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王站起身子，我隨他走進(jìn)里面的一間屋子，很小，卻很精致。
此刻這屋子全是暗的，只有屋頂上掛著一盞奇形的大燈，燈光卻被純白的紙板圍住，照不到別的地方。就因?yàn)樗南露际前档模詿艄飧@得強(qiáng)烈，強(qiáng)烈的燈光，全都照在一張鋪著綠氈的圓桌上。桌子兩邊，是兩張寬大而舒服的椅子。桌子上整整齊齊放著副玲瓏小巧的象牙牌九，一對雕刻精致的象牙骰子。
九州王道：“平常的玩法太枯燥了?！?p> 我道：“依王爺之意，又該如何賭法？”
他道：“牌是死的，但賭注卻非死的。牌雖不能變化，但賭注卻可以變化。只要能有變化，便有趣多了?！?p> 我道：“賭注又該如何變化？”
他目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微笑，緩緩道：“你我下注看牌之后，雙方都可將賭注加倍。對方若不接受，便連比牌權(quán)利都沒有了。對方若是好牌，還可再將賭注加倍……賭注可以一直加下去，直到雙方都不再加，或是一方棄權(quán)時(shí)為止?！?p> 我道：“如此賭法，除去幸運(yùn)之外，智慧更重要?！?p> 他道：“不錯(cuò)，這賭法的最大訣竅，便是不可被別人自神色中瞧出你手里一副牌是大是小，而你卻要設(shè)法猜出對方手里一副牌是大是小。賭場正如戰(zhàn)場，賭場上雙方必須勾心斗角，爾虞我詐，這樣賭得才有意思?！彼揭贿叺囊巫由?，又說：“七姑娘若無異議，我們便可開始?！?p> 我坐到另一邊的椅子上，道：“王爺，咱們先說好了，賭幾局呢？”
九州王道：“三局，三局定輸贏?！?p> 我道：“好，就三局?！?p> 黑衣男子熟練地將牌洗勻，骰子擲過，牌分出。
我兩只手輕輕攏起了牌，七點(diǎn)！不算好，但也不壞。我覆起了牌，也將臉藏在陰影里，瞧著九州王。他在瞧著我，那雙發(fā)光的眼睛，都沒有絲毫變化，但他的手已推出了一堆潔白的銀錠，口中道：“加一萬兩?！?p> 一萬兩，這數(shù)目不少，他手中莫非是一副八點(diǎn)以上的大牌？還是只不過在虛張聲勢，只想將我嚇退？我遲疑著，撿出了兩張銀票，道：“一萬兩之后，再加一萬五千兩?！?p> 九州王道：“很好，我再加三萬兩?！比f兩，他毫不猶疑就推出三萬兩，他只怕不是在虛張聲勢了，他的牌必定不小。
但我的牌，只有七點(diǎn)……我緩緩伸出了手，已要將牌推出，準(zhǔn)備放棄。就在我伸出手的那一剎那，我的主意突然變了，沒有任何理由，只是憑感覺，我沒有推出牌，反而推出了一疊銀票，微微笑道：“三萬兩?！?p> 九州王目光凝注著我，并沒有瞧我手上的牌，淡淡道：“你贏了?！?p> 我道：“我只有七點(diǎn)。”
九州王輕輕翻開了牌，卻只是一點(diǎn)。
我心里不由得嘆息，他竟只有一點(diǎn)，居然敢如此重?fù)簟?p> 黑衣男子擲出第二次骰子，牌再次分出。
我將牌輕輕一掀，已瞧見了，是天牌，一對完美無缺的天牌，幸運(yùn)再次降臨在我頭上。幸運(yùn)之神，似乎特別照顧于我。我不動(dòng)聲色，瞧著九州王。他也絲毫不動(dòng)聲色，沒有絲毫舉動(dòng)。他莫非已有些怕了？
我考慮著，這是難得的機(jī)遇，不能輕易放過。我既不能出得太多，將他嚇退，可也不能出得太少。我要給他致命的一擊。死一般靜寂中，我道：“我加一萬五千兩?！?p> 這數(shù)目不多也不少，正是出得恰到好處，我要使他摸不清我的虛實(shí)，我要讓他覺得我心里也在害怕。
九州王考慮了有半盞茶功夫，方自道：“一萬五之后，再三萬?！?p> 我指尖輕觸著緞子般光滑的牌背，沉吟片刻，“三萬……三萬之后，我再加五萬。”
九州王遲疑著，他似乎知道自己走近陷阱的邊緣。但他終于道：“五萬之后，再加五萬?！彼K于跌了進(jìn)去，我覺得我的心都要飛起來了。
我微笑道：“五萬兩在這里，我看了。”
九州王道：“很好……很好……”
我輕輕翻起了牌，道：“天……”幾乎在同時(shí)，我已瞧見了對方的牌，那竟是一副至尊寶，無可比敵的至尊寶。
