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轉(zhuǎn)眼間,燕燕在熊家渠已經(jīng)浪了兩個白廟集。逢著趕集,熊家老婆也想帶燕燕一起去湊個熱鬧。燕燕硬是軟磨硬泡百般阻擾,生怕趕集碰上秀榮順路把她領(lǐng)回家去。熊家老漢臨走前她又把他的煙管藏了起來,沒有了煙管熊家老漢趕集肯定是速去速回,就這樣她還要百般叮嚀一番:“外爺,你到集上不要胡轉(zhuǎn),買點(diǎn)菜就趕緊回來噢!看把我媽碰上,跟來把我領(lǐng)回去沒人給你跑堂作伴了?!毖嘌喟差D好才放心地去了澇壩畔上玩。她全然不知的是,秀榮和存生早上翻耕了一晌地,中午存生睡覺的時候,秀榮領(lǐng)著小燕和顏龍把杏樹底下跌落的杏核拾撿完才騎上自行車出門的。
院子里悄無聲息,秀榮掀開門簾進(jìn)了窯洞。熊家老漢上半身靠在被子上,翹著個二郎腿閉眼休憩。熊家老婆手支著半邊臉斜倚在沙發(fā)也睡著了。幾只蒼蠅在空中徘徊,時不時停落在熊家老婆臉上,她揮舞著手臂趕蒼蠅,翻身時看見秀榮坐在炕頭上。熊家老婆起身打了個哈欠說:“你啥時間來的我咋沒聽著。天氣大的,我躺沙發(fā)上迷迷瞪瞪地睡著了。”秀榮起身端著茶缸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了水,拿手抹著嘴說:“我也剛進(jìn)來,見你們睡著,準(zhǔn)備出去看一下燕燕跑哪達(dá)去了。”
熊家老婆起身又倒了一缸子水晾著,拿了個抹布說:“咱們莊里娃娃伙多,一早上飯沒成就有人曳伙上耍。沒在斜洼里溜土,肯定就跑澇壩畔上耍去了。”熊家老婆邊說邊拿著抹布擦桌子。熊家老漢醒來順手端起他的長煙管,捏了一嘬旱煙壓實(shí)。不一會兒窯里便充斥著一股濃郁的旱煙味兒,剛才空中徘徊的幾只蒼蠅也被熏得不見了蹤跡。熊家老婆聞慣了這種煙味兒,她覺得很是沁人心脾,關(guān)鍵還能熏蒼蠅。熊家老婆情知秀榮是來叫燕燕回家的,她笑著說道:“燕燕這些天耍美了。逢集害怕你來接她,都不叫我們兩個跟集去,害怕碰上你把她領(lǐng)回去?!毙銟s挪了挪身子說:“這個女子尾巴大,門子浪的不知道回去了。小燕和顏龍?zhí)焯炷钸吨憬闵稌r回來呢。正好我過來尋我大嫂子給我把褲邊改一下,完了叫我領(lǐng)回去算了。媽,你沒啥事咱們兩個一達(dá)走?!?p> 熊家老婆整了整衣裳,拍了拍褲腿,和秀榮一道上到澇壩畔上。看到燕燕和雪琴、麗娜三個坐在澇壩邊的樹蔭下玩泥窩窩。秀榮走近看,三個人低著頭手里揉捏著一大塊泥,身上濺滿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泥巴。秀榮故意咳了兩聲,三個人這才把頭抬起來。燕燕看見秀榮驚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去找她的鞋子,靸踏上鞋又趕緊把泥手藏在身后,抿著嘴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說:“媽,你咋來了?