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季清歡老老實實地垂頭站著，用余光瞥向賀書禮，他的面目依舊沒有表情，精致的側臉線條流暢，濃密的睫毛下，一雙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墻壁，陰沉得有些駭人。
他纖瘦的手握住扶手的首端，手背上遍布著細細的青色筋脈，一根根隱沒在有些蒼白的皮膚底下，就像是一條條青綠色的吐著信子的蛇，季清歡當然知道，喜怒不行于色的賀書禮已經動了怒。
墻邊啜泣聲消失后，劉小娘子吸了吸鼻子，便聽得丫鬟柔聲勸道：“姑娘在家中不是答應好了么，只來見一見，到時候說八字不合推了便是，畢竟是老太爺答應下來的事，若是反此時悔，豈不是影響劉家聲譽。姑娘大了，不能凡事任性，叫長輩們?yōu)殡y?！?p> 劉小娘子如鯁在喉，帶著哭腔道：“家里又不是只有我一個沒有出嫁的，憑什么一定要犧牲我，萬一賀三看上我了怎么辦，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若是這事辦不好，難道我一輩子就要跟個殘廢度日么，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p> 丫鬟忙道：“姑娘胡說，老爺夫人怎么舍得姑娘受苦？一會子還要見侯夫人，姑娘快把眼睛擦一擦?！?p> 頓了一會兒，劉小娘子聲音里略帶嬌羞地回復道：“咱們去找個地方洗把臉重新上妝，我聽哥哥說今日三皇子還要找方丈參禪下棋，久聞大名，未曾謀面，初次見面，我這副樣子倒是失禮?！?p> 劉小娘子此時和方才罵賀書禮的聲音，簡直判若兩人。
賀書禮緊緊圈在扶手上的指頭微微一動，當年京中驚才艷艷的三個才童，皇后所出的三皇子秦晏便是之一。
當時他排行第一，三皇子排第二，因品性閑散飄逸，這些年多在外地游學，見首不見尾，說起來，他們算是舊友。
季清歡卻納悶著，那個三皇子既然是來找方丈，怎么會和劉小娘子撞上，除非她有心找過去……那便有趣了。
季清歡扯了扯嘴角，突然覺得今日跟來龍隱寺，簡直是極大的錯誤。
過了一會兒，墻外丫鬟道：“姑娘，回塔樓去吧，那邊有……”丫鬟和劉小娘子的聲音越來越小。
季清歡和蕭山站在賀書禮身側紋絲不動，也不敢動。
季清歡腦子里閃過無數種猜想，最可怕也最符合賀書禮性格的一種，便是他無論如何也要成了這樁婚事，娶了劉小娘子回來好生折磨，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真是如此，賀書禮心中又多添一分仇恨，劉小娘子做了長興侯府的三奶奶，以劉小娘子目前的表現看，這恐怕對季清歡將來的出路沒有益處。
但季清歡也明白，以賀書禮的性格，不出這口惡氣是不可能的。
不知過了多久，季清歡站得膝蓋都有些疼了，才聽到賀書禮面色如常道：“去方丈那兒。”他聲音平靜如水，卻又冷如寒冰。
蕭山穩(wěn)穩(wěn)地推著賀書禮的輪椅，季清歡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方丈的院子。
方丈住的院子沒有門檻，也很寬敞，庭院里植了幾顆挺拔松樹，擺著一張方形石桌和兩張石凳。
主仆三人剛進去，院子里伺候的僧人點頭行禮，隨后便去房間門口稟道：“方丈，寧陽侯府賀三爺來了。”
方丈離開從房里出來，手里端著東西，他腦袋光溜溜的，蓄著長胡子，穿著正黃色的袍子，與尋常僧人并無兩樣，他笑容可親，季清歡與他對視起來，如同方才見過的普通僧人一般，一點壓迫感都沒有。
賀書禮微微點頭示意，蕭山向方丈方丈低了頭，季清歡連忙照做。
方丈把棋盤放在方桌上，吩咐小和尚關上院門，他掃過賀書禮的眉眼，慈和地笑道：“書禮今日帶了東西來?！?p> 賀書禮眼瞼微抬，神色淡漠地道：“未曾?！?p> 方丈呵呵一笑，笑容溫和道：“帶了一樣東西來了?！?p> 賀書禮問到：“我?guī)Я耸裁礀|西？”
方丈說道：“心事?！?p> 季清歡暗贊，這老和尚眼色厲害，賀書禮進院子之后，無論是表情還是情緒已經藏的那般好，他竟然也瞧了個究竟出來。
方丈擺好棋盤，道：“我有一局棋，始終解不了，三王爺連著來我這兒三天都沒解開，正好你來了，試試你的棋藝有沒有長進?！?p> 賀書禮把玩著玉戒指的聽到一半的時候，抬起頭看著棋盤淡淡道：“那便試試?！?p> 方丈朗聲笑著，隨即吩咐僧人道：“去泡一壺苦茶過來?！?p> 季清歡眼珠子提溜轉了一圈，估摸著劉小娘子說不定快要尋了來，便自告奮勇道：“三爺，奴婢去幫忙！”
賀書禮疑惑的朝季清歡望過去，微微點頭。
季清歡跟著進了梢間里泡好了一壺苦茶，斟了兩杯，卻沒斟滿。
僧人道：“茶盤還在方丈房里，貧僧去拿。”
季清歡連忙問僧人：“師傅，可有冷水，我方才在外面污了手，想洗一洗?！?p> 僧人指了指水缸里，季清歡趁他轉身了，趕緊舀了一瓢水，倒在賀書禮的陶瓷茶碗里，蓋上蓋子。
僧人拿著茶盤過來，季清歡把兩杯茶都放上茶盤，端去了外邊。
方丈已經擺好了解不開的棋局，季清歡把開的那一杯擱在了方丈的手邊，另外一杯用左手端著，眼看著要穩(wěn)穩(wěn)地放在賀書禮手邊了，結果手腕一顫，全潑到了賀三的輪椅上，賀書禮淺色衣衫大腿外側也濕了一塊。
季清歡立馬嚴肅地皺緊眉頭，一臉慌張，用帕子趕緊給傅慎時擦著輪椅上的坐墊，驚慌道：“三爺……奴婢愚笨。
蕭山快幫忙把三爺扶起來。”
賀書禮明顯察覺到水溫的異常了，斂眸看了季清歡一眼，緩緩道：“蕭山，扶我起來?！?p> 季清歡低著頭，嘴邊偷偷地抿了個轉瞬即逝的笑。
蕭山扶著賀書禮從輪椅上站起來，季清歡趁著擦輪椅的時候，直接把輪椅推開了，道：“三爺，要不趁著奴婢把輪椅推到一旁去曬一曬，您就坐在石凳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