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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綠花紅

一百一十一

柳綠花紅 三點(diǎn)余禾 5612 2022-09-07 15:54:33

  收麥子前的二十多天,存生專門上廟問老爺合好了搬家的吉慶日子。秀梅、效林等幾家親戚都來幫忙搬家。上下兩處地方上都是一片亂嚷嚷的景象。

  燕燕拉著坐在架子車上的王家奶奶。幾個鍋碗瓢盆放在王家奶奶的身旁相互碰撞著發(fā)出清脆的聲音。王家奶奶盤腿坐在里面,一只手扶著架子車轅,一只手扶著旁邊的腌菜壇子。嘴里不停地埋怨說:“巴掌長點(diǎn)路,非得把我架到這噠受罪。我說叫我個人家慢慢地往上磨,你爸爸還不是看……害怕人說閑話,咋不知道給我把病好好領(lǐng)上看噶。”燕燕回過頭看了一眼王家奶奶,準(zhǔn)備懟上幾句欲言又止。她突然間想起來秀榮開玩笑說的話,“搬到塬面上說話湊沒有在灣里方便咧,何況咱們還在路畔邊上,著急放個響屁外頭過路的人都能聽著,像你們奶奶孫子一天高聲闊嗓子地叫喊,外頭都聽得真真的。”燕燕想著懟王家奶奶過來過去就是那幾句話,周邊地里還有勞作的人,給王家奶奶說話必須得放大聲喊出來,萬一叫人聽見了又成了話把是非。

  隨著大坑坑四奶奶的去世,王家門戶里的老人就剩下王家奶奶年齡最大了。大坑坑年紀(jì)最長的五爺身體近兩年來也不太行了,但是那個老頭一天倒是不消停,褲腰里經(jīng)常掛著個尿袋,還硬撐著要在地里趕牛耕地。偶爾還背個背簍滿塬給牛尋著割青草。后人們一個個都勸不動他老人家。老十媳婦一碰見秀榮就開始訴苦,“嫂子,莊里湊剩哈咱們兩個跟前有老人呢。我也不怕你笑話。你說人家恁老人都為后輩兒孫考慮一哈呢,你看我們恁老人啥,一天尿袋子背上到處招搖,不知道的人還當(dāng)我這個媳婦子給老人給得扎實(shí)。我們恁死老漢子一陣陣都閑不住么,看不慣湊在院子里吼叫起來咧。有時人前一天地里組乏咧還想睡個懶覺,人家大清早拿個攪料棒把我們門敲得咣咣響呢。我們恁死老婆子也是恁一丘之貉,滿院子打雞罵狗地說風(fēng)涼話,恁把你能活活氣死……”于是乎,兩個境遇相同的女人便因?yàn)榧依锒加欣先诉@一層關(guān)系變得親密了起來。秀榮深有同感地寬慰,“還不是都一樣,久病床前無孝子,我們恁死老婆子看不慣咧湊翻著兩個眼睛一愣一愣地偷著瞪。咱們組啥反正都不落好,我們老大家不管是誰,只要拿點(diǎn)好吃的來把她看上一回,噓寒問暖叮嚀上幾句,恁湊眉開眼笑的呀!反正一句話,老人在誰跟前,誰家到頭來都摞不哈個好名聲。我們她奶奶家里來個人恨不得把我們大碎都學(xué)說一遍,嫌我們不叫大夫給她看病。他五大都說咧恁是老病沒辦法醫(yī)治,人家光顛個嘴罵我們,有啥辦法呢。唉,叫人還說咱們當(dāng)媳婦子的良心叫狗吃咧故意不給老人看病……”兩個女人碰在一起相互訴說一番,彼此從言語里都能找尋些慰籍。

  燕燕這幾年呆在家里,也深諳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這句老話。似乎每個莊里都有幾個嘴長的人。有些家長里短的話一旦傳到長舌婦的耳朵里,一頓添油加醋地編排和傳道,幾架塬上都能傳開。秀榮每次趕集回來都能在市場里聽些家長里短的是非事。吃罷飯記完賬把錢捋碼齊整,秀榮就開始給存生重溫起了那些她在集上聽來的是非:小路河里瘸子家婆娘半夜里跟上個男人跑了,瘸子從工地上回來提了一把菜刀,把人尋見直接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就出了個人命案;集市跟前誰家個女子才上初中肚子就叫人整大了,家里大人也都是那糊涂蟲,娃快生養(yǎng)的時候才察覺出來,不知道是那個缺德的壞慫干的?把這個女子娃一輩子都耽擱了;還有誰家后人不管老人,后人一家大小在新房一住,嫌老婆子臟囊硬是放在土窯里不經(jīng)管,活活就把老婆子餓死了……存生坐在炕棱邊一邊抽煙一邊默默地聽著,時而嘆一口氣響應(yīng)一句,“人活世上白求子的,林子大咧啥鳥都有呢,哈慫愣娃總多么!”

