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醉鬼師父
尚卿一行人兵分兩路,一隊由玉折領(lǐng)著折回南山,另一隊則是護送小七和尚卿回城。
幾個腿腳還算好的侍衛(wèi)跟隨玉折在馬車另一側(cè)聽候小七的安排,他話音又輕又快,清冷的音色此時帶上了低沉的鼻音,原就能讓人靜下來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更加安心。
溫歡顏遠遠地望著他,覺得這個人年紀不大,卻總透著一種睥睨全局、盡在掌握的感覺。他與自己的年紀左右不超過四歲,沉穩(wěn)冷靜卻是比自己高出了一大截。
還有眼前這個……
眼神轉(zhuǎn)到尚卿身上,他此時正和白衣說著什么,溫歡顏沒太注意聽,只是又上下打量了一番。
此人溫潤有禮卻又不古板木訥,反而眼里總有些精光,他周身衣物皆狼狽不堪,但從頭到腳流露出來的感覺就像開在泥淖荷塘中的一株菡萏,不管周遭如何臟亂,都染不上他自身而發(fā)的潔凈。
這樣的人物絕不是一般家里能養(yǎng)出來的。
眼神又落回了馬車車門框的柱子上。從她上車時她便摸到了木柱上有一塊凹進去的花紋,溫歡顏一開始以為這是馬車上的裝飾物,如今仔細瞧了,才發(fā)現(xiàn)這似乎是一枚家族的標(biāo)志。
在熠朝有很多達官貴人會在自己的馬車、轎子等代步工具上落上自家的標(biāo)志,或繡、或紋、或雕、或刻,用以同旁人區(qū)分,凸顯自家的地位,但一般都只是用家族姓氏為標(biāo),這種擁有特殊圖案的很少,全熠朝也超不出五家。
這其中,一類是皇家御賜,多為勞苦功高的官宦人家;一類是商號獨有,為皇商和產(chǎn)業(yè)規(guī)模龐大的普通商家。
眼前柱子上的圖案她越看越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顏兄弟?”
尚卿忽然叫她,溫歡顏連忙回神,“公子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突然想起來有件事情還得拜托你?!?p> 這人總是這樣客客氣氣,修養(yǎng)禮數(shù)一舉一動都恰到好處,還有與他一同坐在馬車里的那個人,光是看著就不像普通人,溫歡顏覺得還是要多多客氣些,倒不是為了攀關(guān)系,只是不想從他們身上惹麻煩,畢竟她身份尷尬,和祖母又無依靠,還是小心謹慎為好。
“那個孩子我們帶走不便,就托你照顧啦。”從馬車上遞下來一包銀子,在溫歡顏回絕之前,又說,“我知道顏兄弟不在乎這些,那么這就算是我們提前送來的開店賀禮吧。多謝你今日的勞苦,在下尚卿,車里的那位名叫晏離……”
說到這,他突然頓了一下,溫歡顏覺得他臉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正要問他怎么了,尚卿繼續(xù)說道:“顏兄弟莫怪在下唐突,我總覺得知曉了顏兄弟的名字,我二人不報上名來總有些不妥。”
溫歡顏點點頭表示理解,但總覺得他這話不像是解釋給自己聽的。
“啊對了,”尚卿指向了一旁的白衣,“這位是……”
白衣冷笑一聲:“我可沒你們那么多事,”然后自己大大咧咧地承認,“我叫輕玉,貨真價實?!?p> 溫歡顏和尚卿對視一眼,隨即都笑了,都笑的很不走心。
因為除了那個貨真價實的輕玉,其余所有人說的估計都不是真名字。
*
馬車緩緩向城中駛?cè)?,車?nèi)的兩個人一左一右離得極遠,倒不是因為晏離惱他擅自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也不是因為尚卿怕晏離再掃他一把眼刀子,而是這馬車里的血實在太多了。
