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貴人 香囊 白衣
“你是說……你坐了上官家的馬車,還和七皇叔一起?”
柳兒聽完她的說的話,那吃驚惶恐的模樣好像是自己坐了馬車見了七皇叔和二公子。
“不可能!”不等溫歡顏回答柳兒立馬否決,“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七皇叔是什么人,豈能是這么毫無征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情況就能下見到的?還能與他共乘一輛馬車?
“做夢都不敢這么做啊?!?p> 柳兒一條條地和溫歡顏列舉這不是事實的理由,溫歡顏心道:“其實見面的情況也并不普通……而且她不僅共乘一輛馬車,還抓了人家的手……”
柳兒:“盛京城里都見不了幾次,咱們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就更不可能了?!?p> 這也怨不得柳兒不信,畢竟活在傳聞里的七皇叔,她們這些普通人也只是在飯后閑談中“見過”。
七皇叔——蘇厭。
當(dāng)今皇上的胞弟,年紀尚幼卻是當(dāng)朝權(quán)臣。這個十七歲的少年郎,用他不多的歲月帶給世人一場又一場的驚艷和錯愕。
降生之時,久逢甘露,可偏偏克死了娘親。先皇厭惡,賜名蘇厭,隨后被丟給了夏家,不聞不問。
天資聰穎,才思雋秀,被懸壺大師譽為“曠世英才”。這樣的家世和天資,惹得天妒。八歲那年吐血昏迷,一病不起。
有幸得遇醫(yī)仙,被拾回一條性命。此后頑疾纏身,意氣不再。
本以為他會泯然眾人。彌山之變,他卻是唯一的幸存者。才滿九歲的他單槍匹馬闖入皇城,護玉璽、除奸佞,輔佐新皇,權(quán)侵朝野。
如今是皇帝最大的敵手。
因他年齡尚小,小到當(dāng)今太子爺都要長他一歲。世人對他懼怕又敬慕,于是跟儲君著混叫:七皇叔。
皇帝的叔叔才是這個稱呼,他一個毛頭小兒頂起了這樣的尊稱,多半是大逆不道,而皇帝也是有心無力只能由著他胡來。
溫歡顏嘴上應(yīng)了柳兒的話,眼神卻飄到了身后的床上,心道:“他到底是誰,很快就知道了……”
其實仔細想想,不管是七皇叔還是二公子,亦或是她最初猜想的富賈商人,他們都是自己平日里碰不到的。這次碰上了,她就要牢牢地抓住這個機會,不僅她的店鋪需要仰仗這個機會,就是她和祖母回到溫家,也少不了這些大人物的“助力”。
……
可一開始就得罪人的開篇也太背了吧!一點好印象都沒留下她還怎么順桿爬啊……
溫歡顏想到這就頭疼,不免又把腦袋頂在了桌面上。
“誒?”
她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腰間的兩個香包,明明是一分為二的,怎么左邊的那個略癟了些?
溫歡顏將那兩個香囊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兩邊重量差異明顯。左手的香囊繡工精致細膩,是紅拂送她的那個。另一個,是她平日里用來裝藥瓶的純藍色小布袋。
就算自己當(dāng)時沒抓勻,也不至于差這么多吧?
暗紅色的錦囊早就不是以往的樣子了,如今被她握在手里更顯得癟塌,繡在那上面的菡萏皺在一起,大半布料都往回縮著。原就是暗紅色的緞面上多了些黑點。
細看時,干硬褐色圓點,像是血跡。另一只手里的純色布袋雖也染了血但要稍微好一些,里面存留的藥材也多些。
莫非是她分袋子的時候不小心弄丟了?當(dāng)時夜色暗沉,應(yīng)該也是有可能的。
溫歡顏又將這兩個袋子拆開,鋪了一層薄紙在桌上,把里面的藥材分別倒出來,碎沫子流滿了紙張,芳香濃烈嗆得鼻頭發(fā)癢,這些藥沫上蓋了一層還算完好的干花和草莖。
“白芷、佩蘭、苦耽花……”溫歡顏用手指一個個撥開了瞧著。
蒼術(shù)、蘇合香、蒿本、丁香、芩草、排草……
兩堆藥材還是原本的東西,并沒有什么異常。
柳兒見她又是皺眉又是嘀咕,忙問:“怎么了?”