我還不想回去呢。”話說完嘴巴一癟,眼圈也跟著紅了。秀榮看著燕燕曬得紅通通的臉蛋,摸著她的頭笑著說:“你還耍得不想回去了!小燕和顏龍每人都拾了半袋杏核了,你再不回去,人家兩個賣錢的時候,你眼熱的咋弄。我們尋你大舅母做個褲邊,你耍一陣咱們趕黑回?;厝ミ€能給家里幫點(diǎn)忙,浪到啥時候去呢?!?p> 燕燕高高地撅起嘴,一屁股蹲在地上,捏起一大把泥巴,恨恨地摔打起來,乜斜著眼睛沒好氣地說:“哼!賣錢就賣錢,我才不眼熱呢!我給我外奶也幫著拾杏核來。我外奶賣了錢給我分呢。就是嗎?外奶奶?!毖嘌噢D(zhuǎn)頭問熊家老婆。熊家老婆笑嘻嘻地說:“噢!就是,我給我娃分。”秀榮微笑著嘆了幾聲氣,轉(zhuǎn)身和熊家老婆去了效忠家。
看著她們娘倆走遠(yuǎn),燕燕頓時耷拉著臉沒了玩耍的興致。她磨磨唧唧地走到澇壩邊洗了手腳,把腳在草葉上蹭干穿好了鞋。她沒有去她大舅家,而是拿了根樹棍一邊四處敲打,一邊腳底下靸踏著下了坡。一想到要回家去,她心里萬般不情愿,一眨眼淚珠從臉頰滑落到胸腔上。田喜家對門的院子里有幾孔癱塌的敞口窯,燕燕邊走邊拍打著郁郁蔥蔥的雜草走進(jìn)了院子。她想把自己藏起來,到時候秀榮找不見她或許就自己回家去了。看著滿院子的雜草齊到了膝蓋處,她不禁又警覺起來。現(xiàn)在正值處暑節(jié)氣,沒人踩踏的草叢里隨處可能有蛇蟲出沒。
就在前幾天,她和勇紅上坡時看見一條一尺來長的小麻蛇蜷縮著身體橫在路中間曬太陽。勇紅膽子大,拿來一根長棍折成兩半截從蛇肚子中間夾起,輪著棍子就往墻上摔打。燕燕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蛇扭動著兩頭的身軀使勁地掙扎著。田喜他爸看見了,指著勇紅就是一頓臭罵:“我把你個崽拐!造孽都不知道輕重,還敢糟蹋你大那個頭。那東西通人性會認(rèn)人呢,你手閑得沒耍頭了,捉那個弄啥!”燕燕嚇得一溜煙跑回了家,勇紅被田喜他爸罵了一頓,扔下小蛇也跑回去了。田喜他爸嘴里罵罵咧咧,拿了個棍子把蛇撥進(jìn)鐵掀頭里按住,一直端到塬邊的烽火臺附近才放了。
燕燕又想起,那天雪琴還說,她奶奶夜間睡覺拉被子時,一條有娃娃胳膊腕子粗,足足有大人一抱長的青綠菜花蛇竟然從被子里翻裹下來,吐著信子擰擺著身子直往炕垴里鉆,嚇得她奶奶“媽呀”一聲,隨后哭爹喊娘地叫嚷起來。雪琴說他爺見狀趕忙從相框后抽出一張黃紙跪地上一邊燒紙,一邊嘴里嘰里咕嚕地念叨了一遍,蛇才舒展開身體從炕頭爬落下來,隨后她爺把蛇挑在長棍上送回了后山。
燕燕還在胡思亂想,突然感覺自己腳踝處有東西在幌動,她趕緊低頭去看,原來是風(fēng)吹著草葉子觸碰到了裸露的腳踝。她一想到蛇彎延著身軀哧溜爬行的情景,渾身像觸電一般打了個激靈,夾著屁股就往熊家老漢家跑去。