“你這隨時隨地交朋友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習(xí)慣了,一時半會兒改不了的。”尚卿全神貫注盯著晏離的腳下,嘴上往回找補,“況且我說的也不算是真名字,權(quán)當(dāng)寒暄罷了。”
馬車正中央跟開了一片小池塘似的,汪著一灘血跡。他二人一左一右都避不開這團血腥的侵襲,尚卿縮了半個身子才能免遭一劫。晏離那里血跡較少,但馬車來回顛簸也將血泊的范圍擴大了許多,把他的鞋面上綻開了幾朵血花。
晏離回想了那名叫顏歡的人的可疑之處,覺得還是要同尚卿說說:“你知不知道她這個人……”
“我說,”尚卿蜷在角落里,看到一動不動坐如松的晏離,實在忍不了了,“你倒是動一動啊?!?p> “可能是個女的?!边@后半句話直接被打斷咽回了肚子里。
晏離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姿勢,眉眼里盡是嫌棄,一口回絕,“丟人。”
在外人面前那個翩翩公子全然不在,尚卿也不覺得眼下的姿勢不雅,反而坐的更加理直氣壯,“車里就咱們兩個,哪里丟人了?!?p> “你家老爺子若是見了你這副模樣,立即把你轟回北境我也不奇怪了?!?p> 馬車猛地一斜,沖了好多血跡過來,晏離把玩錦盒的手一頓,心里一陣煩躁涌來。正常人誰會喜歡血這東西,他就是因為厭惡所以才不愿動身,衣服臟了就是臟了,他能做的只有讓它臟得不再那么厲害而已,貿(mào)然躲避,還會污了其他東西,不如忍著。
“對了,老爺子的病怎么樣了?”
這次尚卿能從北境回來,很大原因是他家老爺子病重,家族奪權(quán)之爭一觸即發(fā)。天南海北的族人從各處回來只等老爺子一閉眼,掀起來的腥風(fēng)血雨怕是不亞皇宮。
“回來的路上,家里傳信來說怕是不好,估計也就這兩天的功夫了?!鄙星湔f起他爹,語氣里沒有一點感情,仿佛在說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死期,“具體的,等我待會進了家門就知道了?!?p> “那你……”角落里尚卿以將頭垂下去了,晏離心中明白尚卿與父親之間的隔閡,只是他不好多說,猶猶豫豫只能說些別的情況,“早做準(zhǔn)備吧?!?p> 這話一來是說讓他對于父親的死早做心理準(zhǔn)備,二來是讓他對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早做謀劃。
“嗯?!?p> 尚卿這句回應(yīng)很不走心,晏離對此又補了一句,“你別不上心,今晚這件事,我看多半是沖你來的。”
“我?怎么說?”尚卿一下來了精神,他原本以為自己離開盛京這樣久,按理說不該有什么仇家才是,“不會是我哥……”
“你家里的事情我不好說。但是你想,我們?nèi)缃褡氖悄慵业鸟R車,而你我又是在半路上碰到的。外人看來,定然認為這車里坐的是上官家的人。”
*
輕玉估摸著他的人也快到了南山,于是準(zhǔn)備跟玉折一齊回去。
“等一下,”溫歡顏叫住了輕玉,“前輩稍等?!鞭D(zhuǎn)身就跑回了店鋪里。
不過一會,手里拿著一個幽幽發(fā)著熒光的錦囊遞給了他。
“這是什么?”
“這個東西……想來前輩能用得上?!庇峙螺p玉誤會什么,連忙擺手解釋,“我不是自作聰明啊!我我我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覺得前輩可能需要這個,算是報了您的救命之恩吧?!?p> 輕玉很不愿意承認自己需要這東西,但是迫于現(xiàn)實的無奈,只好安慰自己錦囊總比燈籠來的強。于是到了聲謝,將那錦囊系在了腰間。
那錦囊的光亮看似不大,但往身上一系,周圍竟被照亮了一大片,恰到好處的將腳邊的黑暗驅(qū)散,各種東西看得格外清晰。
溫歡顏單手攏在嘴邊,悄聲對他說:“我會保密的!”
