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回到家,已是第二年的秋天。不是因為戰(zhàn)爭贏了,而是因為落下終生殘疾的兵,不能打仗了。
他傷了一條腿,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推開木門,家里的陳設與記憶中重疊。
他看到晾衣服的架子上曬著小衣服,上面繡著小老虎。侄子從屋里走出來,看到玉竹,顛兒顛兒地跑回去,喊了句:“媽媽,有人來了?!?p> 二哥還在打仗。
玉竹看見嫂子懷里抱著一個小娃娃,娃娃看見他,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要抱抱。
玉竹接過孩子,笑了。這孩子的眉眼,跟他娘親一模一樣。
“冬熹。”玉竹輕聲地叫他的兒子。
“大哥很健康,所以還留在前線?,F在戰(zhàn)況不錯。對了嫂子,阿香呢?在鋪子里嗎?”玉竹想到阿香,臉上露出思念。
嫂子沒有說話。
玉竹抬起頭,笑容漸漸收斂,他定定地看著嫂子。
“阿香呢?”
“阿香她…死了?!?p> 玉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生這孩子的時候大出血,又是在破廟里,沒有藥,甚至連柴火也沒有。暴風雪一直下不停,我是一點點看著她走的呀…”嫂子回憶起那一天,已是淚流滿面。
玉竹靜靜地聽著,沉默不語。
他看著懷里的孩子,孩子正在吃手指,看見父親瞧他,便嘿嘿地笑。
玉竹苦笑了一下。
晚上爹娘回來,見玉竹回來了,做了一桌子他愛吃的飯菜。玉竹看見藕湯,愣住了。
玉竹坐在凳子上泣不成聲,哭得像個孩子。
藕湯是阿香最愛吃的。她說湯里的藕軟而不面,最是好吃。
“娘子,我以為自己是上過戰(zhàn)場的男人,不會輕易地掉眼淚。我以為我可以像接受戰(zhàn)友的死亡那樣接受你的離去,我發(fā)現,我做不到??!我的阿香…”
“你不是說,要等我回來嗎?娘子,你沒有遵守諾言,你讓我當了鰥夫。小阿香,玉竹哥哥從來不曾騙過你,你怎么忍心騙玉竹哥哥呢?你怎么忍心把哥哥一個人留在這世上?”
看到父親崩潰大哭,冬熹也跟著哭了起來。
玉竹看著那個孩子。
他對那個孩子沒有感情,甚至有些怨他,是他讓阿香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可是,這是阿香用命換來的孩子,他必須將這個孩子養(yǎng)大。
“阿香,等孩子娶親,送走爹娘,我便去找你?!?p> 這一夜,玉竹徹夜未眠。
他不停的看房間里的物件。每一個物件,都有他亡妻的影子。
阿香在那最后一刻,定然很無助吧?自己卻不在他身邊。
床上那繡著牡丹的被子,是當初阿香一邊跟他談笑一邊繡的。他倚著床頭看著妻子,妻子坐在旁邊,低著頭,一針一線的繡著。
“夫君,我希望,咱們以后的日子像牡丹花一樣紅火?!?p> 阿香抬起頭看他,他的心無比柔軟。
床上有兩個枕頭,實際用到的只有一個,阿香不愛枕枕頭,只喜歡鉆到他懷里睡。
曾經越是幸福,現今越是痛苦。
玉竹眼睛哭干了,便輕輕地撫摸房間里的物件,仿佛在撫摸他的妻子。
當意外來臨,最痛苦的是活著的人。玉竹一夜白頭。
阿香走后,他便沒有家了。
他是寄宿在人世間的孤魂野鬼。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花花的娃娃菜
這篇小說的靈感來自筆者讀過的一些詩詞。描寫戰(zhàn)爭的詩和懷念亡妻的詩,總是很打動我。 看到那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本來是想寫一篇妻子等到死在戰(zhàn)場的丈夫的文章,但思前想后,決定還是寫征人歸家后的悲劇。 我們能看到的,是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士如何拋頭顱,灑熱血,我們對此常懷感激與敬佩。那么戰(zhàn)士的家人呢?一個人的偉大,常常伴隨一個家庭的付出。 英雄背后的人,是無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