等到秀榮和熊家老婆回到家,燕燕硬是躲在窯垴的麥囤后面哭號著不肯出來。她說不清她倒底為啥不想回家去,只是跺著腳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哇哇大哭,嘴里嗚啦啦地咕叨著“我不回去”。熊家老婆笑著說道:“這個娃像我的尾巴一樣,跟上我刮草鋤地,呱嗒呱嗒地陪上我說話,腳勤的給我們兩個跑個堂弄啥。突然間領(lǐng)走我還有點(diǎn)舍不得。不然叫娃再浪幾天,眼見著花椒也快黃了,留下給我作伴摘花椒。”就這樣,燕燕又在熊家渠浪了一個集的時間。第二集熊家老婆把燕燕領(lǐng)到集上。燕燕自已也知道剩不多天就開學(xué)了,這次她縱有三頭六臂的能耐也沒有理由再撒潑狡辯了,雖然心里萬般不情愿還是乖乖地跟著秀榮回了家。
到了深秋時節(jié),麥茬地里翻耕種下的糜子已經(jīng)被沉甸甸的穗頭壓彎了腰。地里的玉米、谷子和蕎麥幾乎都在同一個時期收割。秋天的糧食穰坦,不像夏季的麥子要趁著好天氣搶收,尤其是玉米,懶人家只把玉米收回去,玉米桿一個冬天就直挺挺地站在地里。
清早霜濃霧重,存生和秀榮消停吃罷飯才去大塊地里割糜子。到了晌午,王家奶奶看著日頭照到了院子中間便去飲牛。牛也習(xí)慣了這個點(diǎn)飲水,早已起身挪動腳步等待著。王家奶奶解開韁繩把牛拉到水槽邊,牛只管低頭咕咚咕咚地喝水,一口氣槽里的水就去了三分之一。王家奶奶把兩個牛都飲完,剛坐在槽頭上歇息,就聽著啪啪的聲響,她知道這兩頭牛把肚子脹飽又開始輪番屙陳屎了。王家奶奶自言自語地說:“這牲口也跟人一樣,新的進(jìn)去就要把陳的倒出來。這兩個牛能吃能喝的,吃青草不算,半個月還得粉一回料?!蓖跫夷棠淘捯魟偮洌涂匆娦銟s泣搐著進(jìn)了洞門,手里還拿著兩把鐮刀和水壺。拴著鐵鏈繩的白狗看到秀榮進(jìn)來,搖頭擺尾地跳起來迎接。
秀榮紅著眼眶,腿還在顫抖,她哭泣著對王家奶奶說:“媽,牛把我大娘抵死了。我剛剛從他們家里出來,人已經(jīng)不行了。你趕緊收拾一下去給幫忙洗著穿戴?!蓖跫夷棠桃宦牭脚0讶说炙懒撕喼辈桓蚁嘈抛约旱亩洌乱庾R地又問了一遍:“牛把誰抵死了?他六奶奶?天光神!這不得了了,啥時候來?”秀榮的腿還在不停地哆嗦打顫,又驚又怕使得她把一泡尿憋回了家,蹲在茅坑里半天了擠不出一滴尿水。她一邊提褲子又詳細(xì)地說了一回:“我們兩個在地里怕割了有二分點(diǎn)糜子,聽見我嫂子邊跑邊扯著聲腔喊老八,說是我大娘讓牛抵得勁大了,我們一伙人就趕緊往家里跑。跑回去人已經(jīng)快不行了,胸膛叫牛抵得差點(diǎn)敞豁了。我們把人抬到炕上,我娘就說牛把韁繩解開跑到院子里,她過去拉牛的時候,牛沖過來把她堵到墻角里抵了一頓。嘴長大還想說點(diǎn)啥話呢,一口氣就沒緩上來。那地坑莊子里,我娘一個人可憐的,都不知道叫牛咋翻弄了一回……”秀榮泣不成聲,嘴唇也跟著顫動,她摸了一把眼淚,“太可憐了!身上叫牛連踏帶抵胡攪得血絲呼啦。我大娘干凈了一輩子,臨了臨了遭了些一場難。唉,可憐的!”
