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留幾日吧?!鼻f客們都挽留那莽夫裝扮、戴草帽、穿草鞋的人。
“承蒙大家厚愛,但已經(jīng)叨擾多日,實在羞于久留了。”那人年過花甲,雙鬢斑白。
辭別了莊客們,他一路南下的趕回?fù)P州。
揚州城還是如初般風(fēng)景如畫,江南水鄉(xiāng),漁歌晚唱。夕陽西下,炊煙裊裊。斑駁的影子,照到青石磚鋪成的小路上。
細(xì)雨纏綿,薄霧靄靄。微風(fēng)吹拂,風(fēng)鈴丁玲作響。
還是一樣的天,一樣的地,一樣的景,可物事?lián)Q了幾遭又幾遭,曾經(jīng)熟悉的地方,卻是物非人也非。
那人走過河上小橋,穿過小巷,來到了一個府邸門前。
門前石獅依舊英姿颯爽,威武雄壯。歲月的洗禮,讓它的臉上,布滿青苔。
紅漆大門上泛白的封條,異常刺眼。
算算年月,早已過了三十個年頭。
那人抓住一個挑擔(dān)的漁夫問:“阿叔,這府邸如何破敗成這幅模樣?”
來時的途中,他還抱著幻想,幻想那姑娘一襲紅衣,迎接他歸來。就如那出海時的模樣。
但這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那漁夫的話,還在耳邊回蕩。
“唉,自那次出海翻船事故之后,這嚴(yán)家就沒落了,朝堂上沒有人,忌憚嚴(yán)家的又不少,那一封奏折遞上去,莫須有的罪名立了??v使萬般冤屈,也只能咽進肚子里?!?p> “那嚴(yán)夫人聽說逃去了貴陽姨娘家里,后來……”
簡方驥沒有再聽,而是一直默念著:“貴陽?!?p> 這一路上,不免饑餐渴飲,夜住曉行。累死了三匹良馬,五天四夜的敢去貴陽。手里的盤纏早已使光。
那是一個綿綿細(xì)雨的早間。晨霧繚繞,猶如仙境。
“咚咚咚——”
鐵環(huán)敲擊木門的聲音,在街巷里回蕩。
門開了,探出頭的,是一個花容正茂的姑娘。
看著這張青澀的臉,他想起那時她出嫁,也不過這般年歲。
“阿伯,你找誰?”那姑娘開口問。
“嚴(yán)夫人?!?p> 這姑娘一臉疑惑,她們這兒沒有什么嚴(yán)夫人??!好生奇怪!
屋內(nèi),傳來蒼老的咳嗽聲,她盡量壓低咳嗽,道:“寰兒,是誰?。俊?p> 姑娘見那人并沒有想要介紹自己是誰的意思,只好說:“來找嚴(yán)夫人的?!?p> 屋內(nèi),突然沒了聲音,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聽見喊話:“請他進來吧。”
姑娘這才大開門,讓那人進來,引他到正廳。
廳上主座上,是一位老嫗。
她正拿著茶杯喝水,心里已有幾分猜忌來人是誰。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手不住的顫抖,“砰——”的一聲,茶杯被摔到了地上,碎了一地,茶水從里面流出來。
“怎地是你?”那老嫗驚呼,“你,你不是…”
那人拱手作揖,彎腰行禮,
“姨母?!?p> 那姑娘趕忙上前去收拾,換了新的茶水上來。
老嫗揮揮手,示意她退下。
屋內(nèi),老嫗請簡方驥上座。
然后開始說起話來:“這一晃就是三十年了。我們當(dāng)時,都以為你在那次事故之后去世了。”
“話說,你是如何逃生的?除了你,還有其他人生還嗎?”
