.0的視力看著這個充滿誘惑卻漸漸讓她絕望的世界,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眼淚早已流干,凍得通紅的臉皴了一大塊,看上去像是燒焦了的鍋巴。她以為自己終究會這樣慢慢死去,直到蔡薇薇來到她的面前,端給她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并將自己身上溫暖的呢子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她感動不已,淚水掉進面條里,但她吃得很開心。
陽光透過窗戶鉆進宿舍,打在夏小夏的背上。蔡薇薇推開門站在床邊,手里提著一份熱氣騰騰的酸辣粉。她喊她?!靶∠摹?p> 夏小夏似夢非夢地接了句:“別吵,我在吃面?!睅酌腌姾螅X得腦子突然像是被子彈穿過一樣,有種眩暈的感覺。她猛地從床上爬起來,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蔡薇薇,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嘴巴張開許久,最后終于發(fā)出聲音。她嘶啞地喊著:“薇薇……”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