王家奶奶雙手扶著墻頭腳下不停地挪著碎步,腦袋嗡嗡作響,像一群蜜蜂在耳畔徘徊,她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畢竟快七十歲的老人了,見慣了生離死別的她大是大非面前還是理智的,她把噎在嗓子里的氣深深地順了順說:“唉,媽媽喲!老天爺要人命誰有啥法子抑制呢。這趕緊叫我上去看得給收拾。這把人心都碎成渣渣了,前兒個逛到崖背上,我們還和王溝老婆拉了一陣閑,咋說沒有就沒有了。唉!叫人凄惶得咋活呢?”王家奶奶生怕自己腳底下顛三倒四走不快,拿了個攪料棍當(dāng)拐棍捂著走進(jìn)窯里,拿出針線蒲籃里的一團(tuán)白線,別了幾根針,把剪刀頭捅進(jìn)線轱轆里揣上就準(zhǔn)備出門。臨出門想起了什么又問秀榮說:“看我沒問清楚,牛開來了他們家里其他人哪?咋還能叫牛把老婆子往死里抵呢。”
秀榮急匆匆地收拾著廚房里要拿到老八家用的家什,頭也沒抬地說:“小霞和小勇都走學(xué)校去了,老八兩口子露水過了和我們一樣都在大塊地里割糜子著呢。割到半中腰里,老八指著媳婦回去吊水飲牛,還給我們念叨,說他們有個牛愛解韁繩,準(zhǔn)備秋后上點(diǎn)膘了賣呢。誰成想早上就出了這個事。我娘把氣一咽老八就像瘋癲了一樣,提了個鐮架就要剁牛去,我們四五個人才給擋住。那個牛把人抵得眼窩紅了,栓到槽上嘴里呼哧呼哧的,見誰都把頭一橫?!毙銟s把鍋端出來放到院子里,鍋里面裝著鐵勺鏟子等一應(yīng)過事用的家當(dāng)。秀榮領(lǐng)著顏龍臨出門時又把木樁上拴的牛韁繩解開重新拴了一遍。
王家奶奶捂著攪料棍加快腳步往老八家趕,只聽得攪料棍怵到地上噔噔作響。她本來血壓就高,趕得急促時覺得心口憋得慌,趕緊一屁股蹲在圪塄畔上喘幾口氣。一路上她都為這個老妯娌遭受的劫難唏噓不已。王家門戶她們這一輩幾個妯娌當(dāng)中,最人家模樣長得俊俏,年輕的時候老漢疼惜,家里也殷實(shí),吃穿用度就沒愁過,即就是挨過批斗,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人家?guī)讉€娃娃也爭氣。誰成想遭了這么一個劫坎!想到老婆子一個人在那個深坑大院里被牛糟蹋了一回,王家奶奶就覺得胸悶氣短,她盡量地深吸長呼讓自己氣息順暢。
當(dāng)王家奶奶趕到老八家時,和她同一輩的老四和老五媳婦已經(jīng)先到了。王家門戶里和王家奶奶一輩的妯娌總共剩下她們四個,這下又少了一個。一進(jìn)洞門王家奶奶不由得放大聲哭號了起來。莊里幫忙的人陸陸續(xù)續(xù)的都來了。進(jìn)城扯孝布的人一回來,王家奶奶她們又忙活著給幫忙的人扯孝布縫孝帽。
站在崖背上望下去,幫忙的人每人都頂著一頂白花花的孝帽,搭帳篷的、掛靈堂的、幫廚的都在院子里來回穿梭。一個隊里但凡誰家有白事,全莊人都來幫忙??偣苓€是歲拴和老九兩個人。年輕的后人在兩個總管的指揮下,一個個都各行其是,看著亂嚷嚷一片,其實(shí)上井然有序。
莊里幾個年長的老漢蹲在老八家崖背上向陽的墻根底下,端著他們長短不一的旱煙管,面無表情、吧噠吧噠地抽著旱煙,繚繞的煙霧一會兒便隨風(fēng)消散。核桃樹下站著三個幫忙的年輕人,他們在等小城的牛販子來拉走那頭抵人的牛。這種犯事的牛沒人敢接手,只能賣給周邊莊里販牛的回民拉去屠宰。他們一邊抽著煙一邊望著牛低聲議論。
