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
妖怪們比現(xiàn)今更加遭到唾棄、嫌惡,沒有一個能夠像現(xiàn)代這樣安心生活的規(guī)范,人類及妖怪間的關系十分混沌。
為了這些顛沛流離的妖怪們,挺身而出想要打造一個能讓妖怪安居樂業(yè)的場所的,正是名為酒吞童子的鬼。
他利用只有大妖怪才能制造的專屬結界空間「狹間」,在現(xiàn)世的裂縫建筑了一個小小的妖怪國度。
現(xiàn)在一般認為,這就是現(xiàn)代大妖怪建構的派系組織的原型。并且,目前殘留在世界上的狹間,是采用原本酒吞童子設計出來的結界術所制成的。
或許大家會想……明明就有稱為隱世、規(guī)模更大、專屬于妖怪的世界,現(xiàn)世的妖怪們只要搬去那里不就得了嗎?
但當時有些有心人士,利用政治手段封鎖了能夠穿越到隱世的方法,讓事情變得相當困難。
對于遭到各方排斥的妖怪們來說,酒吞童子創(chuàng)建的國度代表著一個希望吧?
他們尊崇在狹間建立王國的酒吞童子為王,并認定張開雙臂歡迎孤零零的妖怪,真心關愛他們的茨木童子為女王。
相信那個指引、那個存在、那個力量──
○
「馨,你醒了嗎?」
「……真紀?」
星期天下午。
梅雨將至,潮濕的風吹拂,病房中的窗簾隨風搖曳著。
馨原本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沒過多久就「……嗯」地應聲。
他似乎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瞄了一眼受傷的肩頭。
「大兇那張簽,只有腳底受傷似乎還不夠耶,感覺這次才是來真的。」
「不過家里還沒有遇上火災……嗯?不,現(xiàn)在家里火海燒得可旺了,難道是指那個?」
「我可以笑出來嗎?不過你能講這么多話,看來沒事了。要吃蘋果嗎?」
「……嗯。」
馨坦率地點點頭。要是平常,他肯定會裝模作樣地吐個嘈。
我坐在床前的折疊椅上,削蘋果皮,切片……
「啊,你這家伙!居然先偷吃!」
「我只是試吃一片啦。如果很酸你就不想吃了吧?」
「……很酸嗎?」
「不會,這可是由理帶來的高級蘋果,滋味香甜又濃厚?!?p> 「你這個人,明明曉得還偷吃的吧?我也要吃?!?p> 「……好?!?p> 因此我這個鬼妻拿著切好的蘋果,在傷患馨眼前晃來晃去,壞心地捉弄他,就在這個時刻:
「馨?!?p> 馨的爸爸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嚇了我們一大跳。
他從何時開始就站在那里了?
我太過驚訝,不小心松手讓蘋果切片掉到馨的嘴巴上面。馨的爸爸瞄了我一眼,緊皺眉頭,臉上絲毫沒有笑容。他還是那么拘謹嚴肅的人呢。
肯定是淺草地下街聯(lián)絡他的吧?