  不想聽了就假裝起身去尿尿,邊出門邊撂下話,“你們這些女人家,湊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一天頭湊一噠是非湊多。”秀榮仰起頭“唉”一聲脫口而出,“你看你這個人,屎尿憋到溝門子上咧湊趕緊倒去,再不白吃棗還嫌棗核核大咧。你瓜娃實(shí)道的,一天光知道賣菜數(shù)錢?!?p>  牛拴到槽頭上,搖頭擺尾探出舌頭舔食著空落落的水泥凹槽。豬在后院里埋頭哼嗯哼嗯地拱著新土。狗不停地豎起耳朵聽著路上的動靜,一直汪汪地叫著。這些都意味著灣底的家庭成員都搬到新地方了。效林吆喝著幾個男人在大房里安裝鏡框。秀榮娘家人聯(lián)合起來送來了一面帆船鏡框,另一個旭日東升的鏡框是莊戶里人湊份子送來的。按照塬上人的慣例,搬新房第一天都要捂煙,親戚朋友都不空著手來,主人家在新房做一頓茶飯招待眾人。

  存生手持一串鞭炮,在門外噼噼啪啪的燃響后,秀榮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把細(xì)柴草放進(jìn)鍋底下點(diǎn)燃,上面添了一鐵掀頭細(xì)碳,關(guān)上灶火門,鼓風(fēng)聲嗚嗚響起,霎時間一股濃煙擰著繩子從煙囪里竄騰出來。秀榮和幾個幫忙的女人在伙房里有說有笑地準(zhǔn)備著晚上的飯菜。熊家老婆和燕燕坐在水泥臺階上剝蒜。王家奶奶手持拐棍坐在旁邊的靠背椅子上轉(zhuǎn)動著眼球滿院子巡視。熊家老婆開玩笑地大聲問王家奶奶說:“老親家,你看這一院子新地方你愛著嗎?這視野開闊的,大門一開大路上一直有人呢,不像你們?yōu)忱铮弊惶扉T口連個人影都看不著。”王家奶奶笑嘻嘻地說:“唉,住哪噠還不是都一樣,我還是愛灣里的清閑。她姨娘你不知道,咱們住咧一輩子的窯洞慣咧。恁幾年人都往低處尋地方挖窯呢,恁是而更年輕人都跟上打伙盛著呢。我都黃土齊到脖子里的人咧還能過幾年光陰。”燕燕湊到熊家老婆耳畔悄聲說:“外奶,你女兒,湊是我媽,說我奶奶經(jīng)常把這些話掛到嘴邊是因?yàn)?,`老不死的,害怕把她死咧才這么個說呢,逢人湊學(xué)說不給她看病,恁是死慫憋路著呢?!毖嘌噙呎f邊往廚房里看,生怕秀榮有所察覺。熊家老婆嗔笑著責(zé)怪燕燕,“恁還湊給!我女兒能說這個話不假,也沒見你奶奶睡到大街上去沒人管么。我女兒我知道,恁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組不出來恁號事?!毖嘌嗝蛑煨χ赐跫夷棠?。王家奶奶瞪了一眼罵道:“燕燕這個哈慫女子,而更有個啥話不好好給人說,我耳朵也背得末項(xiàng)咧么,捏死揣乖地叫人能憎惡死,你們奶奶孫子又編排啥著呢?”燕燕壓低聲音告訴熊家老婆說:“我奶奶以前好話聽不著,你說她的個壞話一聽一個準(zhǔn)兒,而更聾的啥都聽不著咧。”熊家老婆想到她自己的處境,說不定將來老了還不如王家奶奶,不禁長嘆一口氣感嘆道:“老咧難老咧難,看我老咧或許還不剩你奶奶呢?!?p>  到了七點(diǎn)左右,莊里人陸陸續(xù)續(xù)的來到秀榮家的新地方上。和第一回捂煙一樣,不管來人有沒有吃飯,秀榮都要熱情大方地拉扯著吃一碗饸饹面。每個進(jìn)來的人都說些房子闊氣之類的客套話,秀榮樂得臉上笑容滿面,迎來送往每一個踏進(jìn)門的親戚路故。吃罷饸饹面,秀榮又準(zhǔn)備了幾個喝酒菜。存生取出了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大壇子高粱酒,很快,大房里男人們吆喝著劃拳喝起酒來。此起彼伏的喧鬧聲中,存生兩口子長期積攢著的一口長氣終于順暢地吐出來了。

