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清明春風至，明凈掃歲和（下）

　　葉嬤嬤側(cè)臉向她身邊最得力的丫頭常福示意，常福從身后端出一個托盤，盤中一把如意簽躺在紅艷艷的墊布之上。

　　葉嬤嬤分數(shù)九根，命常福給我們一人三簽。

　　“你們一人三簽，不得投自己。投給別人的簽一個人不能超兩簽?！背８Ｕf著在我們?nèi)四樓皵[了三個簽筒。

　　翠墨臉色一變，厲聲說道：“母親且慢！這芙蓉樓的后園子誰都知道丹陽同蘇錦林交好，她倆聯(lián)手定會投我出局！母親明察！”

　　我粗粗掐指一算，可不是么，丹陽兩票定會投我，我亦會投給丹陽，翠墨最多只可能得兩簽。

　　葉嬤嬤深深地看她一眼：“翠墨，你是最最聰明的。但是我芙蓉樓十年來向來行的都是這般規(guī)矩?！?p>　　翠墨膝行到葉嬤嬤面前，拉住她的衣擺，哀求道：“母親憐我！”一瞬間哭的梨花帶雨。

　　葉嬤嬤前傾身子，輕輕地挑起翠墨的下巴：“看你可憐見兒的，竟把妝都弄花了?！彼龔男淇谀贸鍪纸仯瑤痛淠p輕地揩淚，難得溫柔細氣地說道：“早知今日，留著清秋同千紅，也不致落于這般境地不是。”

　　翠墨倏地怔住，竟呆呆地不接一句話，原本跪的筆直的身子也軟了下去，坐在了自己腿上。

　　我也一愣，但隨即了然，畢竟，在葉嬤嬤宣布了加笄時間的第二天，繡雯就將那雞舌香親自遞進了千秋館。

　　我同三丫見面后，三丫便回了她娘那里。兩月間她只遞過一次消息給我，那通消息說給翠墨遞東西那婆子姓萬，是貴福班煮草弄藥的婆子，年紀很老，沒聽說還有什么親人，之后三丫便杳無音信。加笄時間定了之后，我和丹陽還有繡雯覺得此事不宜再拖，便在并無把握的情況下將雞舌香交給了葉嬤嬤，繡雯同葉嬤嬤將我推測的事情經(jīng)過講了一遍，并且把對翠墨身份的懷疑也倒給了她。

　　我本想以葉嬤嬤“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的性格會暴走加嚴查，誰知這三顆雞舌香連個小水花都沒濺起，翠墨還一并不知又用什么烏七八糟的法子拿下了千紅。我同丹陽只得老老實實的抓生產(chǎn)，促業(yè)務，將這事擱置起來。誰知葉嬤嬤這老婆子果然還是個抓馬queen，就喜歡制造些戲劇沖突，不用這種出人意表的方法就渾身難受。

　　葉嬤嬤掏出手絹揩了揩嘴后穩(wěn)穩(wěn)地靠坐在椅子上，用手扶了扶茶盞，手指輕撫盞口，抬眼看著翠墨說道：“你雖不姿容斐然，可你越鳳逐龍的心思我本是極歡喜欣賞的，那年孫牙紀帶你來芙蓉樓的時候一群丫頭片子里，就數(shù)你膽大聰明不露怯，一個不知哪家窮門小戶的賤戶女子居然自稱是盧學士家的女兒。你可知那盧學士打頌王案1案發(fā)時便仗著劍把家中女眷盡數(shù)殺了個干凈，連他最疼愛的妾和剛滿兩歲的小女兒都沒放過?！闭f到這里，跪在地上的翠墨身體輕晃一下，眼神流轉(zhuǎn)，厚厚的胡粉也遮不住她此時的神情，悲傷、凄涼、怨憤忽然間涌上她的臉。

　　葉嬤嬤沒有放過翠墨臉上任何一個表情，那雙吊梢三角眼定定地在翠墨臉上逡巡。

　　“你是個整齊的，是天生吃這碗飯的好胚子?？赡銛嗖辉撋藙游胰~香秦東西的念頭。這人啊，一旦念頭壞了，根就樹不好，趁早拔了才是良策?！?p>　　翠墨聽到這里，神情中的凄怨轉(zhuǎn)為凌厲，她惡狠狠地盯著葉嬤嬤，眼神恨毒極了。

　　“像你這種喝人血吃人肉的東西也配說這樣的話！”她突然從齒縫中擠出這句話。

　　我和丹陽不由得側(cè)目看向她。她緊·咬后槽牙，渾身顫抖，額頭的青筋盡數(shù)突了起來。

　　葉嬤嬤聽到這一番折辱的話錯愕不過一秒便哈哈大笑。

　　“你倒是說說看，我花一般的養(yǎng)著你們供著你們，你不奉我一尊菩薩像就罷了，怎地還罵我吃人肉喝人血？”

　　翠墨幾聲冷笑：“頌王案的時候，是哪個輕`賤沒根的光`著身子把盧大夫賣給了劉通那個小人。若不是如此，盧家何至滿門女眷斷絕？你自詡爽直快意，可這青溪河上的老人哪個不知你就是個無情無義的婊·子！”

