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點女工梅子推門進門就看見于詩言緊抱著雙臂,在沙發(fā)上佝僂著身軀,像是想在世上消失的樣子縮成小小一團,臉色蒼白,神情憔悴。她趕緊放下手中物品,去廚房給于詩言端來一碟糕點。
于詩言從碟子中取過一塊抹茶口味地蛋糕放進嘴里,舌頭壓下,一嘴干木糠似,什么味道也沒有,她吃了一驚,連忙吐出來。
梅子看見,急忙說:“我去給你做一碗清湯面?!?p> 于詩言搖搖手,說:“我不餓,麻煩給我沏杯茶。”
片刻,梅子端來一杯綠茶,于詩言伸手接過茶杯,飲了半杯,只覺茶水苦澀無比。
她說:“梅子,扶我到臥室去,我想休息會兒?!?p> 梅子心中詫異,今日怎么不見顧先生?平常,于詩言稍微咳嗽兩聲,顧先生都十分緊張,此刻,她病得渾身顫抖,走不成路,卻不見他的蹤影,真奇怪。
她試探問:“顧先生給你買藥去了?”
于詩言一聲不吭,倒在床上,全身關(guān)節(jié)散開,骨骼一節(jié)節(jié),各歸各,她閉上雙眼,天旋地轉(zhuǎn),如墮無底深淵。
梅子見于詩言對她的話恍若未聞,心里狐疑萬分,卻很有眼力見地不再多說一句話,只是行動腳步都比往常放慢放輕了許多。
于詩言睡著了。
聽到有衣褲窸窣聲,于詩言記得這是媽媽身上衣褲布料在走動時摩擦發(fā)出的響聲。
“媽媽?”
好象有一只手,輕輕拂著她的額頭。
于詩言鼻酸,“媽媽?!?p> 她想握住媽媽的手,但是四肢好象綁上了巨石,不能動彈。
“媽媽,如果有一日相逢,我是否會以小孩子形態(tài)與你見面?如果可以選擇,我愿意做小小的詩言,永遠(yuǎn)伏在你膝上,即使什么能力也沒有,我也心甘情愿?!?p> 于詩言落下淚來。
她忽然驚醒,忍不住抽泣。
“喝杯水?!笔橇滞鹑?。
于詩言抓著她的雙臂,手抖得厲害。
林宛如說:“我看了新聞,趕過來。鐘點工給我開的門。顧凌呢?”
“他離開了?!庇谠娧杂X得心肝像被人摘了去,那顧凌呢?
“我理解,以他的善良,他肯定覺得莫舒悅的死,他有責(zé)任?!绷滞鹑缯f。
鐘點工梅子端來一杯參茶,于詩言搖搖頭。
林宛如朝梅子使了一個眼色,她緊緊握住于詩言雙臂,梅子扶著于詩言,強迫她喝了幾口。
“詩言,你必須得振作,你如果垮了,顧凌怎么辦?”林宛如勸解她。
“宛如,我知道,我只是休息休息就會好的?!?p> 林宛如把于詩言抱在自己的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說:“睡吧,詩言,一覺醒來就恢復(fù)正常了。你給咖啡師永真交待了嗎?”
“在微信里告訴他了?!?p> “這幾天我把嘉祐接到我家里住幾天,你好好休息?!?p> “知行就夠你累得了?!?p> “嘉祐已經(jīng)是初中生了,他生活可以自理,只不過是加雙筷子的事情,而且,他上下學(xué)有司機呢?!?p> “謝謝你,宛如?!?p> “見外了。休息會吧。”
在林宛如的安撫下,于詩言又入了夢鄉(xiāng),只是睡得極不安穩(wěn)。
林宛如給她蓋好被子,來到客廳。
梅子悄悄問林宛如:“林小姐,于小姐好些了沒有?顧先生也不知道去了何處?!?p> “梅子,你這幾天能不能住在這里照顧詩言,我會另外付你工資。”
梅子說:“行是行,只是我得給父母交待一聲,再拿兩套換洗衣物。”
“謝謝你,梅子!我這就讓司機開車送你回家拿衣物。”林宛如從皮包里拿出一疊鈔票,抽出幾張放到梅子手上,我把這幾日的工資及詩言的生活開銷給你,詩言,就拜托你了?!?p> “林小姐,你放心吧。”拿著鑰匙轉(zhuǎn)身就往房外走,回家拿換洗衣物去了。
林宛如打電話讓保姆把知行送到于詩言家里。
悲傷是牛角尖,越鉆越深,萬劫不復(fù),一定要出死力在邊沿站定不放自救,小小孩兒有著天使面孔,望著他們的稚嫩面容,會讓人忘記人世的艱難和苦處。
接著整整一個星期,林宛如每天帶著知行到于詩言家里陪她,顧凌自那天早晨離開后,一直沒有和于詩言聯(lián)絡(luò)。
他為天下最痛苦悲慘的事忙碌。
