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已經(jīng)痊愈,魯元公主也沒著急回家,按照呂后的說法,難得進宮一次,等到家宴之后再離開也不遲。
張嫣的傷好了,搬回椒房殿的她,又恢復了老成穩(wěn)重的模樣,迷迷糊糊叨咕著回家的小孩子也消失不見。她還是喜歡在不算偏僻但靜謐的地方走動走動,也不用人跟著,自己靜靜地走,靜靜思考,也希望可以靜悄悄地偶遇一個有趣的人。
只是,這幾日,張嫣一直沒再見到張辟疆。
“奇怪,辟疆是出宮了嗎?怎么許久都不曾見到過他?”
張嫣已經(jīng)用過早膳,她坐在殿內(nèi),向外張望著。
冬暖看張嫣望得出神,也跟著向門外探出頭去,門外云淡風輕,那楊柳也抽出了嫩芽,如煙似霧的嫩綠色,和朱墻黛瓦很是相配,又是一個適合踏青的好天氣。
只是,皇后娘娘的臉色,看起來并不高興。
“皇后娘娘在想什么?這樣出神?!?p> “難道不在宮里當差了嗎?走了也不說一聲?!?p> 張嫣扶著門,輕輕倚靠在半扇門邊上,她悵然若失,自顧自說著,并沒有聽見冬暖的問話。
冬暖放下手里那件疊好的絳紅色的襦裙,仔細看著張嫣,小聲提醒道,
“娘娘,可別看了,外面有風,一會兒迷了眼睛。娘娘這是找誰呢?看得這樣認真?!?p> 張嫣松開手輕輕推開了半開的門,吱呀一聲,那淡綠色的畫軸似乎被拉長了,白云搖曳,弱柳扶風,一切又清晰可見,可這風景美如畫卷,依舊提不起張嫣的興致。
“我也沒看誰,也沒找誰,只是在想,這后宮真可怕,那個老太妃,外公在世之時,還能依仗外公,為她撐腰。求得外公的庇佑,可外公一過世,就,就被百般折磨,生不如死。自己活不下去,只剩下復仇這唯一一個希望,好不容易想報復到我身上,還未能如愿,命也丟了?!?p> 張嫣自言自語一般,平靜地說了這一番話,又突然轉(zhuǎn)向冬暖,似乎想在冬暖的臉上尋找答案。
“冬暖,你說,這長安城又有什么好的。外祖母告訴我,長安城,未央宮,是大家擠破腦袋也想來的地方??晌以趺匆稽c都不覺得它好呢。我害怕這里,你想想看,我才來半年,可這宮里很少有人真心歡迎我,喜歡我,何美人想讓我死,就連我從沒見過面的老太妃也要殺我,
宮里的妃嬪們大多陽奉陰違,兩面三刀,外婆和舅舅不和,夾在他們兩個中間,我也很為難,可我別無他法,只能強顏歡笑,還要時不時頂著重重的鳳冠,接受朝臣的拜見,忍受一些流言蜚語。
堵不住悠悠眾口,外婆就讓我忘了這些煩惱,讓我穿上一走路就容易崴腳的兩寸多高的繡鞋,給別人看看,證明張皇后已經(jīng)長高長大不是小孩子了。可是,有什么用,來到這里,我沒有一天是快樂的。”
張嫣一股腦說了這么多,冬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如果真的像皇后娘娘所說,那這未央宮,確實待得沒什么意思,可悲的是,事實和皇后說得別無二致?;屎竽锬锏娜找箓穸彩强丛谘劾?,可話也不能這樣說,冬暖字斟句酌,說著連自己都覺得違心的安慰,
“那個,六宮之主,可不是想當就能當?shù)?,況且皇后娘娘在宮里,有太后和陛下的照拂,從今往后,誰敢對娘娘不敬,就是死路一條?!?p> “我不想讓別人死路一條,也不想當六宮之主。論資歷,李夫人侍奉陛下多年,小心謹慎,從未有過差錯。論美貌,譚美人稱得上傾國傾城,論才智,趙美人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她們都比我更有資格當皇后,可這后位,偏偏落到了我這里,然后,我就成了皇后,而且還成了,我親舅舅的皇后?!?p> 張嫣淡淡反駁著說,語氣里帶著幽怨,仿佛是一陣嘆息,