  時光倒退回二十年前,秀榮兩口子單另過日子的那些光景:地少糧欠連煨炕燒鍋的柴火都稀缺。燒火等不到洋芋蔓曬干,填進(jìn)鍋底光冒死煙不見明火。遇到陰天下雨,鍋頭連炕的窯里不好好出煙,嗆得人常常鼻一把淚一把。蒸上幾個白面饃饃,那得留著給上工的存生當(dāng)干糧。吃個雞蛋比在雞溝子里掏蛋還作難。早上給干活的人燉的糖水雞蛋,三個娃娃一個個嘴張的像嗷嗷待哺的燕唧唧一樣搶著要吃。為了牛能吃上一把青草,三更半夜的兩個人去偷割苜蓿被人追打,不是人年輕腿腳利索,早都被后頭扔過來的棍棒把命要了……往事不堪回首,存生兩口子當(dāng)年的爛腸日子,幾乎在白家洼莊里算是墊底的。誰成想而今也能咸魚翻身把日子過到人前頭!雖然這一處新地方把存生兩口子的家當(dāng)折騰光了,但是他們兩口子腰桿挺直氣順了,心勁也更大了。存生時常這樣寬慰秀榮,“錢財是世上轉(zhuǎn)的,怕啥呢?何況而更摸著門道咧,只要有人在著,日子肯定是越過越好?!?p>  鬧熱的氣氛還在繼續(xù),存生已經(jīng)喝得舌頭開始卷曲了,趁著存生出門尿尿的功夫,秀榮緊跟上低聲責(zé)怪存生說:“你幾百年沒喝過酒咧,咱們招呼人喝著呢你先是個沒拘謹(jǐn),咋像個慫成精來?!贝嫔饝?yīng)了一聲釀釀蹌蹌地走進(jìn)了暗處。女人們都是隨來隨走,秀梅和彩霞吃過飯也都回家喂了牲口。燕燕幫著秀榮在廚房里刷碗收拾。有些東西搬上來都隨手?jǐn)[放著,秀榮得重新按著自己的意愿歸置擺放到位,以后用著才順手。秀榮一邊干活一邊念叨起來,“唉呀呀!這一天把人跑的腳把骨都疼。這把他媽的!總算搬上來咧,把我愁的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迷迷糊糊一合眼,腦子里盡是恁盆盆罐罐。這哈糧食也踢騰光咧,錢也葬完咧。明兒個再收拾一天,后天湊要溝子撅起開始掙錢呢,趁著割麥子旺季里好好跑幾天集。麥子眼見著過完端午湊能搭鐮咧,今年個麥子成著呢,生意要是好咧割不過來怕還要叫幾個麥客子割呢,我試著我像撐不住咧一樣,把人再撂倒咋弄價?!毖嘌嗦牭叫銟s說要請麥客子,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了一眼秀榮,又開始邊干活邊琢磨起自己的心事。分配工作的事肯定是黃透了,她原本打算等著搬了新家就自己出去打工找活干,眼見著麥子黃了,她又猶豫了起來。如果她拍屁股走人,存生兩口子要收近二十畝的麥子,又要趕集賣菜,家里牲口啥的都要人照看,還有王家奶奶也要人經(jīng)管……想到這些燕燕又躊躇不決了。隨后又在心里計劃起來,要不就等著秋后莊稼地里閑下來了再做外出打工的決定。忽然回想起秀榮剛說叫麥客子割麥子的話,燕燕眼睛里立刻有了光,趕緊討好地說:“生意好咧湊叫個麥客子割啥。你們跟你們的集,碰上周末顏龍回來,叫幾個麥客子在前頭割,我們兩個后頭摞好撂地里讓干著去。我壓些機(jī)器面拌些涼面一天兩頓飯湊把麥客子打發(fā)哈咧。今年麥子好的,萬一到跟前吼一場大暴雨急忙割不了,或者像恁一年連陰子雨不晴再把麥子芽到地里湊不好咧?!毖嘌鄻O力鼓動著秀榮想撮合她叫麥客割麥子,轉(zhuǎn)頭又笑著問秀榮,“媽,說起芽麥子,你還記得大前年我蒸咧些石頭饃饃的事嗎?呵呵,我記著你們四個去王山上割麥子,把我放家里蒸饃饃呢。我放咧一把堿面咋揉都粘手呢,又放咧兩三把還是粘手,揉的我滿頭大汗還是粘手呢。最后看著時間來不及咧湊稀里糊涂上鍋蒸。你們回來揭開籠蓋,恁饃饃青黑青黑的像石頭一樣硬,最后剩哈幾個給狗撇跟前,狗聞幾哈都把頭抬起來咧。哈哈哈!恁是我蒸饃饃以來最差尺的一回。人還謊說芽面子吃起甜,我沒嘗著有多甜,面損的不好組是真的?!毙銟s把幾個缸挪到位置上,展著腰“唉媽呀”做了個伸展姿勢說道:“到時候再看麥子黃得齊茬嘛不齊茬,山里塬上都黃到一噠,咱們割不及湊得叫麥客子割?!毖嘌嘁宦犨@話,心里巴不得山上塬上麥子都一起黃。