這間醫(yī)院和淺草地下街有關連,馨的病房也由于「某種特殊理由」是單人房。
「老爸……」
馨顯得有些尷尬,慢慢起身。
我伸手扶著他,但他起身時似乎肩膀的傷口還是有些發(fā)疼,緊緊閉上單只眼睛,露出正忍著痛的表情。
他爸爸見狀,似乎有滿腹疑問想要問他。
「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
「不肯說嗎?你也,總是這樣哪?!?p> 馨的爸爸凝視著馨,平靜地說。
「有奇怪的家伙打電話給我,說你受傷住院。你該不會在外面交到壞朋友了吧?」
「我的傷勢沒有很嚴重,只要康復就可以正常上下學。我沒有想要麻煩你,而且……淺草地下街那些人并不是奇怪的家伙?!?p> 馨語氣淡然而有力地斷然說道。
像是在否定些什么,想要抗拒對方進一步的干預和探索。
馨的爸爸將視線從他身上稍微移開,默不作聲。以結果來說,他拋給馨的問題被閃開了,但馨也不可能真的回答他。
只是,出乎意料地,馨他爸爸突然開始講起以前的事。
「那是在你十歲的時候吧?以前你也曾經(jīng)受過這種重傷,那時你堅持自己是從游樂設施摔下來,但那傷口怎么看都不太像,明顯是遭到他人所傷,身上有許多撕裂傷……但你為了掩護什么,為了繼續(xù)保守某個秘密,不肯透露詳細情況?!?p> 「……」
「不只這樣。至今有好幾次,我都覺得你身上有些不尋常之處。簡直像是,存在著某些只有你才看得見,只有你才能明白的東西,我會覺得……」
馨的爸爸握緊拳頭。
他正在猶豫是否該繼續(xù)講下去。
「覺得我很恐怖嗎……老爸?!?p> 但馨從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明了那句話的后半了。
那是存在于父子之間,太過悲傷的一句話。
馨的爸爸皺起眉頭,臉色依然沉重,但又突然感到有些愚蠢似地,干笑了幾聲。
「但是,你不會受傷嗎……馨。你究竟是像誰咧?你實在太堅強了?!?p> 「……」
馨就如往常一般,什么都沒有回答。
我望著這一幕,心里感到有些難受。
「馨,這種時候還講這種話,你可能會覺得我這個爸爸太過冷血,但我已經(jīng)決定要和你媽媽離婚了。我確定九月時要調職,我想借著這個契機,再次提出這件事?!?p> 「這樣呀,我也覺得這樣滿好的?!?p> 「呵,是吧。我會離開那個家,那你呢?你媽似乎相當累,她說想要先回九州老家。你要跟誰……不,你應該不想跟著任何一邊吧?總之,監(jiān)護權應該會在我這里,那么……我換個方式問,你想要待在『哪里』?」
「我想要在這里?!?p> 只有面對這個問題時,馨毫無迷惘地清楚道出自己的愿望。
「我絕對不想離開淺草。淺草有我重要的……想要在一起的伙伴。老爸,即使你和媽媽決定要離開這里,只有我一人,我也要留下來。我喜歡這里?!?p> 「……這樣子呀。你第一次告訴我的愿望居然是這個,該怎么說呢……原來你也有能讓你說出這些話的重要場所了。不在家里,而在外頭。」
馨的爸爸這一瞬間,像個關愛孩子的爸爸般,露出終于放下心的表情。
但他的眼神塞滿了各式情感,十分復雜。
他看了我一眼,又緩緩點頭。
「你不需要受到像我們兩個這種糟糕爸媽的牽制。我會在能力范圍內(nèi)盡量實現(xiàn)你的期望。如果你想住學校宿舍也可以,想要一個人住外面也沒問題。直到大學畢業(yè)為止的學費和生活費,你都不需要擔心。當然,如果你想要來找我或是你媽媽,我們隨時都歡迎你?!?p> 「……啊,好。」
「你和我們不同,非常沉著……我想應該不會有問題的,即使將來,一直?!?p> 「……」
那發(fā)言像是十分了解馨的事還有他的期盼,簡直像旁觀者ㄧ般。
以父子來說,是一段極有距離感的對話。但對馨來說,這應該能令他放下心中大石,也是一種解脫吧?