我的心一下子從九重天上直直跌落下來。我要使別人落入陷阱，自己反而落入陷阱，這關(guān)鍵的一仗，我竟然敗了。
第三局，勝負(fù)的關(guān)鍵。
我渴望能拿著好牌。
我終于拿到了！
我全力控制著自己，不使手指顫抖。
我輕輕攏起了牌，第一張是“梅花”。
這張牌不錯(cuò)。
“梅花”還沒有出現(xiàn)過，我還有成對的機(jī)會(huì)，縱不能成對，只要配上一張八、九，我還是勝算居多！我緩緩?fù)崎_第一張牌，露出第二張。我覺得自己掌心已在出汗，小巧的牙牌，似乎變得重逾千斤。
第二張牌竟是“地”。兩點(diǎn)，只有兩點(diǎn)，這要了命的兩點(diǎn)。那紅紅的兩點(diǎn)，就像是兩個(gè)無底的洞，等著我繼續(xù)跌下去。
強(qiáng)烈的燈光，此刻也像是變得有些昏黃。
九州王推出一疊銀票，道：“加三萬?！?p> 我微一遲疑，數(shù)了數(shù)面前的銀票，道：“我再加三萬?！?p> 九州王幾乎想也未想，道：“再加三萬。”
我的心不覺提了起來，我面前的銀兩，這已是我最后的賭本，我將最后的一疊全都推了出去，道：“一萬之后，再加三萬五千?！?p> 九州王凝注著我，像是想瞧入我的心，想瞧瞧我究竟是否在虛張聲勢，是否在“投機(jī)”。我就動(dòng)也不動(dòng)地讓他瞧，九州王突然微微笑道：“七姑娘，你駭不退我的，你最多只有四五點(diǎn)?！?p> 我笑道：“是么？”
九州王道：“我算準(zhǔn)了。”
我微笑道；“那么，你為何不再打？莫非你只有一兩點(diǎn)？”
九州王道：“七姑娘，你放棄吧?！彼蝗慌牧伺氖郑砗罅⒖逃腥诉f來只小箱子。他將箱子全都推了出去，道：“我再加你九十萬兩。”
我仍然只是微微笑著，指尖在牌背上滑來滑去。
九州王道：“如何，你不敢跟進(jìn)？”
我微笑道：“方才我忘了請教，賭本不夠時(shí)，難道也算輸么？”
九州王道：“姑娘賭本已不夠？”
我道：“王爺明知，我身上不會(huì)帶著九十萬兩銀子的。”
九州王的眼睛像是鷹，瞧著我道：“雖無現(xiàn)銀，抵押亦可?！?p> 我道：“我身無長物?！?p> 九州王笑道：“別人身上縱無價(jià)值九十萬兩之物，七姑娘卻有的?！?p> 我道：“王爺莫非是要小女這條性命作賭？”
九州王道：“姑娘將自己性命看作只值九十萬兩，豈非太過自貶身價(jià)？”
我道：“那又是什么？”
九州王道：“七姑娘的手指?！?p> 我道：“手指？”
九州王道：“不錯(cuò)，姑娘每一根手指，都可值四十五萬兩?！?p> 我仍在微笑著，微笑著瞧著九州王，微笑著道：“王爺若要小女拇指，我便終身不能使劍；王爺若要小女食、中兩指，我便終身無力點(diǎn)穴……我這手指的確很值錢！”
九州王道：“姑娘若不敢賭，也就罷了。”
我凝目瞧著他，道：“我賭了?！?p> “我賭了”這三個(gè)字說出來，九州王身子也似微微一震，道：“你賭？”
我微笑道：“賭?！?p> 九州王大聲道：“你是什么牌？”
我笑道：“牌不好，但也并不太壞。”我微笑著掀起牌。
兩點(diǎn)，竟只有兩點(diǎn)！
九州王石像般坐在陰影中，動(dòng)也不動(dòng)，那一雙冷酷銳利的眼睛瞪著這副兩點(diǎn)，他一字字緩緩道：“你只有兩點(diǎn)！”
我微笑道：“我已算準(zhǔn)了王爺?shù)呐?，決不超過兩點(diǎn)?！?p> 九州王道：“你是如何算的？本王倒想聽聽?！?p> 我道：“我已摸清了王爺賭時(shí)的手法?！?p> 九州王道：“我是什么手法？”
我道：“王爺若有大牌時(shí)，決不急攻躁進(jìn)，只是靜靜地等著，等著別人上鉤……但王爺手中之牌若是十分不好時(shí)，王爺卻必定狠狠下注，要將對方嚇退?！?p> 九州王道：“還有呢？”
我道：“所以，我就以此布下了圈套?！?p> 九州王道：“圈套？”
