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回到夜市時時間已經(jīng)不早,夜市大半都已經(jīng)收攤,任勇正毫無形象地蹲在隔離帶的路肩上吸煙。
“我把大姨安排在XX酒店,那里治安不錯,也安全。”
“我等下把錢轉(zhuǎn)你?!?p> 李亮坐在他旁邊伸手向他討了一根煙。等吐出一口煙圈后他才道:“你不是不管她嗎,怎么還出這個錢?”
“你是我兄弟,我不能讓你吃虧?!?p> 李亮笑了一下。等煙抽完后他才道:“今天大姨提到我媽了。”
任勇沒吭聲。
“哥,我請你喝酒?”
“你明天不上班?”
李亮拍拍他的肩膀站起來:“到時候再說?!?p> 大排檔里,周賀已經(jīng)離開,只有一桌客人還在推杯換盞。任勇點了煮花生和毛豆,又去趙兵那里把所剩無幾的鹵菜全拿了過來,倆人搬了一箱啤酒面對面坐著喝了起來。
“哥,你別怪大姨,她夾在中間也為難,外婆葬禮上你跟舅舅他們打架,她不是護著你?”
任勇一杯一杯啤酒往肚子灌去,到最后干脆對著瓶子吹,不過一會兒便兩頰泛紅。
李亮一把按住他還要去拿啤酒的手:“請你喝酒你就只喝酒?吃點東西。”
任勇一把揮開他的手,拿起來一口氣吞下半瓶才重重地拍在桌上。
林姨擔心地看著這邊,被徐叔打岔轉(zhuǎn)移了一點注意力。
“我就是想小姨了,”任勇已經(jīng)有些歪歪倒倒的了:“你不知道,我在靈堂上那會兒就想小姨,我想著啊,她要是活著,那些人敢這樣對外婆?嗯?嗝?!?p> “我媽那性子,整個村子里的小孩哪個不怕她?要是有人大喊一聲,‘李亮他媽來了’,那可是能止小兒夜啼的?!?p> “小姨就是愛管閑事,我媽,她姐,被自己老公打得流產(chǎn),家里幾個哥哥P都不敢放一個,還是她一個女人,拿著鋤頭追了我爸四里地!”任勇伸出一個巴掌,卻比了個五的手勢,“四里!那之后我奶他們不就都收斂了,才能有我的出生,要不然你可能要喊別人哥了?!?p> 這些事情李亮都沒聽說過,好奇地問:“你怎么知道的?”
“外婆說的,小姨生病的時候你還在上大學,我?guī)馄湃メt(yī)院看她,正好說起來。那個時候,她都已經(jīng)瘦得脫相了?!?p> “還好你給我打了電話,不然我都看不到她最后一面?!?p> “所以我就恨啊!”任勇一拍桌子:“我就恨他們啊,我最重要的人,我見不到最后一面,可是你看看,”他用手對著外邊一劃拉,指指點點道:“你看看他們,誰不是在笑?誰特么的不是在笑??!”
他聲音很大,有唾沫星子從嘴里飛濺出來。
“你別激動,別激動,”李亮忙伸手勸阻,“我知道,那時候打架不也有我的一份嘛。”
林姨見狀想過來勸一下,被徐叔攔住了,“讓他們兄弟說說心里話?!?p> 任勇眼眶泛紅,隔著桌子探出半邊身體拍拍李亮的肩膀:“所以說啊,我們倆才是兄弟,你不知道,我小時候還真喊過小姨,媽。我被扔在外婆家的時候你才剛會走路,兩家隔的不遠,一個村兒的,小姨就帶著我們倆,走哪里都帶著,你有的我也必須有,你說,她怎么就不是我媽呢?”