  果真如燕燕所盼,山上塬上麥子黃到了一起。秀榮兩口子的賣菜生意也是紅紅火火。每天趕集回來蘸著唾沫星子數(shù)完錢,把本錢和利錢分開一放,存生總是笑盈盈地叫秀榮猜掙了多少錢。秀榮總是說二百左右,存生神秘兮兮地伸出三根手指頭,秀榮頓時瞪圓了眼睛做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后感慨地說:“對得起咱們兩個半夜三四點(diǎn)起床,一秤一秤陪著笑臉賣出去的辛苦。秤桿子提的人一到晚上胳膊疼的都沒處安放?!?p>  割麥子天吃罷晚飯?zhí)栠€明晃晃地懸在山頭。酷熱還沒有消散,存生已經(jīng)累得來不及喝口茶頭挨著被窩就張嘴打起了呼嚕。秀榮一把推醒存生,催促他趕緊磨鐮去割麥子。存生呼的一聲起身用手掌心把兩邊的口水摸去,目光呆滯地往窗外看了一會兒就起身去磨鐮刀。燕燕跟著秀榮兩口子一直割到晚上十點(diǎn)左右,麻木的腿腳踩在麥茬上恍惚間像是踩在云霧里。秀榮精神可嘉,還想趁著夜色微涼割再半個小時,存生變了聲腔罵著她趕緊收拾回家睡覺,眼睛一閉到三點(diǎn)半又要起床。雙廟如今又新設(shè)立了一個集市點(diǎn),因?yàn)榫嚯x白廟近,集小人也少。存生兩口子平常不趕那個集賣菜。但是割麥子季節(jié)人的用菜量大,他們兩口子也不想放過這個一天能掙百八十塊錢的機(jī)會。

  本來秀榮的原計劃是,等顏龍放假了,回來四個人齊齊搭上鐮刀不叫麥客子就能撂倒所有的麥子。今年麥子好,一畝地的工價比往年又上漲了十來塊錢。秀榮是舍不得花那些冤枉錢的。

  一天中午,他們一家割麥子回來正在吃晌午飯。忽然聽到路邊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聲,十字路口處接著響起了鞭炮。燕燕連忙跑出看,大柳樹旁邊已經(jīng)圍了好幾個人,男人們唉聲嘆氣,幾個女人摸著眼淚。老四媳婦提著鐮刀邊走邊帶著哭腔說:“昨兒個下午還連媳婦開著三輪車往回拉麥子著呢么,嘴干巴巴地連我打招呼著呢。年輕輕的個人,咋木說沒有湊沒有咧吶。割麥子天人都忙的像鬼推磨一樣,連個幫忙抬埋的人都不好叫,剩哈恁娘母子三個人可憐的咋弄價。唉……”