“那次海上風(fēng)暴,確實可怕。我們一連行了六日,那六日一帆風(fēng)順。本來還有七日,就可到達東瀛,可那一日下午,海面異常平靜,我們在船艙里正在吃晚飯。正好有個商人帶了好酒,我們痛快的吃了幾碗。喝得醉了,東倒西歪的談些閑話家常。
一個官兵到甲板上醒酒,迷糊間,就看見遠處涌來六七丈高的巨浪,風(fēng)開始怒號,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下。
掌舵的去吃晚飯了,那時沒有人想起去控制室。
那一個浪打來,險些將我們的船打翻,船劇烈的顛簸,我們心跳到了嗓子眼兒。
還來不及反映,下一個更大的浪撲面而來。
這一次,船翻了。船上很多人喝得酩酊大醉,在糊涂中喪失了生命。
我被那浪打入海底,喝了一肚子的海水。
然而,更可怕的還在后面,海上風(fēng)暴席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龍卷風(fēng)。
我們向剪短線的娃娃,在那海里來回翻涌。
船沉了,一個閃電劈下,正好打在了炮筒上,登時火光四射,熊熊大火燃燒起來,轟鳴的炮聲響徹天際,猶如魔鬼的嘶吼,那些大炮有的打入海底,有的射向天空,直沖云霄。
我們不知道被海浪打翻多少次,等醒來時,我躺在一塊木板上。
其他人我不知道在哪兒,就這樣一連漂了數(shù)日,我沒有吃食,又擔(dān)心還會不會有風(fēng)暴,過的心驚膽戰(zhàn)。
忽一日,海上出現(xiàn)一條大船,他們把我救了上來。
他們是去東瀛的商船,我在船上躺了三個月,終于緩了過來。到達東瀛,我沒有盤纏,在一家糧店干了五年。想著有錢了,買張船票,重回?fù)P州。
可后來那家糧店倒閉了,欠著的工錢也沒拿到。我只好另尋出路,然后在鄉(xiāng)下租了一塊田,給富家干了七年。那時攢夠了錢,我買了到山東的船票。
……”
簡方驥把后來遇到海盜,怎樣逃生來到沈陽,在遇到宋城后留在莊上養(yǎng)傷,辭別后幾度輾轉(zhuǎn),來到揚州,最后來到貴陽的事,事無巨細(xì)的一一說了一遍。
賀劉氏認(rèn)真聽他講述,不是驚嘆不已。
待到他講完,已是午間。
“方驥就留下吃午膳吧,下人們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了,不多時我們移步偏殿……”
簡方驥打斷了她:“夫人,我此番前來,是為了找阿楚的。”
他早已察覺那夫人似有意避開這個話題。
夫人嘆了嘆氣,“你不該來。你就次把她忘了吧?!?p> “夫人!我能活到現(xiàn)在,就是為了阿楚。多少個困苦的日夜,我心里因為有了阿楚,才硬生生挺了過來!”
“正因為如此,你才改忘了她。”
“為什么?”心里登時不安起來,總有不好的預(yù)感,“阿、阿楚,她怎么了?”他不曾察覺,自己的聲音已是微微顫抖。
從一進門,他就不曾見到阿楚的身影,那開門的姑娘在聽到“嚴(yán)夫人”時,是一臉的疑惑。
不安涌上心頭,他紅了眼眶。
“走吧,該來的還是來了?!狈蛉艘?。
見他沒動,夫人再次喊“簡公子”。
書房里,老嫗?zāi)弥€匙打開了緊縮的小匣子,拿出了里面的東西:半塊碎了的玉佩和一封書信。
那信紙已泛黃。邊緣似有燒焦的痕跡。
“那日聽到你的消息,她一口氣提不上來,直接暈了過去。此后那莫須有的罪名更是壓的她喘不過氣。來道貴陽時,人憔悴,精神萎靡不振,不久就病倒了。臨中前,她將這些信給燒了,玉奴偷偷從火炭盆里撿回了這張。那玉佩是她生前一直拿在手里的,后來掉在地上碎成兩半,另一塊至今找不到?!狈蛉嗽谝慌哉f,她的眼框微微泛紅。
簡方驥拿起書信打開來看,那信上寫著:
今生遇君,三生有幸。奴沒想到,那一句愿君安好歸來,會成為詛咒。罪過,罪過?。?p> 奴后悔了,若有來生,化作一棵垂楊柳,日夜備受****電閃雷鳴,為君遮一片夏間蔭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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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以后,一位考古專家發(fā)現(xiàn)了一座墳?zāi)?,那墓中,是兩具纏綿的骷髏。他們像熱戀情侶那般纏得難舍難分,不管用多大的力氣,都無法將他們分開。
后來,那兩具尸體連著棺材被運進博物館珍藏。
而當(dāng)初下葬的地方,長出了一顆垂楊柳,但這楊柳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她旁邊,緊緊靠著一條小溪。
楊柳和小溪,誰也離不開誰。他們一起度過每一次****電閃雷鳴。
古老的戀歌在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傳唱,或許沒有人會記得,但他們真真切切的存在過,那一片天,永遠有他們的痕跡……
林嘯還諾
完結(jié)撒花。 第一部作品結(jié)束了,感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