任勇抹了一把眼睛:“我初中讀完就不讀書了,她打我,打斷了兩根樹枝,這么大的樹枝,”任勇伸出兩根手指頭比了個圓形,“打著打著她就哭啊,我也哭,你爸回來見到我們倆抱著頭哭,差點沒嚇死,他什么時候見著小姨哭啊?!?p> “我記得你還去村診所里拿了藥,欸你干嘛非得不上學?我記得你成績還不算差?!?p> 任勇又咕咚咕咚一口氣灌了大半瓶酒進肚子:“我媽沒錢,我爸把錢給我奶的大孫子買房結(jié)婚,還倒欠了一筆外債,窟窿填不上?!?p> “啊,還有這種事?”
“嗯,那時候你年紀小,也沒人跟你說這些,我還是放暑假回去看著他們倆又打架才知道的。”
“姨父這也太糊涂了吧,借錢的事盡力就好,怎么還……”
“他就是想當他的大孝子,又沒本事沒膽量出來拼搏一下,我家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一灘爛泥,農(nóng)村人,在地里刨食,一年能掙個嚼頭就不錯了,讀高中花費又高,哪里還能拿得出錢來。”
“所以你就退學了?”
“不不不,”任勇打著酒嗝搖頭晃腦的:“你爸見小姨哭了,問清楚后從嘴里把我學費摳了出來,外婆也背著舅舅舅媽他們偷偷摸摸地拿了一些,好不容易湊齊,被我媽拿去還債了?!?p> 李亮又一次震驚了。
原來在那一年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事情,他居然都不知道?
“所以!”任勇下結(jié)論,“那個時候我就下定決心,我這輩子,就把你爸媽當我爸媽,以后也要給外婆養(yǎng)老送終,可是現(xiàn)在就只剩下你爸還在,我,我,我……我怎么就這么不中用,沒出息呀!”
任勇的聲音終于帶出了哭腔,“我恨我自己沒用,如果我有錢,如果我有很多很多的錢,我就能請世界名醫(yī)把小姨救回來,就能用錢把舅舅舅媽的嘴給堵上,再把外婆帶在身邊,給她請保姆,要好多好多個保姆,再結(jié)婚,生兩個漂亮的重外孫給她玩,讓她想吃什么吃什么……”
任勇趴在桌子上,聲音漸漸小下去,最后哽咽了兩聲徹底沒動靜了。
李亮喊了他兩聲,沒喊應(yīng)。
林姨觀望了他們倆半天,見狀走過來道:“他喝醉了,這樣肯定沒辦法回家,要不我送你們?”
李亮忙推辭道:“不用,謝謝老板娘,我沒喝多少,醒醒酒把他放三輪車上一起帶回去就成?!?p> 林姨不好勉強他,轉(zhuǎn)身給他倒了一杯糖水放在他面前,“有些話他說出來會好受一些。”
李亮請林姨坐下:“我常聽他說起老板娘,說你對他很好。”
“嗨,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幫把手的事?!?p> “我哥不容易,很小就出來工作,四處奔波,他給我媽買的第一件衣服,我爸現(xiàn)在還收著呢。”
依李亮現(xiàn)在的目光來看,那是一件及其劣質(zhì)的大衣,針線太稀,料子太差,版型也不好,卻被他媽珍而重之地放了那么多年,直到她去世后他爸又接過了過去。
“小勇踏實能干,為人又爽朗,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他?!?p> 李亮看著林姨,與記憶中的母親形象相重合,不知怎么就有了向她傾吐的欲望。
“我外婆,洗澡的時候摔了一跤,盆骨碎裂,在浴室地板上躺了很久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因為年齡大了,醫(yī)生不敢給她做手術(shù),要送到市里去。”
李亮扭過頭眨了眨眼睛,把眼里的水汽眨掉:“他們說治療費太高,護理又太麻煩,就拖了回去,我外婆,我外婆……”李亮吸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地對林姨笑笑:“我酒差不多醒了,我先把他攤位收拾一下,再把他帶回去。”
他說完便直接站起身往任勇攤位走去,林姨看到他抬起手擦了一下臉。
任勇的小三輪車放了東西后便再也放不下一個大活人,李亮干脆把他綁在三輪車的駕駛座旁邊,就這么連人帶東西全拖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