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二月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塬上的麥苗逐漸泛青,一場春風夜雨后,麥田更像是被涂上了一層青綠色的油漆。黃歇歇的柳芽兒也隨風舒展開來。田間地頭,到處可見早早生發(fā)的野草花,車前草、辣辣、蒲公英這幾種最為常見。這個時候,咕咕噔鳥悠長婉轉的叫聲傳遍了整個山坳和塬面。正如王家奶奶所說:“咕咕噔能給天氣號脈?!彼坪醺芨兄獨夂虻睦渑?,天氣冷的時候便銷聲匿跡,一到春暖花開時,到處都是它們的聲音。存柱家糞堆旁的楊樹上又多了一個喜鵲窩,喳喳的叫聲從早到晚聒噪個不停。
存柱家的院子里,勝利拎著一個黃綠色的粗布提包,肩上扛著鋪蓋卷兒,忽閃著腰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門洞。存柱媳婦加快腳步緊隨其后一直送到了坡頭上,一路上不停地叮囑已經嘮叨了無數(shù)遍的話。
勝利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存柱意思是讓再復讀一年再考,勝利說什么都不想再跨進學校的門檻。正好趕上金昌一家化工廠招工,勝利執(zhí)意要去打工,存柱和媳婦拗不過他只能點頭答應。本來他們打算讓勝利一邊就近打個零工,一邊幫著營務莊稼,混活幾年有合適的對象就給操辦著娶媳婦,這樣也了卻了他們的一樁任務。不管他們兩口子如何苦口婆心地講道理勸解,勝利硬是犟著個脖梗不屈從,他一心要去外面闖蕩。存柱和媳婦沒有法子只能妥協(xié)同意,唯一的條件就是,如果有合適的對象,他必須回來相親完婚。
臨行的前兩三天,勝利就準備好了行李和鋪蓋卷兒。臨走的前一天過來探望了一回王家奶奶。王家奶奶拉著勝利的手再三重復著說過的話:“你說你個犟慫!哪達務工還不是都一樣。第一回出門就跑恁遠的地方,誰能放心得下。眼見著再過一二年就能娶媳婦了,你大你媽給你說下對象就趕緊回來,我還等著抱重孫呢。”勝利聽到的都是長輩們換湯不換藥的叮嚀,他表面上笑嘻嘻地欣然接受,內心卻打著他自己的如意盤算。
一大早吃罷飯,存柱就趕著羊群出門了。年前賣掉了十來個羊,其中就包括那只愛抵人的頭羊。一出羊圈門拐過彎上了坡,羊群就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一個個邊走路邊揚起尾巴抖動著屁股,黑黝黝的羊屎像一個個黑色的藥丸,密密麻麻地撒播了一路。存柱像往常一樣,揚起鞭子啪一聲甩打在路面上,接著罵起來:“狗日的!那一泡屎尿咋憋到出門來?!?p> 勝利一走,春上的糞土就只有順利和翠霞兩個轉運了。順利見存柱趕著羊群走遠了,腳在鐵锨頭上一踩,兩只手握住锨把,下巴支棱在手背上發(fā)呆。看著燕燕三個拿樹棍撥弄著羊糞,順利大聲喊起來:“燕燕,那些羊眼睛豆豆可都是好東西,趕緊往叉口里多裝些,嘴饞了就嚼著吃。來!拿個讓老哥嘗一下?!贝湎嫉惯M一鐵鍬糞土,轉頭瞪大眼睛盯著順利。順利擠眉弄眼小聲說道:“你把嘴夾緊看著我日弄這三個??次夷馨堰@三個哄轉嘛,你不要說話也不要咧嘴瓜笑!”翠霞撇了一下嘴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你牙叉骨上勁大!