那頭牛不斷地顛簸著蹄子,伸出舌頭試圖舔食身上的傷口。鼻孔處鉆的鼻鉆子已經(jīng)被撕破,身上到處是鞭子抽打出來的血印漬。老六得知了他媽被牛抵死的噩耗,趕回來失聲痛哭了一回。趁著幫忙的人都不防備,抓起牛鞭子發(fā)了瘋地沖到牛跟前,咬緊牙關(guān)輪歡鞭子就是一頓猛抽,圍觀的人想去勸阻愣是近不了身,牛擰著屁股掙扎時把鼻鉆都掙破了。幾個壯實(shí)的年青人一起出手才阻止了老六。老六丟開鞭子抱著頭一頓號啕大哭,惹得圍觀的人都唏噓不已。小城的兩個牛販子來看了牛,又和門戶里幾個主事的弟兄撩起衣襟輪番捏了一回價,最后老九來到地坑院子找到老八,湊近耳朵嘀咕了幾句,只見老八不住地點(diǎn)頭。那頭抵人的牛就這樣被打發(fā)走了。
看著牛從他們眼前經(jīng)過,墻根底下坐著的幾個老漢不約而同地朝一個方向瞅去。馬良山嘆了一口氣,從叉口里掏出旱煙袋,一邊卷煙一邊說:“唉!畜牲就是畜牲,誰能把畜牲的性子摸得來。我是害怕呢,記得我碎著有一回,我們老人吆著牛耕地,犁溝里一條蛇把牛叮了一嘴,牛冷不丁的一頓胡踢彈,橫著頭光謀著抵我們老人呢。那要不是人多給制服住,我們老人也叫抵得勁大了。多少年沒聽見過牛傷人了,娃娃們回來給我一說,我心里咯噔一下。”
碎坑坑老二悠悠地吐出一口煙氣說:“都說??匆娂t顏色才追著抵呢。這我一打聽,他六奶奶也沒穿個啥亮眼的衣裳。我估摸著這牛性子暴躁地行犢著呢,我聽老八說這個牛還愛解韁繩。唉!把他大那頭,不看不行,看下也操心。”
大坑坑五爺?shù)牟弊永镩L了一塊拳頭大小的肉瘤,他吃力地扭過頭在墻上磕著煙管,哀嘆了一聲說:“唉!人眼前頭路黑著呢,誰說的話了,人倒霉了喝涼水都塞牙縫呢。人的命數(shù)到那達(dá)了!”
白家洼王老八他媽叫牛抵死的消息很快傳開了,滿架塬的人聽了都驚駭不已。整個莊里似乎都充斥著一股莫名的陰森感,年輕的媳婦天一黑更是不敢一個人出門。正事的前一天晚上,秀榮和莊里的幾個媳婦把鍋頭上料理完,便和秀英一路結(jié)伴回家。從老八家到灣底有一條捷路,那是連畔子的三塊斜洼地,都是對面小城村的耕地。田埂上本來沒有路,來來往往的人都踩著田埂走。
夜色朦朧清涼,秀榮和秀英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兩旁種著一大片玉米和谷子,沉甸甸的谷頭壓彎了枝干。涼風(fēng)陣陣,耳畔盡是葉子相互摩挲發(fā)出的沙沙聲。忽然,對面的山溝里傳來了貓頭鷹的叫聲。對于住在山畔邊的人來說,這種聲音本應(yīng)該見怪不怪。誰料想一只被驚嚇的老鼠簇溜一下從秀英的鞋面上踩踏了過去。秀英嚇得“媽呀”一聲跺著腳抱住了秀榮的胳膊。秀榮當(dāng)時正回想著她大娘咽氣那一刻觸目驚心的場景:半張著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帶著無限不舍和怨恨,眼珠子似乎要蹦出眼眶,跳到秀榮身上。貓頭鷹低沉的叫聲加上秀英那一嗓子叫喊,秀榮的三魂七魄都被嚇了出來。她分明感覺脊背后面有人拍了她一下,不由得毛發(fā)倒豎,一股熱浪從頭噴涌到了腳底。她也“媽媽呀”一聲,一把把孝帽摘下來攥在手心,夾緊屁股竄到秀英前面扯拽著她就往回跑,嘴里不停地喊:“冷慫!趕緊跑,我試著誰把我拍了一下,咱們兩個怕叫鬼盯上了??炫?!”兩個人吱哩哇啦地拉拽著只管往前沖,掃蕩得身旁的玉米枝葉嗤啦啦地響。