「爸爸,謝謝你。這是我需要的。」
「……」
爸爸。
馨不是喚他老爸,而是像小時候那樣叫他「爸爸」。
聽到這個稱呼,馨的爸爸眉毛挑動了一下,不過需要處理的事情已經(jīng)結束,他還是立刻打算離開病房。
「等等……」
我不假思索地從折疊椅上站起身,叫住馨的爸爸。馨的爸爸回過頭問我:「什么事?」
面對妖怪時那么威風凜凜的我,在馨他爸爸面前卻不禁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握緊裙擺。
「那個……我有事想問你?!?p> 「喂、喂、真紀……?」
「馨的確是一點都不可愛,講話帶刺,又愛??幔鲜前逯粡埑裟槨蛟S從叔叔你眼中看來,他非常獨立而沉著,但那只是……他習慣不去表達自己的情感罷了?!?p> 對于我沖動的發(fā)言,馨愣在原地。
可是我就是想要告訴他爸爸,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樣。
「但馨他并非不會受傷,其實他比任何人都來得敏感,外表看起來能干,其實卻相當笨拙,比誰都害怕寂寞。他無法說出『任何話』,一定是因為害怕……他怕得要命,怕他渴望家人關愛卻會遭到拒絕。但實際上,他明明比誰都渴望爸媽的愛……」
「……」
這是無論我怎么努力都無法給予他的。
「你們要丟下這樣的馨自己一走了之嗎?擅自斷定說什么因為他很沉著能干,反正不需要自己照顧,這種對自己相當方便的話……根本沒有真正想要去靠近他,去了解他,去接受他?!?p> 「……真紀。」
天哪,我已經(jīng)語無倫次,凈講一些亂七八糟的話。
我明明知道這種事情只是強人所難……
因為我們絕對不會透露只字片語的,上輩子的事,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講出口的吧。
但是……即使如此,我們?nèi)耘f渴望溫暖的關懷。
我認為馨一定是渴望的。
他之所以會害怕和爸媽牽連太深,一直以來都漠然以對,是因為從上輩子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中,他認為反正爸媽都不可能接受自己,而率先放棄了。
這或許期望太高,但如果有人愿意跨越這道鴻溝,真心對他付出關愛……
「不過,對馨來說……茨木,有你在不是嗎?」
「……」
「我先走啰。」
即使如此,馨的爸爸還是走了。他踏出這間病房,離開了。
是我的存在促使他離開的。
他應該不至于不再來看受傷的馨吧?
當然,這段時間馨的爸爸還會來這里吧,雖然決定要離婚,也并非立刻就要搬離那個家。
但是,不曉得為什么,這個瞬間我頓悟到,這個家有什么東西已然畫上句點。
「……真紀。」
「抱歉,馨,我是不是太多話了……?」
我是不是不應該將馨一直壓抑著的,那個類似「任性」的部分,全盤托出呢?
剛剛的緊繃感一口氣松懈,雙腳頓時沒了力氣,我跌坐在折疊椅上。
「不會……不會?!?p> 馨頻頻搖頭否認。
「真紀,謝謝你……我一直都很感謝你。」
「……馨。」
他強忍肩膀傷口的疼痛,伸出手臂觸碰我的手,我用力回握那只手,順勢緊緊抱住馨。
馨沉默了一會兒后,開始慢慢吐露。
「我們家各分東西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這樣就好了。比起那個勉強維持表面和平卻早已貌合神離的『家庭形式』要來得好得多喔?!?p> 馨不停喃喃說道,先分開一下對大家都好。或許真是這樣吧……
「而且,正如我爸他說的,我……還有你。我只要有你在就好了,我一點都不會感到寂寞。所以,我也絕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p> 馨肯定是還記得我邊哭邊真情流露說出的那句話吧。
他將我的身子稍微拉開,從正面凝視著我的雙眼,真誠地告白:
「我愛你喔,真紀,從好久好久以前?!?p> 從窗邊吹拂進病房的微風,帶來預告初夏來臨的清爽香氣。
這幾個字,是這輩子活了十六年的人生中,個性害羞的馨連開玩笑都不輕易說出口的話語……
我回望著馨,他的表情清朗而沉穩(wěn),但又似乎快要落淚。
不過絲毫沒有害臊的神情,仿佛只是打從心底渴望傳達這句話……我對這一點感到非常開心,胸口驀地揪緊。
「呵呵……我曉得喔,從好久,好久以前?!?p> 真的好久,好久以前。
我也是,從遙遠的千年前,就一直深愛著你。
我們輕輕地笑出來,笑聲有些顫抖,額抵著額,互相隱去對方的淚水。
外貌看起來只是高中生,但我們是上輩子的夫妻。
那份愛,那份羈絆,直至今日我也從不曾懷疑。只要對方待在自己身旁,就從來不會感到寂寞。
「欸,馨。我們一起獲得幸福吧。我們兩個一起……在這里,今后都要一直幸福喔?!?p> 我們這輩子一定要獲得幸福。
即使現(xiàn)在我仍難以抹去上輩子死別的記憶。
即使無法實現(xiàn)、令人焦躁難耐的事物還多如繁星。
我們?nèi)砸嘈耪嫘年P愛我們的伙伴們,守護著淺草這塊土地,同時也受這塊土地守護著……
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再度結為真正的夫妻,成為幸福的一家人。
六月也到了下旬。
在那場百鬼夜行發(fā)生的事、遇見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日常生活簡直就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一般,毫無變化,每天平靜地流逝著。
啊,不過,要說有什么變化……
「啊,是茨姬大人!」
「真紀,歡迎光臨。」
那就是在阿水經(jīng)營的千夜?jié)h方藥局里,多了一個食客和工作人員吧。
成為我的家仆的八咫烏,深影。
深影在那件事之后,由于組長交涉成功,沒有受到什么特別嚴重的處分,現(xiàn)在就待在淺草生活著。精確來說,應該是先暫緩處分的情況。
因此就將他安置在最可靠的地方,讓過去的兄長家仆阿水當觀護人。
雖然在誓約上,他算是我的家仆,但組長說讓深影住在獨居高中女生的房間,在各種層面意義上仍舊十分不妥,因此就做了這番安排。
深影頭綁三角巾,正擦拭著店內(nèi)窗戶。
「影兒,你有好好工作嗎?工作內(nèi)容都學會了嗎?」
「是的!我已經(jīng)完全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現(xiàn)代社會人士了!」
「影兒」就是深影,他自信滿滿地回答我,臉上洋溢著光彩。
和先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那個「魔淵」簡直是天壤之別,不過我知道這才是他原本的模樣。
「你真的很敢講耶,小影兒,真是受不了,剛剛不是才把我的生財?shù)谰叩粼诘厣线€弄壞了嗎?」
「阿水,你很煩耶。你敢在茨姬面前批評我,我就宰了你。」
「啊──啊──你只有在真紀面前會裝乖巧,真是一點都不可愛的弟弟?!?p> 阿水露出倒胃口的表情。
我留意到冷冷地望著旁邊的影兒,額前劉海已經(jīng)長到蓋住眼睛了,就取下夾在自己頭發(fā)上的發(fā)夾,固定在他頭上。
「茨姬大人,這是……?」
「是身為家仆的證明喔。因為大太刀被陰陽局拿走了……這個發(fā)夾上面涂有我的血,符合誓約條件。這樣一來,你就正式成為我的家仆了,絕對不能違抗我的命令喔?!?p> 我會在立訂誓約時贈送涂過鮮血的物品,給成為自己家仆的人。
阿水的小袿、影兒之前揮舞的大太刀,都是在千年前立誓時,茨姬贈送給他們的物品。
在名叫茨木童子的妖怪死亡,誓約解除后,那些物品只不過是個尋常物件罷了,但對他們來說,是重要的心靈寄托吧?