你當這三個好日弄?!?p> 新鮮的羊糞還有一股青草發(fā)酵的屎腥氣味兒。不小心一腳踩下去都粘到了鞋底板上,燕燕坐在路邊拿個棍子撥弄著,教唆小燕和顏龍摘個樹葉拾到上面給順利送過去。顏龍拾起一個羊糞豆仔細地觀察著,剛要往鼻子跟前湊時,燕燕一把打落了下來?!拔野涯銈€豬!羊屎肯定是個屎味道,還用湊鼻子跟前聞。走!拿去讓碎哥哥吃,他還把咱們當瓜子哄呢!”燕燕邊說著拿樹葉捏起一個跑到順利跟前,遞給他說:“碎哥哥,你說這是羊眼睛豆豆,你先吃個?!鳖価埡托⊙辔嬷觳[著眼睛笑了起來,嘴里嘰里咕嚕地嚷嚷:“明明是羊糞豆豆還說是羊眼睛豆豆!”順利捏起一粒羊糞,仰起頭張大嘴巴“啊”的一聲,假裝吞進了嘴里,羊糞早就順著袖口滑了進去。順利轉動著嘴巴裝出一副津津有味咀嚼的樣子說道:“瓜蛋娃!好吃的了不得!比羊眼睛豆豆都好吃,不信讓顏龍給他們兩個嘗一下?!鳖価埿乓詾檎妫粗中睦锏难蚣S再看看順利,拿起一個就準備往嘴里送。翠霞過來一把拉住顏龍,把他手里的羊糞打落到地上,說:“這個到底瓜著呢!你碎哥哥是個二貨,人家哄你,你就真?zhèn)€信呢!”順利推搡了翠霞一把笑著說:“你到底管得寬,你讓吃啥!”翠霞鼻孔里哼了一聲,瞪著順利說:“叫奶奶知道了,不拿雞毛撣子打你才怪呢!”順利咯咯咯地笑起來,胳膊一動袖口里的羊糞滾落到了地上。燕燕大聲說:“我老早就知道碎哥哥肯定沒安好心,還哄我們吃屎呢!”
翠霞和順利已經笑得前俯后仰了。翠霞按住鐵掀把笑著說:“快再不賣弄你那半斤八兩的鬼把戲了,這三個機靈著呢。趕緊干活!這一堆糞眼見著給咱們兩個承包了。大放羊回來一看沒拉完,說不上還叫咱們兩個連夜拉呢。”
順利在手掌心上吐了一口唾沫搓了一頓,掄歡鐵掀把就開始干起活來,轉頭叮囑燕燕三個說:“哥哥剛才跟你們三個耍呢!你們回去可不敢給奶奶告狀噢!誰聽話我給誰收麥子的時候編螞蚱籠子?!毖嘌嗳齻€樂得連連點頭答應。
糞場旁邊到處都是新生的野草,可能是接近糞堆的原因,邊上的野草比別處都長得旺。燕燕三個每人折了一截樹棍作為掏辣辣的工具。三個人拱著腰嘴巴里咕叨:“辣辣!出來”,捂著棍子在雜草叢中尋找剛冒出土的一種叫辣辣的根莖植物。
早春的時候,辣辣就是農村孩子的解饞零食。棍子一端要足夠尖銳才能把土挖得深。主要吃的是它的根莖,把上面的土甩掉,再用手象征性地捋幾把,塞進嘴巴,滿嘴里一股辛辣夾雜著泥土的味道。有時候,燕燕三個也耐著性子多掏一些捏在手里,拿回家秀榮淘洗干凈后,像拌涼菜那樣加點鹽醋就能當下飯菜吃。
灣里人都知道福祥他爸最喜歡吃辣辣菜。每天下午放羊回來,兩個叉口里裝得滿滿的都是辣辣,他剜得辣辣又粗又大。福祥他媽淘洗干凈就放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晾。站在他們家崖背上望下去,能清楚地看到綠葉白桿的粗根辣辣。福祥他爸經常說,辣辣菜一拌夾著剛烙出來的熱饃饃吃起來比肉夾饃都香。王家奶奶卻不以為然,背地里嚼舌根說:“福祥他大那是嘴饞了,沒說頭了給辣辣戴高帽子呢。辣辣真?zhèn)€有肉好吃的話,人都剜辣辣吃去了?!?p> 春天能吃的野菜可不止辣辣一種,辣辣只不過是小孩子拿來消遣解饞的。家里正兒八經能當下飯菜吃的還得是苜蓿芽和芥菜。存生最是見不慣芥菜,他長身體的時候正值全國鬧饑荒的年代,吃怕了芥菜、榆錢。一聽見秀榮說吃芥菜,他就不由得嘴里犯起酸水來。所有的野菜當中,存生最吃得慣苜蓿芽,可能是因為饑荒年代沒有苜蓿芽吃的緣故。