垂眸看向身邊的“小白臉”,輕玉有一瞬間被那亮晶晶的眼睛晃得頓了下呼吸,黑白分明又帶著星光的眼睛是彎月的模樣,天上的紅光明明和她青色的衣服上的血跡是一個顏色,卻看起來不是一種感覺。天空的紅色是危險,而她身上的卻是溫暖,青紅相撞,莫名的和諧,她離自己這樣進,又這樣的……“賣弄”,為何自己卻半點反感都生不出來,反而想在她頭上揉一把?
瘋了瘋了真是瘋了。
她頭上又是土又是血的!多臟?。?p> 扇身一敲手掌,裝出一副兇狠的模樣,語氣里卻是半點威脅都沒有,“你最好保密?!?p> 走出兩步,也沒回頭,背著身沖身后的人揮了揮扇子:“快別傻站著了,回去換身衣裳吧,瞧你臟的。”
方才還算熱鬧的小院一時間就剩下了溫歡顏一個人。她將正廳的門從里面落了鎖,把鋪子里稍微收拾了一下,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身衣裳,看那孩子還在熟睡著,悄聲出了房門,往后院的另一處房間走去。
剛走到門口,屋子里不大但很清晰的鼾聲就傳了出來。
沒跑了,師父在這。
月光從門口散近屋子,溫歡顏腳還沒踏進去就被滿屋子的酒氣熏得往后退了兩步。
“唉……”
走到床鋪旁邊,只見被辱上四仰八叉躺了一位中年女子。這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皮膚保養(yǎng)的極好,水嫩柔膩,半點皺紋都看不見。膚色微黑,臉頰兩側(cè)有些許的雀斑,想來是常年風(fēng)吹日曬而形成的。她的體型也不似尋常這個年紀的女人有些發(fā)胖,更不似刻意保持身材的女人,既不纖弱嬌小,也不臃腫圓潤,而是一種矯健的,各處身體都發(fā)揮的極好,美感與力量并存的軀體。
溫歡顏有時候想,這是不是打她練出來的。
五官柔和,鼻尖圓鈍而堅挺,睫毛直長齊刷刷地蓋在眼瞼上,淺淡的雀斑下是兩團微紅的醉意。
師父哪里都好,就是喝醉了酒的睡相不太好看。
好好的一個美人就這么把自己糟蹋了。
粗沉的鼾聲從半張的紅唇發(fā)出,晶瑩的唇瓣旁掛了一小團口水。上半身側(cè)仰在床上,兩條腿耷在床外,一手拎著所剩無幾的酒壺,另一只手被當(dāng)成了枕頭。就這樣她還得整個高難動作為難自己,兩條腿偏要在床邊翹起個二郎腿,可惜身體不受控制,這時候已經(jīng)扭巴成了一團麻花。
“師父……”小心翼翼把還在往地上掉酒珠的罐子拿走,幫她脫了鞋襪,那兩條擰在一起的麻花卻是死活分不開,“咱們換個姿勢睡哈?!?p> 稍微一碰,溫歡顏臉上一頓火辣辣的,“哪里來的臭小子,敢對老娘不敬?”
溫歡顏捂著臉,哭唧唧的,“師父,是我啊……”
也不知那人是醒了還是睡著,睡著還是醉著,不過倒是把眼睛睜開了,“歡顏?”
“昂……我!”
拉著眼前的青衣小子往自己的臉上湊,看的她都快對眼了,倏爾一笑,一巴掌又把溫歡顏的臉輕拍到了一邊,“你這丫頭又胡鬧了,扮什么小子啊……”
溫歡顏看著一身男裝的對方,不知說什么好,“師父不也胡鬧了么?”