我仔細考慮過,這次別再用能傷害他人的物品,而選擇能在日常生活中發(fā)揮功效的東西較好。
對于開始在人類社會中堂堂正正、勤奮工作的影兒來說,這個東西應該相當適合吧。此外就是單純因為他的劉海真的太長了。
影兒伸手觸摸那根發(fā)夾,激動地說:「我太高興了!」突然哭成一個淚人兒。
明明從此將失去自由,不能違抗我的命令,卻這么開心,他果然是根深蒂固的家仆體質呀。
「我會為了重返社會而努力,再度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家仆,希望能趕快再幫上茨姬的忙!」
「哎呀,你有這份心是滿感人的啦。不過影兒呀,我是希望你能先幫上藥局的忙啦。你學東西比蔬菜精靈還要慢,個性又太過害羞退縮,實際上根本是個吃閑飯的吧……而且還會立刻就縮到灰暗的角落里?!?p> 「阿水,你閉嘴。你敢在茨姬面前侮辱我,我就宰了你!」
「茨姬你看,這個小男生情緒還這么不穩(wěn)定~」
阿水攤開雙手,無奈地嘟噥埋怨著:「年近三十的我,原本優(yōu)雅自在的獨身貴族日子完全遭到破壞了?!鼓杲贿^是外表看起來而已,一個人自己生活了千年,肯定早就過膩了吧……
「你們兩個別吵架,要好好相處啦,你們是家仆兄弟吧?」
「真紀,那已經(jīng)是千年前的事情啰,太過分了,明明你到現(xiàn)在都還不肯收我為家仆?!?p> 「咦?是這樣嗎?」
我裝傻。
阿水神情懊惱地咬著下唇,而影兒興奮歡呼說:「哇──只有我耶──」
因此我拉長背脊,伸手摸了摸露出叛逆表情的阿水的頭。我突然想起來,當他在百鬼夜行喝得爛醉時,一直希望我能摸摸他的頭。
不過現(xiàn)在早就酒醒的他,只是嚇得退避三舍。
「阿水,你現(xiàn)在還不需要締結家仆的誓約。不過,等到某天有需要時……不,是當我需要你的時候,搞不好就算要強迫著你,我也會讓你成為我的家仆?!?p> 「……真紀?!?p> 「到時候就拜托你啰?!?p> 沒錯,我認為……在這個和平安穩(wěn)的時代,束縛住重要妖怪們的家仆誓約,除了像影兒這樣的特例之外,并沒有必要存在。
但我無法預料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原本我們一直低調生活在淺草這塊令人安心的土地上,但現(xiàn)在外頭的妖怪都知道我們了。
阿水靜靜地讓我摸他的頭,正色點頭說:「我明白了?!?p> 「真紀,等你再次需要我的力量時……我很樂意成為你的下人?!?p> 「下人……這個用詞有點難聽耶,至少說個家臣或護衛(wèi)這類比較帥氣的講法吧?!?p> 「因為真紀是我們的女王陛下呀~從千年前開始,至今都不曾改變呢?!?p> 阿水調皮地眨眨眼,剛剛那張認真的容顏轉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即使現(xiàn)在還不需要那份絕對的主從關系。
從在這塊土地上重逢以來,他就一直用清水般沉穩(wěn)透徹的真心守護著我,守護著我們。
直到有一天,我再度需要他的力量為止。
我來到淺草地下街的「居酒屋一乃」。
送洗的和服拿回來了,所以我來淺草地下街妖怪工會還衣服。
聽說組長人在辦公室內(nèi),我就請長頸妖一乃小姐打開暗門,借著帶路的鬼火迅速下到工會辦公室。
「……嗯?」
走到辦公室前方時,里頭傳來交談聲。
除了組長的聲音之外,居然還有馨和由理的聲音。
「茨木的存在,會給現(xiàn)世的妖怪界帶來莫大影響。」
「她現(xiàn)在只是一個人類女子,這種不尋常的存在,反倒棘手呀……」
「的確,有很多家伙都盯上真紀了吧,不管是現(xiàn)代的大妖怪……還是陰陽局?!?p> 居然偷偷瞞著本人討論這種潛在危機。
是說,我也是能夠理解他們擔憂的心情啦……
「你們偷偷摸摸地在這里講什么呀,我的日常生活可是一點都沒有改變喔?!?p> 我豪爽地一把推開辦公室的門。
馨、由理和組長都對于我突然現(xiàn)身,和我雙手扠腰氣勢萬千的姿態(tài)大吃一驚,但我不為所動地繼續(xù)說下去。
「至于那些想要改變我生活的家伙,我會狠狠給他一棒,鏗地一聲將他打成場外再見全壘打的?!?p> 「……真紀。」
「成為眾人目標、只能受人保護的生活,在上輩子還很柔弱的那段日子里,我就已經(jīng)受夠了?,F(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擁有能夠保護重要事物的力量。而且,萬一真的發(fā)生什么事,淺草有許多伙伴都會助我們一臂之力……沒錯吧?」
我低頭望向并排坐著、尚未回過神來的男人們,語氣堅定地這么說。
「再說,有危險的并非只有我。馨和由理這次雖然勉強隱瞞了身份,但遭人順勢挖掘出來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吧。」
「可是我們……是男生呀。」
「是男生所以怎樣?由理妹妹有時候看起來比我還要像女生得多,才危險呢。」
「不要叫我由理妹妹?!?p> 由理的表情十分認真。他反駁這點時,非常有男子氣概。
「而且不管是九良利組或陰陽局,感覺這次都是抱持觀望的態(tài)度?!?p> 馨提及了每個人都有些在意的點。
組長維持著交疊雙腿的姿勢,仰頭望向天花板,回答的聲音中混著嘆息。
「也是啦。深影那件事和茨木童子轉世為高中女生的沖擊太過巨大,有點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而且妖煙那件事,好像不單純是由于鐮倉妖怪的失誤而引起的,也不是用他們和九良利組間的斗爭跟陰謀就能道盡。因為呀,聽說深影的……八咫烏的金色眼眸并不是九良利組搶走的。」
「咦,真的嗎?」
按照深影的記憶,我原本認為所有事情的幕后黑手都是滑瓢九良利組,可是事情并沒有這么單純嗎?