　　葉嬤嬤身后的常福臉色驚變，上前一步正要撕翠墨的嘴，葉嬤嬤卻伸手攔下了她。被罵的這么狠毒，葉嬤嬤這遭居然連一秒的錯愕也沒顯現(xiàn)，一派波瀾不驚的模樣，她扶著椅子的手指甲一下一下敲擊著扶手，眼睛如游隼般緊緊地盯著翠墨打量著。突然她爆發(fā)出一陣尖利的笑聲，笑地前仰后據(jù)，那笑聲如用泡沫塑料刮擦玻璃一般，令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笑了好一會兒，眼角都笑出了淚，才漸漸歇罷，她挑著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著翠墨：“這青溪河上還有不是婊·子的女人？你以為你·娘從了良，便不是了？她千人`騎萬人`嘗的樣子仿佛就在昨天，可是歷歷在目呢！”

　　翠墨聽到這樣的言語，倏地暴起伸手抓向葉嬤嬤，葉嬤嬤背后兩個媽媽，一左一右，按住了翠墨，翠墨一邊掙扎一邊用不堪入耳的惡毒臟話罵著葉嬤嬤，常福想要上去堵她的嘴，葉嬤嬤卻一揮手阻止了常福，饒有興味地聽著她的污言穢語。就這樣折騰了有小半柱香的功夫，她才氣喘吁吁地癱坐在地上，胳膊被劉媽媽向后別抱，用繩子捆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

　　“你·娘那唯唯諾諾的性子，竟生出你這么個烈種，我倒是看輕了你?！比~嬤嬤抿了一口茶，又道：“若不是你是柳如煙那個賤·人的孽障，我定要騎一騎你這匹小駒子。端是可惜了。”

　　我和丹陽在一旁一頭霧水，初夏的暑熱隨著日頭越來越高在我倆臉上背上漬出了不少汗。

　　“給我堵了她的嘴，按在屏風后面，莫要耽誤了加笄的時辰?！背８Ｒ坏昧?，迅速堵了翠墨嘴，塞進了屏風。

　　不一會兒，張媽媽從廳外帶著一個莫約四十的豐·腴婦人進來，葉嬤嬤迎上前去，兩人道福賀喜一番后，婦人被請在了主客位上。

　　“這就是我那兩個不成器的丫頭。這位是紅拂館的江當家的，這十數(shù)年向來是由她給我芙蓉樓的倌兒們加笄的?！?p>　　葉嬤嬤介紹道。我同丹陽忍著膝蓋酸麻，起身后，再拜向客位。三叩后，也不敢起身，依舊跪著。

　　那老婦人卻是和藹，虛扶我同丹陽一把，道：“哎呀，這嬌花兒一樣的人，可別跪壞了，快起身，快起身?！崩彝り柡靡魂囅嗫?。

　　“這兩個孩子，我喜歡地很?！彼笥叶嗽斘液偷り?，一張滿月圓盤臉笑的眼睛都沒了：“好，好！一個弱柳扶風，我見猶憐，一個姿容端艷，氣度自華，好！”

　　張媽媽也笑盈盈地在一旁附和道：“是啊，兩位姑娘是近十年芙蓉樓里最出挑的。我們?nèi)~當家的不知細細花費多少心思呢?！彼戳丝刺煺f：“巳時到了，吉時就在此刻，江奶奶請起手罷?！?p>　　我同丹陽面朝主位跪下。張媽媽近前的婆子遞給她一個托盤，紅色絨面襯布當中一把銀梳兩方羅帕，兩只素銀發(fā)笄，張媽媽接過托盤，恭敬地端給江嬤嬤，江嬤嬤拿起發(fā)梳，為我同丹陽梳發(fā)，扎羅帕，插發(fā)笄，張媽媽在一旁唱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p>　　我同丹陽向天地三拜，后向葉嬤嬤三拜，張媽媽又端出一個托盤，盤上兩只款式幾乎相同的鎏金鳳銜如意金簪，一只鳳眼鑲紅寶，一只鳳眼鑲紫晶。江嬤嬤去了發(fā)笄給我們再加金簪。張媽媽又唱：“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齊福?！?p>　　而后，我同丹陽向龕位三拜，向葉嬤嬤又三拜，她受了拜后拿起托盤上兩頂鎏金銅冠，并兩個鏨金祥云發(fā)笄，為我倆三加。在插發(fā)笄時，張媽媽遂唱：“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姊妹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p>　　笄畢，我和丹陽出廳向天地三拜，入廳向龕位三拜，后又向葉嬤嬤三拜。張媽媽端出醴酒，我和丹陽各執(zhí)一杯，跪于廳前，指捻薄酒敬天祭地淺抿一口，又有兩碗五谷雜飯端在臉前，執(zhí)筷吃了一口便撤下。

　　繁瑣的儀式到了最后的取字環(huán)節(jié)。江嬤嬤同葉嬤嬤細細耳語了一陣，張媽媽遂又唱道：“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綺’甫，曰‘朱’甫?！?p>　　我倆繼續(xù)三拜?？诜Q不敏，謝母賜字。隨后江葉二人一番簡短的訓誡后，張劉兩個得臉的媽媽受了我倆各一拜，便算是禮成。早上送我倆過來的老嬤和丫頭原路帶著我們回到菡萏園屋中歇息。走之前，我不禁回頭看向屏風，那一頭的翠墨不知面對的又是什么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