顧凌往往要喝上半杯X.O才能勉強振作。
他與于詩言都有著太多幸存者內(nèi)疚感(即survival guilt),心理學(xué)家說,在一場災(zāi)難中,幸存者會有極大內(nèi)疚:為什么去的不是我?不能釋然。
莫舒悅在森森柏樹的墓地里長眠,顧凌執(zhí)意讓工匠在墓碑上刻上“愛妻莫舒悅”幾個字。
林宛如轉(zhuǎn)訴給于詩言聽時,她臉上沒有表情,用平靜地聲音低低的“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莫舒悅過完了上帝給她的短暫時光,不會再對從來沒有的東西百般思念,也不會再夢想那不可企及的愉悅。世上有身體和欲望,塵世以外,這兩樣都不復(fù)存在,惟有天堂。死亡使無償奉獻的女人,終于擺脫了她如此無助的依戀。
顧凌在深深的墓穴里撒下一把泥土,他全身因嗚咽而顫抖。出自于一顆靈魂的哭泣,他怨恨自己,也氣惱自己,他從來不知道莫舒悅有在夜里飛車的習(xí)慣。
他不能原諒自己把一個無辜的女孩送上了黃泉路。
莫舒悅下葬那天,于詩言沒有到墓地去,她只是委托宋家明替她送上一大束白菊花。
每天早晨,于詩言醒來,都長嘆一聲,啊,太陽如常升起,她也還得起床生活,腳步蹣跚往浴室清潔。
于嘉祐拒絕讓她接送自己上下學(xué),讓于詩言給他辦了學(xué)生公交卡,自己乘公交上下學(xué)。
他學(xué)習(xí)努力刻苦,每日手不釋卷,成績名列年級前茅。于詩言每次開家長會,都會聽到老師對于嘉祐的稱贊,她心里非常驕傲。
咖啡店在她和永真的合力經(jīng)營下,迅速在咖啡界聲名鵲起,人客絡(luò)繹不絕。
她和永真也從雇傭關(guān)系變成了合伙人身份,分店一間接一間的開。
她賺了很多。
一年過了又一年,于詩言越來越有一份難以形容的風(fēng)度,真令人舒服和適意。很多時候,氣質(zhì)來自她的涵養(yǎng)功夫,她是更加可愛了。
林宛如總是笑著打趣她,“除非世人不再喝咖啡,否則真還得讓于詩言賺錢。”
“聽你說話,頭頭是道。”
“詩言,你還想念顧凌?打算永遠(yuǎn)獨身?”
“嘉祐都上大學(xué)了,我?老嘍!”
“你真不關(guān)心顧凌?他一直單身。顧氏在他的經(jīng)營下早成了林市第一大企業(yè)。”
“他工作向來是全力以赴,他又聰明?!?p> “何凝已退休,把海寧集團交給他的兩個兒子經(jīng)營。”
“哦。太久遠(yuǎn)的人和事,都記不清楚了呢,這兩年記憶衰退得厲害?!?p> 林宛如看著若無其事的于詩言,無限失落。
夜里,于詩言坐在臥室床上,把一個普普通通的白金戒指在左手無名指上戴上又摘下。
那一年,她才二十四歲。
那一年,她剛剛跟顧凌定情。
顧凌買了一式兩個戒指,作為定情信物,一人一枚。
她開心得很,把戒指拿在手里細(xì)細(xì)察看,這個世界,倘若沒有這個戒指,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生命那么多苦楚挫折磨難失意無奈,居然也一一克服,靜時想起,還覺得時光飛逝,轉(zhuǎn)瞬她已三十六歲了。
沒有發(fā)覺有人推門進來,“詩言,你在干什么?”
于詩言抬起頭,是顧凌。
在淡淡燈光下,看到他清秀的臉,一雙眼睛亮如天上的星星。
于詩言貪婪地看著他,不相信他們會再相見,這會不會是她精誠所至,產(chǎn)生的幻想?
過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說話。
他先問她:“詩言,你好嗎?”
她點點頭。
“這么多年,你受苦了?!?p>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誰不是呢?”
“詩言,讓我補償你,請容許我用余生陪伴你?!?p> 于詩言一震,沖動地站起來,光著腳站在他的面前。
她與顧凌情不自禁地緊緊擁抱。
過了很久很久才抬起頭來,淚流滿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