任由溫歡顏把她扶起,借著對方的力氣滾到了床里,她點著溫歡顏的額頭教訓(xùn)她,“你懂什么,為師心里難過,這是借酒消愁呢……還有,哪有師父說徒弟的……”
……
好了,話都說不清楚了。
“好好好,”溫歡顏哄著她,“我錯啦,師父你難不難受啊,要不要我去給你煮碗醒酒湯?”
“不要!”臉往溫歡顏手邊上一躲,“我就喜歡醉著!”
近來師父辭職未果,心里難受的很,幾乎每半個月就要借酒消愁一次。溫歡顏在她身邊的時候,還能看著她點,自己多喝一些,好讓她酒杯空一些,人也就多清醒一些??墒撬@師父神出鬼沒,從來都是她找自己的份,自己卻永遠找不到她。每次不是在門口發(fā)現(xiàn)爛醉如泥的她,就是眼下的這種還知道往床上睡的較好一些的情況。
“嗯?你這什么味道?”床上的人拉著她的袖子聞了聞,然后閉著眼抬起了半邊身子往她懷里湊,“普羅草?”
連忙把懷里的東西拿出來,“師父認得這個?”
*
尚卿聽完晏離的推斷,心有余悸的說道:“幸好啊,今天跟在咱們身邊的都是影宮的侍衛(wèi),要是我原本的那些人馬,只怕是我要死在他前面了?!?p> 沒想到他還沒進家門,這些人就迫不及待的要置他于死地。如此一來,待會他回去豈不是要他們失望了?
懶得去想一會要見到的那群人的嘴臉,尚卿將心思轉(zhuǎn)到了晏離的手上,問:“你那盒子里……是什么?欸欸欸!”
瘋狂躲避,恨不得把半個身子仰出去,“不用給我看!你說!你說就行了!”
晏離:“……”
“我記得你小時候也不這樣啊……”一直舉在尚卿面前的手將錦盒調(diào)了一個方位讓它正好對著此人,一根手指惡趣味地摸上了鎖扣。
尚卿慌忙閉眼:“喂!”
“啪嗒!”鎖開的聲音像是給尚卿判了死刑,他整個人緊緊貼在車身上,咬牙切齒地說:“我記得你小時候也不這樣……”
對方許久沒應(yīng)聲,忽然一聲低沉的輕笑打破了這份沉默,尚卿覺得臉前似有一道微風(fēng)拂過,稍微一睜眼,果然,晏離將手收回去了。
對面那個靠窗而坐,外面的碎光沖進馬車將他的身形勾勒起來,所有的一切都浸在黑暗里,只有他周身是散著光的,一聲輕笑好似拉著他們回到了曾經(jīng),這個笑容真是……
好久不見。
這個人也是。
經(jīng)年一別,再次見面,他二人似乎都變了性子,但是又沒變太多,但總覺得和曾經(jīng)不一樣了,直到這個時候,尚卿才覺得,眼前的小七還是小七,不管他裝的怎么滴水不漏、少年老成,但裝的東西總會露出馬腳,少年只是少年,孩子氣總會在的。
骨子里自小養(yǎng)成的性格,總會不經(jīng)意流露出來。
溫暖也是。
尚卿罵了一句:“幼稚。”
將手里的錦盒轉(zhuǎn)了一圈再次遞上來,嚇得尚卿連忙求饒,“小祖宗,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
聽到這句話,此人才算是滿意了,將手里的錦盒扣好,語氣里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人皮上有一枚圖案,我見過。和拐走李孤藍孫女的那群人身上的標(biāo)志一模一樣?!?p> “李孤藍?禮部尚書李大人?”
別看尚卿多年未曾回京,但任何事情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就比如,小神醫(yī)顏歡的名字,這個一直生活在盛京的晏離都不曾知曉,他這個從北境的回來的,半路上就把盛京城里近來發(fā)生的趣事摸了個底掉。
“嗯,”手里無聊,索性就轉(zhuǎn)著那小錦盒解悶,“前幾天,蘇染給我送來消息,說是那群人牙子像是個組織。而這個組織里的人,胸口處都有三個半塊頭顱的標(biāo)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