墳地里的苜蓿芽剛出頭蓋過地面,秀榮就提著籃子領著燕燕三個去地里掐苜蓿。秀榮有個便秘的毛病,有時候三四天也不往后走一回,憋得小肚子硬邦邦得難受。熊家老婆不知道從哪里打聽來的一個偏方,說是拌苜蓿菜時多倒些醋能潤腸通便。秀榮試了幾次,效果果然不錯。于是乎,秀榮家飯桌上頓頓有一盤酸辣苜蓿菜。燕燕三個一看見苜蓿就呲牙咧嘴地嫌棄起來。直到有一回王家奶奶貪嘴多吃了幾口苜蓿菜,一連拉了好幾天肚子,吃了幾頓老五配的藥才好轉。存生在燕燕三個跟前笑著嗔怪秀榮:“你媽是個沒拘謹!真的是有了一頓沒了抱棍。要不是你奶奶拉那一場肚子,墳地里那點苜蓿叫她薅完牛都沒啥吃了?!毙銟s瞪了存生一眼,爭辯說:“那還怪了!墳地里連畔子都是苜蓿,我其實上還到咱們地里薅得少?!?p> 春上最是孩子們嘴饞的時候。家里儲存的能打牙祭的東西經過一個冬天都消化完了。幸運的是,一到春天大自然總有無窮無盡的饋贈。除了辣辣根,還有一種叫紅根的根莖植物。它因葉子和根莖通體都是暗紅色而得名。它和辣辣一樣,只有初春吃起來最好,一旦扯蔓開了花就不能吃了。紅根吃起來甜絲絲的,略微帶點兒腥味。王家奶奶總是叮囑燕燕三個要少吃點紅根:“紅根像寶塔糖一樣,吃多了肚子疼,會把肚子里幫助消化的蟲子都打出來的?!北M管這樣,燕燕三個還是難以抵擋紅根有點像糖的誘惑。果然如王家奶奶所說,前一天吃多了紅根,第二天保管上廁所時會有像筷子長短的蛔蟲從屁股眼里探出頭懸掛在半空中扭動,常常嚇得小燕吱哩哇啦,“媽—媽”地連哭帶號叫。燕燕膽子大,她嘲笑小燕的同時折斷一根細樹枝,夾住蛔蟲的身軀直接從小燕屁股里拉拽出來。說來也奇怪,連續(xù)吃上幾天紅根驅出肚子里的蛔蟲,燕燕三個的肚子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會莫名其妙的痛。他們搞不懂為什么王家奶奶還不讓他們多吃紅根。被他們三個圍在身邊質問得不耐煩了,王家奶奶便橫眉冷對告誡一番:“不聽話了把你大那個頭多吃上些,把蟲都打出來,看不把腸子也帶出來!”聽王家奶奶這樣說,燕燕三個還是有點收斂。紅根不能吃太多,那就吃蒲公英,塬上人都管它叫鍋佬苔。殊不知,蒲公英的花莖能吃,它的根莖也是能吃的。用指甲剝去根莖表面一層黑乎乎的外皮,比起花莖桿的苦澀,里面白白嫩嫩的根莖吃起來倒是有一股腥甜的味道。
燕燕三個經常在土里刨,指甲縫里塞滿了泥土,手臟了也沒有個手絹擦,只管在衣襟上來回擦拭一番。可能是應了農村人常說的那句老話:“不臟不凈,吃了不害病?!北M管燕燕三個在秀榮看來,“一個個都跟豬一樣!”外面??柿?,一進家門直奔水缸,舀一瓢冷水牛飲似的咕嚕咕嚕一氣子把肚子漲飽,袖子在嘴巴上抹一回,又蹦跳著出去玩。雖然農村里放養(yǎng)的孩子不像城里的孩子養(yǎng)得嬌貴,但是卻比城里孩子身子骨硬朗結實。
玉蘭帶著她給轉社兩口子抱養(yǎng)的孫女回老家浪了幾天。燕子已經能顛腳趴撲地走路了,可能是沒吃過母乳的緣故,她看起來總是一副孱弱的樣子。一頭黃歇歇的毛發(fā),白的沒有一點兒血氣的皮膚,莊里人見了都開玩笑說她像個洋娃娃。燕子怕生岔人,除了玉蘭以外誰都不讓抱。加上回老家著了點風寒,一天到晚唧唧嗯嗯,揀著玉蘭一個人折磨。