我道：“我故意數(shù)了數(shù)銀票，讓王爺知道小女賭本已不多，故意引誘王爺你投機(jī)，只因王爺算準(zhǔn)賭本不多的人，決不肯打沒有把握的仗，隨意冒險(xiǎn)，甚至明知王爺投機(jī)，也未必敢抓的，何況這副牌的好牌都已出來，我手上點(diǎn)子絕不會(huì)大，正是王爺投機(jī)的好機(jī)會(huì)，這機(jī)會(huì)王爺怎肯放過？”
九州王道：“這機(jī)會(huì)卻是你故意制造的，是么？”
我笑道：“不錯(cuò)，王爺果然禁不起這引誘……等到后來王爺下注那般兇狠，我更算準(zhǔn)王爺只不過是想將我嚇退而已。”
九州王道：“你如此有把握？”
我笑道：“多少有些的。”
九州王道：“可是你錯(cuò)了！”他按住了牌，他只不過輕輕一按，他的牌竟整個(gè)嵌入桌子里。
他道：“我的牌比兩點(diǎn)大，是三點(diǎn)。”
我道：“哦……是嗎？”我在桌面上輕輕一按，那兩張已完全嵌入綠絨桌面里的牌，突然向上跳了起來。眼見我的手已接著牌了，突聽“嗤，嗤”兩聲，接著“噗，噗”兩響，那兩只牙牌被凌空擊得粉碎，碎片四射而出。
他道：“一點(diǎn)吃二點(diǎn)，你輸了?！?p> 我微微含笑，道：“真是三點(diǎn)嗎？”
他雙手在桌上一闔，剩下的三十張牌全部被他攫在手里，只見他兩只手搓了幾搓，揉了幾揉，等他再攤開手時(shí)，三十張牙牌竟已碎成一堆粉末。這樣一來那兩張牌究竟是不是三點(diǎn)，更是死無對證。
他道：“我說是三點(diǎn)，就是三點(diǎn)?！?p> 我喃喃道：“我縱然不信，看來也不能不信了?！?p> 他道：“七姑娘你只有認(rèn)輸了?！?p> 我笑道：“但王爺卻忘了一點(diǎn)?！?p> 他道：“什么？”
我笑道：“這點(diǎn)?！?p> 我雙手已伸在桌下，片刻只聽“啵”的一聲輕響，那整張桌面當(dāng)中突然有一塊跳了起來，也正是方才那兩只牌嵌在里面的那一塊。
我閃電般接了過來，那兩個(gè)陷進(jìn)去的牌印子，在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凸出來十個(gè)圓點(diǎn)。左面的一張印出來的是“四二”六，右面的一張印出來的是“板跛”四，加進(jìn)來恰好是十點(diǎn)，一副倒楣透頂?shù)孽渴?。他雖然將整副牌都?xì)?，以為已毀尸滅跡，死無對證，卻忘了那兩張牌竟在桌上留下了證據(jù)。
九州王看著我，突然大笑道：“很好。聰明的七姑娘，你贏了?！笨裥β曋校麑⒛鞘S卷扔給我，“現(xiàn)在本王就兌現(xiàn)承諾，這個(gè)送給你。”
我接住黃卷，無數(shù)念頭從腦中電閃而過，卻毫無頭緒。我緩緩打開黃卷，聽到九州王說道：“當(dāng)今皇帝不是一直派蕭府查找先帝的消息嗎？”
我的手僵住，愣愣望著卷紙，眼見它打著旋兒輕飄飄的飄落在我腳前。我緩緩俯身，伸手去撿面前的那張紙，可分明就在我眼睛底下，觸手可及的地方，我的手卻顫顫巍巍，幾次都抓不住那一張紙。
九州王上前屈身拾起那張卷紙，笑著遞給我，他說：“多年前皇帝攻進(jìn)皇城，先帝從暗道逃離出皇宮，可是途中遇險(xiǎn)，身負(fù)重傷，被幽冥宮主所救。幽冥宮主殺雙刀門掌門人、丐幫幫主、劍泉山莊莊主三人，我剛剛說了一方面的原因，其實(shí)還有另一方面的原因，就是為了替先帝報(bào)仇。”
聽了他這番話，我心里竟像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么味兒來了，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我接過那張紙，上面的畫像栩栩如生，記憶里俊雅無儔的少年，與卷紙上孤清落寞的男子疊印在一起，如幻如影，漸漸浮動(dòng)顫晃，卻是我自己的手在顫抖。
允哥哥還活著！
真的還活著！
我用力咬住唇，過了半晌，問：“王爺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九州王笑道：“因?yàn)楸就跸虢黄吖媚镞@個(gè)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