  原來是住在大柳樹旁邊的新民出了事。他在王山上割麥子時突然一頭就栽倒在麥趟里,媳婦和娃娃不見動靜上前查看時人已經(jīng)叫不言傳了,救護(hù)車還沒拉到城里人就咽了氣。秀榮和存生聞訊也趕了出來。秀榮嚇得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一口饃饃憋在噙里不知道怎么嚼咽下去。她牙齒咯咯作響,嘴里咕囊著,“明明昨兒個還好好的,為咧點(diǎn)爛慫地方,連人爭得臉紅脖子粗,咋木今兒個說沒有湊沒有咧吶。”哪個人聽說了都是這樣的反應(yīng),誰都不敢相信這竟然是真的,一個鮮活的人說走就走了。

  新民的猝死像一記棒槌敲打在秀榮的腦袋上,讓她對生命又有了新的領(lǐng)悟。當(dāng)天下午她就斬釘截鐵地大發(fā)嗟嘆說:“他媽的!人這一輩子圖咧個啥啥?你看新民兩口子頗實(shí)的頂咧啥用呢,販菜販瓜倒騰煤炭,還開咧個商店,八頭子掙錢著呢,到頭來眼睛一閉啥都不是他的咧,不知道給誰攢倉著呢。人他媽的,活著為這為恁湊不得個消停,死咧連一嘴饃饃都帶不到棺材里。白滴呀白滴!眼前頭路黑噠模糊,說不定啥時候閻王爺輳來請來咧。這幾天白天跟集晚上連夜割麥子我都沒啥感覺么,今兒個新民出咧這個事,我一哈子沒有氣力組啥活咧。他媽的!說不定哪一天栽倒也起不來咧呢!”

  存生偏過頭瞪了秀榮一眼罵道:“嘴顛上胡說啥著呢!組不動咧湊去西站上拉幾個麥客子來把塬面上的稠麥子割咧算咧。陜北的麥子剛割罷,趕場的麥客子多咧也好叫。硬叫錢聲喚再不叫人聲喚咧?!?p>  存生和秀榮當(dāng)即開著三輪車領(lǐng)著顏龍到西站拉回來了三個從陜北一路趕場過來的麥客子。西站是麥客子攬活的聚集點(diǎn),帶著草帽掛著鐮刀的麥客子三五個一堆坐在西站外面的臺階上等著雇主。存生把車停好讓顏龍看著車,還沒等他走近,攬活的人已經(jīng)圍到了他身邊。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兩個四十歲的男人和一個十七八的年輕小伙子坐上了存生的三輪車。存生一邊和他們搭訕,刻意挺直了腰桿在前面帶著路,這是他第二次以“老地主”的身份花錢請人割麥子,腳底下有點(diǎn)飄飄然。腦海里不禁想起他年輕的時候?yàn)榱嘶煲豢陲栵垼瑨陰讉€糊口錢,和秀榮兩個人揮舞著鐮刀給旁人家當(dāng)麥客子的情景。于是他又轉(zhuǎn)了個彎來到西景園市場里稱了二斤五花肉。誰家光陰過得好走遠(yuǎn)路給人下苦力呢?看那個年輕小伙子曬得都快成包文拯了,錢雖然少說了些,給人家吃好喝好權(quán)當(dāng)彌補(bǔ)了少下來的錢,到啥時候不能虧了下苦的人。

  三個麥客子揮汗如雨割塬面上麥子的同時,顏龍跟在麥客子后面把捆好的麥捆摞成垛。別說,摞麥垛還是需要些功夫的。顏龍摞得麥垛結(jié)實(shí)透氣風(fēng)雨還吹不倒,外觀看著像一座草房子一樣美觀,過路的莊里人看見都要把顏龍夸贊幾句。與此同時,秀榮兩口子像狗攆兔一樣也撅起屁股揮舞著鐮刀割峁上的麥子。想起又要出去一筆錢,秀榮心里禁不住又一咯噔。話雖那樣一說,畢竟他們?nèi)诉€活得好好的,眼不閉就得為錢財日子奔波,一天背著星星起早貪黑掙幾個錢不容易,想起要拱手給人心里總是不得勁。她又有點(diǎn)后悔讓存生叫麥客子了。轉(zhuǎn)念又一想,話出去的話撥出去的水還有啥想不通的,還不如加把勁自己多割點(diǎn)。這樣的話,給麥客子就能少給點(diǎn)。于是她抓了一大把麥子,手起刀落間,麥子被嚇得齊茬倒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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