王家奶奶見不慣玉蘭被這樣折騰,總是耷拉個臉指著燕子訓斥:“我把他這個碎媽媽!嗚啦嗚啦的光知道個號,把大人挼搓得能成嘛!”燕子趴在玉蘭肩膀上哭得更厲害了,鼻涕眼淚把肩頸打濕了一大片。玉蘭抱著燕子嗷嗷地哄著出了門。王家奶奶不由得唉聲嘆氣:“唉,看給自己惹了個麻達嘛!巴掌大點,啥時候才能拉扯成人。娃娃家,看得淡才能長得旺??粗兜酶蓛?,這不讓吃,那不讓逗,還不是光圖了個驢糞蛋子外頭光。土里頭刨的娃娃雖然臉黑衣裳臟,鼻下來拿垂頭躉著呢,身子到底硬邦!我拉扯了一輩子娃娃,還沒見過這么難拉的?!?p> 清明前后,塬上的氣候還是不穩(wěn)定。太陽出來,身上的厚衣服綁裹著走路都吃力。燕燕三個天天鬧騰著要換薄衣服,王家奶奶硬是不搭理。她有著幾十年的經驗之談:“再不輕狂著脫棉衣了,清明前后還有一場倒春寒呢!人暖腿狗暖嘴,你把腿上穿暖和整個人身上都是熱乎的。咱們塬上的天氣不過四月八安穩(wěn)不了。”人老了身上的火氣也少了,王家奶奶的棉衣總是要等到過了四月八才換一身相對薄點的夾襖,每年五月端午過后她才換單衣。
王家奶奶說完倒春寒這個話沒幾天,就來了一場雨攪雪。雨雪就像串成的線珠子,從半空中懸落下來,沉沉地打在地面上。新近長出的嫩葉經不住敲打,樹底下打落了一層。施過肥剛換過膚色的麥苗被積雪壓彎了腰。田埂邊堆積起一道還沒來得及消融的積雪。大路兩旁的柳樹枝丫經不住雨雪的打壓,有的都被攔腰折斷橫躺在馬路邊。碗豆大的青杏還包裹在殘紅干枯的花瓣里,旁邊的嫩葉凍得蜷縮成了一團。毛毛蟲一樣的核桃花和著雪泥在地上打滾。蘋果剛要含苞待放的花蕊在枝頭凍得瑟瑟發(fā)抖。坐在炕上隔窗望出去,沉悶的天空要不是緊挨著崖背,隨時都有可能塌陷似的。這樣的天氣不管走到哪都是拖泥帶水。
存生閑來無事又架起了爐子,準備在撤爐子前再過一回罐罐茶的癮。王家奶奶還是那慣用的姿勢,盤腿坐著,手捅進腿襠里,看一會兒電視,轉過頭手搭涼棚擱著窗戶看一會兒院子。因為沒有動畫片看,燕燕三個一邊聽電視,一邊在地上打鬧。秀榮坐在靠背椅子上織毛衣,她看了看門外說:“這一場雨雪下過,天一晴,莊稼地里也就忙開了,鋪薄膜、種洋芋,胡麻谷子都攪和到一達了。今年墑情好,看秋天糧食能多打點嘛。還說今年個啥花都結得繁,這一場雨攪雪都糟蹋光了。往年時候,咱們從收麥子開始吃杏,一直能吃到秋后收核桃,今年個沒啥果梅吃嘍!老天爺讓你得一頭肯定得讓你舍一頭,哪能叫你兩頭子都擔上呢?!?p> 存生撓了撓耳畔接過話茬說:“只要莊稼地里收成好了,吃嘴的果梅都無嫌,有了多吃點沒了也不指望啥。咱們家里糧食一年管一年飽,收不下糧食都要把嘴掛起來呢!”燕燕一聽見“都要把嘴掛起來”,嘟噥著嘴巴用手指捏提起嘴唇笑著給小燕和顏龍嘚瑟:“你們兩個快看!我能把嘴掛起來呢?!毙⊙嗪皖価堃姞钜矊W著燕燕的樣子提起了嘴唇。三個人你推我搡爭競著在大立柜的鏡子前擺弄做鬼臉,還叫秀榮當裁判,看誰把嘴掛得更高。秀榮翻著眼睛瞪了一眼罵道:“快再不羞先人了!三個閑不住一陣子,手里癢癢的得個蝎子捉上?!毖嘌嗷剡^頭笑嘻嘻地懟秀榮:“你有本事給我們一人捉一個蝎子來!我在我外奶家浪,我外爺老是說我手閑得個蝎子捉上。我外奶懟我外爺說,有本事尋個蝎子叫我捉上。我外爺以后再也不說讓我捉蝎子這個話了,又讓我拿個炭疙瘩洗去。照你這樣說,你也給我們捉一個蝎子來?!毖嘌嗾f完撅著個嘴偏著頭看向秀榮,一副挑釁的架勢,秀榮狠狠地乜斜了燕燕一眼。