出了斜洼地到了平路上,眼前豁然明朗起來,兩個人這才喘了一口氣。秀英拍打著秀榮的肩膀笑著說:“好我個嬸媽呀!我把你個死娃娃!嚇唬人也不是這么個!我都是膽大人,叫你連掐帶拽,硬把我弄成個松溝子了?!钡搅思议T口,秀榮聽到自家的狗叫聲才長舒了一口氣定下神來。
存生在老八家呆到很晚才回家,睡到炕上秀榮又添油加醋給存生學(xué)說了一番。存生咧著嘴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都作精呢!個家的老人歿了,能有個啥怪異,無非是走得可憐,活人心里不落忍,再還有個啥呢!虎平連個女人一樣也是個松溝子,大門外頭尿了一泡,褲帶都沒系好就一奔子從洞門里跑了進(jìn)來,說他感覺外頭陰森森的,叫我們幾個聯(lián)合起來給日決了一頓?!彼诖嫔磉叄銟s心里總算是踏實(shí)了,不過想起斜洼里自己毛發(fā)倒豎渾身濕熱的那一瞬間,她還是心有余悸,趕緊又縮著身子湊近了存生。
連續(xù)五天,燕燕一家都在老八家事上吃大鍋飯。沒有了大人收管,他們一幫小孩就像散伙的羊群一樣隨性自在。燕燕領(lǐng)著小燕和顏龍,伙上莊里年紀(jì)差不多大小的十來個小孩,聚集在老八家崖背上,打沙包、踢丈、跳皮筋,把各種游戲花樣玩了個遍。他們都是孫子輩,頭頂?shù)男⒚鄙峡p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紅布。女孩子帶的孝帽齊到腳踝處,跑的時候不方便,她們也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扯過來塞進(jìn)衣服口袋,或者直接卷在褲腰帶上。
輪到他們小孩吃飯時,只要有個大人喊吃飯,他們便像一窩蜂似的沖到桌子前,端起飯碗爭搶著刨飯,一副生怕吃到最后就會餓肚子的樣子。端盤子的人催鍋灶上的人說:“快都把碼子加緊下飯,這一幫童子軍等不及了?!眹^的人也不禁笑著感慨:“干活要溜邊邊,吃飯得打伙盛,看這一幫子碎慫伙到一達(dá)咥得爭嘛!”肚圓飯飽,一個個飽嗝連天,離了飯桌就開始攀比吹噓,這個說他咥了三碗,那個說他咥了五碗,說著說著牛皮就吹上了天,嘴里百八十碗胡謅八扯起來。
埋人的那天早晨,存生和秀榮五點(diǎn)起床就出了門。王家奶奶隨后提來一籠麥草倒在大門洞外,只等著送喪的隊伍經(jīng)過崖背時點(diǎn)燃。一聲嗩吶高高揚(yáng)起,隨著瓦罐咣當(dāng)一聲砸落在棺材頭上,接連著又是連綿的嗩吶聲響起,送葬隊伍里一片嗚咽泣哭聲,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抬起了棺材。孝子賢孫、親戚鄰里送葬的人手執(zhí)喪棒,拉著長長的孝簾排成兩列走在棺材前面,各色紙質(zhì)銅錢一路隨風(fēng)揚(yáng)灑。王家奶奶聽著送喪的嘈雜聲漸行漸近,快到崖背時,她點(diǎn)燃了麥草任其燃燒殆盡。
王家奶奶拿著掃帚一邊把草灰掃到糞堆旁,一邊唉聲嘆氣喃喃自語:“唉!這一世人就這么個下場了!人活一世白的有啥意思呢?;钪@不成那不成,眼睛一閉一捧黃土蓋身上啥都沒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