“我之前只是單純想家,單純不喜歡皇宮,可經(jīng)歷了何美人和老太妃的事情,我現(xiàn)在對皇宮,更多的是懼怕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抵觸,接二連三的壞事,已經(jīng)不是巧合了吧,皇宮,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兇險地方?!?p> “娘娘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再說,還有太后呢,以后誰敢存在害您的心思,就真的活不成了?!?p> 張嫣不再說什么,她抬手揉了揉眼角,應該是被沙子迷了眼睛。冬暖見狀,扶著她離開了門邊,輕輕掩上門,擋住了微風,也將歲月靜好關在外面。
呂后命人籌備的家宴正好是在十五當晚辦的,一場家宴,就像是垓下之戰(zhàn)一樣,占據(jù)了天時地利人和。一輪明月掛在天邊,有一種微醺的迷蒙之感,宴席設在長信宮的院子里,抬頭即可望月。對月舉杯,那抹淡黃便入了酒,八月才有的桂花香也仿佛跟著月色入口,百轉(zhuǎn)千回,都是那恬淡滋味。
呂后本來考慮到張嫣的身子骨弱,想在屋里設宴,可張嫣不愿掃大家賞月的興致,堅稱自己已經(jīng)無礙,怕母親擔心,便命人取來一個火盆籠上火,放在一旁,便也不覺著冷。
雖說是宴會,可并不是以往的宮廷宴會,入座的不過是呂后,劉盈,長公主和張嫣,便也再沒有外人。呂后見著大家都坐齊了,清了清嗓子,
“到底不是中秋的圓月,看著還是差些意思,不過,咱們一家人能這樣聚在一起,團團圓圓,倒是比什么都強?!?p> “母后說得是,陛下忙著處理政事,兒臣也不能時常入宮,能這樣聚在一起,實屬不易。”
長公主連忙接話,又看向了張嫣,坐在旁邊的張嫣正準備挽著母親的胳膊,就像小時候纏著母親講故事那樣,可她突然觸到了太后探詢的目光,終于是想起自己身為皇后,應該時時刻刻端莊賢淑,絕不能再孩子氣,張嫣垂下眼簾,不敢直視太后的眼睛,訕訕收回了手,
長公主注意到了張嫣小動作的變換,伸手拍了拍張嫣的肩頭,
“嫣兒性子有些軟,多虧了母后和陛下的照顧,不然,依她這脾氣秉性,如何能管理六宮。這孩子,讓母后和陛下費心了。”
“嫣兒可是乖得很,長大后,一定比阿姊還要強一些?!?p> 劉盈正笑著回應,婢女的一句話打斷了劉盈的夸贊,
“啟稟太后,辟陽侯求見?!?p> 呂后不自覺挑了一下眉,略做思量,
“哀家知道了,讓他進來吧?!?p> 婢女出去傳話,可張嫣注意到,陛下剛才的笑臉消失不見,舅舅舉著酒杯,湊到了嘴邊,蹙眉輕輕抿了一小口,那一小口也就夠潤潤嘴唇,連咽都不值得咽。舅舅細細打量著酒杯,可眼神游離,明顯不是停留在青銅酒杯上。
張嫣知道,舅舅每次和外祖母生氣,都是這個樣子。
果然,辟陽侯審食其剛剛走到眾人面前,陛下就冷哼了一聲,
審食其對陛下的冷眼相待熟視無睹,安安穩(wěn)穩(wěn),紋絲不亂,行禮請安。
“微臣,拜見太后,陛下,長公主,皇后娘娘?!?p> 呂后微微一笑,有些勉強,
“你找哀家,是有什么事嗎?”
“并沒有什么要緊事。只是聽說太后近來身子不太好,微臣特意從外面尋來一位郎中,替太后診治?!?p> 還沒等呂后說話,劉盈便冷笑一聲,
“哦?太后身子不好,朕這個當兒子的不知道,辟陽侯,倒是比朕清楚得多。就算太后有恙,宮里的御醫(yī)難道還不夠使喚嗎?辟陽侯還要去外面請郎中,還真是,有心了呢?!?p> “能為太后陛下分憂,是微臣的福分。”
審食其仿佛聽不懂弦外之音,他依舊畢恭畢敬朝著劉盈施禮。
劉盈熟練地轉(zhuǎn)著小巧玲瓏的青銅杯,杯中醇香的陳釀灑在了案幾,又順著案幾的邊緣淋到了劉盈的玄色長袍??伤⒉辉谝猓劬o緊盯著審食其,那眼神,是張嫣從未見過的犀利。
呂后面有慍色,她動了動嘴唇,可還是欲言又止。一雙漂亮的眼睛寫著不滿,像是一種威脅,一種警告。
張嫣看著外婆和舅舅僵持不下,又開始渾身難受,舅舅也是,怎么每次吃飯都讓人不高興。辟陽侯又是怎么得罪他了?
只有審食其泰然自若,站在一旁,看向呂后,仿佛隨時在恭候呂后的發(fā)號施令。
太后和陛下都不再說話,長公主猶豫著看了看二人臉色,連忙起身緩和關系,她招呼著審食其,
“義父既然來了,那就坐下一起用膳吧,這是家宴,也沒有外人,義父不必拘禮?!?p> “阿姊什么時候認了一個義父,朕怎么從來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