「當時九良利組的確覬覦黃金之眼而展開行動,但聽說在最后一刻讓其他家伙從旁搶走了。到頭來,或許搶走眼睛的家伙,才是一手策劃這一切的真正犯人。九良利組和陰陽局現(xiàn)在光是追查這件事就已經(jīng)忙不過來,加上陰陽局的確也犯下無可辯駁的失誤,又不想因此落人口實,所以才會先把深影全權交給我處置?!?p> 「這些人都只顧自己的利益耶。」
「是這樣沒錯,但這樣也比較符合我們的利益呀。深影的處分也是因此才遭到保留。不過,如果陰陽局打算直接對深影進行處分,茨木,你身為他主人,到時候……他們可能會來找你興師問罪吧?!?p> 「我就是希望事情這樣發(fā)展,才將深影收為家仆的呀。反正,陰陽局那些家伙不能對人類動手,我又是高中生。他們對于身為人類家仆的妖怪,也沒辦法怎么樣?!?p> 「也是啦。想要保護那只八咫烏的話,這是最好的方法了。只是……等事情告一段落,他們大概會找上門來問話。算了,這種事就等實際發(fā)生后再說好了?!?p> 組長發(fā)牢騷抱怨﹕「頭有夠痛……」
即使如此,對于當時奪過大太刀,即使泄露真面目也要將影兒收為家仆的我,他一句責罵也沒有。明明他之后要收拾殘局恐怕非常辛苦……
「組長,真的很謝謝你,讓你常常頭痛又胃痛的。」
「茨木,我已經(jīng)習慣幫你擦屁股了,我啊……早就看開了……」
我朝著似乎顯得更加憔悴的組長,深深行了個禮。
在淺草,也有些人類是能理解我們,是值得依靠的。
這一點對于成為人類的我們來說,是極大的救贖。畢竟我們就算是面對自己的父母,都無法坦白真正的身世。
組長率領的淺草地下街妖怪工會,也是我深愛淺草這塊土地的一大理由。
身為高中生的學校生活沒有絲毫變化。
這里不同于充斥著妖怪的日常生活,是我的另一個世界。
我相當喜歡有馨和由理在身邊一起度過,理所當然的學生生活。
特別是在民俗學研究社社辦中悠緩流動的時光……
「喂,真紀,你升學就業(yè)調查表寫好沒呀?啊,這家伙居然在睡覺!」
「……嗯──」
我面前擺著那張升學就業(yè)調查表,昏昏沉沉地發(fā)著呆。
對面正在看漫畫周刊的馨,一如往常露出傻眼的表情。
「你這樣由理會很麻煩喔,聽說他明天一定得收回所有的升學就業(yè)調查表。」
「可是……即使問我將來想要做什么,我也不曉得呀。對于未來充滿未知數(shù)的高中生,要舉出具體例子實在太困難了啦?!?p> 我的目光突然飄向窗外,落在學校中庭。
那棵花兒盡謝、正搖曳著青綠色枝葉的枝垂櫻。
「……」
我總是從這個位置,眺望著那棵枝垂櫻憑風搖曳的婀娜身影。
每次都勾起我心中對千年前往事的鄉(xiāng)愁……然而,我已經(jīng)必須認真思考將來的事情了。
在這個時代、這個地點,我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嗯?」
在枝垂櫻下,我看見一個不可思議的畫面。
眨眼般的短暫片刻中,他在那里。
狐貍。那只金色的狐貍安靜佇立,直直凝視著我。
「那只狐貍……之前有出現(xiàn)在由理家過……」
「嗯?真紀,怎么了?」
「欸,馨,你看,那棵枝垂櫻下面,有只狐貍……」
我將視線轉向馨,又再度把目光投回中庭的枝垂櫻時,那只狐貍已經(jīng)不見蹤影了。