存生愣是沒憋住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指著燕燕說:“真是個崽拐!學習不行,懟人的本事有呢。有本事每學期考試給我拿回來兩個100分?;鼗乜荚嚩际莻€六十幾分,把知識都學到耍嘴皮上了?!?p> 燕燕一臉的不高興,忽閃著眼睛靠在棺材上,一只手背在身后不停地用指甲在棺材上刮蹭。小燕看到燕燕挨罵,她倒顯擺了起來,跑過去指著棺材前面的一副對聯(lián),指著字一個一個地念:“媽,看我給你們識字,福如東海長流飛(水),壽比南山不老公(松),中間這四個字念,松鶴(火)延年。”燕燕不服氣地拿腳踹小燕,說:“你光知道溜二茬!這些字我都給你教了八百遍了,賣派啥呢!”小燕吐著舌頭轉著眼珠故意和燕燕斗氣,拿手比劃著對聯(lián)中間的畫面。
圖畫里,有兩只丹頂鶴低頭在一棵樹葉繁茂、通身青綠的松樹下覓食,一只丹頂鶴展翅翱翔在白色的云端。存生看著相互謅掐的燕燕和小燕,端起剛倒出來的一杯罐罐茶笑著說:“你們姊妹兩個半斤八兩。我把錢花上,你連幾個狗咂咂字都念不清楚,還有啥好賣派的!小燕到而今舌頭大的繞不過彎,秋后估計還得留一級,再把顏龍陪上一年。來!把這一杯子茶給你媽端過去,不吸溜兩杯子茶一陣陣還給我尋事呢?!?p> 小燕最反感人笑話她繞舌咬不清字,存生竟然還篤定她會留級,氣得小燕撅著個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淚花在眼窩里打轉。秀榮給存生遞了個眼色,存生連忙一把把小燕拉到懷里笑著說:“喲!還有羞臉呢。我女子長得俊,長大了瞅個乖女婿。爸爸又沒叫你們一個個出人頭地,能認幾個字長大不受吃虧就行了,能學到啥程度到啥程度?!毙⊙辔赝垡宦暦怕暱蘖顺鰜?,把鼻涕和眼淚都抹到了衣襟上。
秀榮趕忙笑著解圍:“看這個女子賤眼嘛!號啥著哪?像誰把你偷著掐了一把一樣。我們黑噠摸糊啥都沒學下,就指望著你們三個有點出息呢。難不成一個個都像我們一樣,一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在土里頭刨食呢。眼淚擦干再不號了!把茶給我端過來?!毙⊙噙€在泣搐,燕燕連忙把茶杯子端給了秀榮。
王家奶奶坐在炕上嘆了一口氣說:“女子娃能識幾個字就好得不得了了!把我顏龍好好供著上學,上出來總是王家人的榮耀。女子娃啥時候臉都朝外著呢?!蓖跫夷棠痰脑捰秩堑眯⊙嗪脱嘌嗯繄A瞪。燕燕使勁地拿指甲剮蹭著王家奶奶的棺材出氣。顏龍靸踏著鞋嬌滴滴地走到炕棱邊獻起了殷勤:“奶奶,你喝茶嗎?我給你端一杯子?!贝嫔蜃∽毂镏Γf:“這看!這個碎慫還會點眼藥!我還是愛我這兩個屎蛋蛋女子?!贝嫔S后捏了一把小燕的鼻梁,惹得小燕噗嗤一聲,鼻涕和口水同時噴涌出來,濺進了嗡嗡作響的罐罐茶里。窯里頓時一陣歡笑。
窗外,大片的雨雪還在噗簇蔟地下,院子里還有一團團沒有消融的積雪。消融的雨水順著水道眼一直流淌進了外面的水窖里,嘀嘀嗒嗒的落水聲清脆響亮。豬圈里傳來一陣呼嚕聲,年過罷剛買回來的豬崽半張著嘴巴,四腳朝一個方向攤開,側臥著身子在呼呼大睡,脖頸處的虱子相互踩踏著在毛發(fā)間移動。狗拖拽著泥濘不堪的鐵鏈繩走到窩邊,蜷縮著身子俯臥下來,把嘴巴埋到頸前的毛發(fā)里,雙眼呆滯地望著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