「……什么也沒有呀。你該不會還在作夢嗎?」
「嗯──我剛剛應該真的有看到?!?p>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起來似乎在對我傾訴著什么……
我又不經(jīng)意地望向中庭,明明是晴天,卻開始下起雷陣雨,嚇了我一大跳。
「狐貍娶新娘(注11)呀……」
馨隨口喃喃說道。
沒過多久,由理開完委員會回來,我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我跟馨因為日志該藏在哪里而拌起嘴來,由理則擔任仲裁的角色。經(jīng)常發(fā)生的日常場景。
「委員會都在討論些什么呀?」
「關于暑假課外活動和學園祭……還有,聽說有一個新來的生物老師?!?p> 「咦?新老師來的時間點好奇怪?!?p> 馨和由理一邊聊著新老師的事,一邊走出社辦。
我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他們的對話,「欸欸」出聲插話。
「我肚子餓了?!?p> 「真的假的?算了,我早就料到你差不多該餓了?!?p> 「哈哈哈,回家路上去吃點東西嗎?」
「文字燒!我想吃淺草文字燒!」
即使有很多掛心的事,時間到了肚子依然會餓?;氐阶钕矚g的淺草,大口享用我熱愛的淺草美食吧!
射入走廊的柔和黃色,和窗上的倒影。
跳進來,跳過障礙物,一步步輕快地前進。
好幾雙校內(nèi)用鞋摩擦地板的聲音重疊著。
「……」
我驀地停下腳步。眼前飄蕩的塵埃,在日落余暉的照射下,閃著金色的光芒。
這幅景象,該怎么描述呢,似乎深深觸動了記憶深處。
有種非常懷念的感覺。似乎是曾在哪兒見過的景色。
突然有強烈的情感涌滿胸口,令人十分憂傷。這種感覺,是叫作既視感嗎……?
和這條寂靜的走廊成鮮明對比,遠處運動場的方向傳來了棒球社的加油吆喝聲。
還伴隨著金屬球棒正中球心的響亮聲音……
「真紀,你在干嘛!快點走啦?!?p> 「啊,嗯?!?p> 在走廊的另一頭,馨和由理在等著我。我慌忙加快步伐跑過去。
「真紀,怎么了嗎?」
「沒……什么事都沒有!」
然后我跑到馨和由理的前方回過身,露出純真又無敵的笑容說:
「我們一定會獲得幸福的。」
我們并非獨自一人。這是擁有悲劇性前世的我們,此生最大的幸運。
我想要獲得幸福。我想要讓你幸福。
這份愛,這場緣分,持續(xù)連結了我們之間的關系。
「……什么呀,你怎么不是說,要讓我幸福喔?!?p> 「嗯?」
「馨都沒有身為老公的價值了呢──」
「離婚了啦我要離婚?!?p> 馨一如往常用不悅的目光瞪著我。
由理則眉毛垂成八字,一臉有趣地輕笑起來。
「馨,你又說這種別扭的話。由理也是,不要在旁邊加油添醋看好戲啦。不然就讓你們兩個嘗嘗我天下無敵的揮棒喔!」
「這還是饒了我吧?!?p> 我還是那個鬼妻呢。
上輩子是妖怪,但現(xiàn)在我們只是普通的高中生。
在這條熱鬧愉快的幸福人生道路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礙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