“啊……”分了些心神,隨口應(yīng)她,“沒事,你幫我去把這個洗了吧。還有這封平安信,你看看余伯回來了沒,若回來了,煩他去云霧山交給我祖母。”
柳兒接過,然后敲了敲桌子嚇得溫歡顏立即回神看她,“從回來你就神神叨叨的,別是撞什么邪了吧?”
“你才撞邪了呢!”
“好好好,”柳兒舉手投降立馬認罪,“當(dāng)我沒說!”
手里的兩個布袋上沾了不少血跡柳兒也不覺得稀奇。她家小姐雖身份上是個貴女,性子和生活經(jīng)驗是半點都和“貴”字不沾邊的。
更大的場面她都在溫歡顏身上見過,這些零星的血跡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不對呀……
“你最近不是在忙鋪子里的事兒嗎?怎么還能沾到血呢……”
柳兒只是順口一問,溫歡顏心中卻是一驚,鼓搗藥堆的手指一停,她圓謊道,
“我不是回來的時候碰見那孩子了么?你看他除了毒,身上還有傷,我處理傷口的時候不小心弄到的?!?p> 這話說的合情合理,溫歡顏撒謊又當(dāng)屬一流。柳兒心大,聽了就過,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反而愁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這個小姐,性子跳脫不羈,胡話張口就來。自幼淪落在外,稍大一些又在這山里住著。如今已是豆蔻之年,每日除了在院里侍弄草就是下山跟師父行醫(yī),身為貴女卻比普通人家的女兒還要過分。
詩書禮儀、作畫繡花,樣樣不通、一無所精。
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就是她一直一來搗鼓的醫(yī)術(shù)。這東西似乎也是她娘胎里帶來的,先是無師自通,后有了師父更加精湛,才幾年的功夫就混了些名堂出來。
可這對她來說又有什么用?
她可是丞相之女又不是生醫(yī)藥世家,誰會在乎你醫(yī)術(shù)如何。身為庶出又不得父親寵愛,哪家的媒人會替你盡心。
老夫人早先也管過幾次,后來見她屢教不改,甚至一次更勝一次,最后倒成了睜只眼閉只眼的狀態(tài)。
用手往溫歡顏面前的書本上一摁,柳兒道,“誒呀,你快別翻你那書本子了,趕緊回床上睡一覺去,待會不是還要下山么?你這精神頭還能撐得住么?”
“好好好,‘柳媽媽’??赐赀@頁馬上睡!”
兩個布袋被人拿走,溫歡顏趴在桌面上,一目十行,百無聊賴地翻著書頁。
余光是那桌上的兩堆藥材,仿佛是兩座小山,它們背后是那扇大開的窗戶,柳兒模糊的身影從窗下走過,那掛在房檐上的風(fēng)鈴恰好動了。
清零的聲音讓溫歡顏想起了昨夜南山的古琴,音律變幻莫測,紅衣武功超強,銀狼窮追不舍,以及……
香囊。
她當(dāng)時把這兩個袋子各自給誰了來著?
輕玉身上沾了血,晏離手上受了傷,憑也血跡分不出來是誰。這丟了半袋草藥的香囊是誰手里的?意欲何為?
紅拂的香囊又為何能驅(qū)使銀狼?那個紅衣女人和他什么關(guān)系?
溫歡顏想著想著腦后一陣發(fā)痛,索性停了手,任由眼皮發(fā)沉。
她雖是誤入,在這趟怪誕詭奇的夜里走了一圈,此后她是能全身而退,還是卷入其中?床上的孩子、兩個大有來頭的男人、不知身份的輕玉,他們是她日后的墊腳石還是攔路虎?
這一切都是未知的,但只要明白一點便迎刃而解了:
若想回到溫府,畏首畏尾是斷然不能的,管他是誰,先認識了再說。
想到這,如似吃了一顆定心丸,終于抵不住困意,溫歡顏昏昏睡去。
奔波了一夜,又是累又是害怕,她這一覺并不安穩(wěn)。
夢里,似乎是昨夜的南山,但全然又都不是她認識的樣子。熊熊烈火在夢中張牙舞爪,火舌搖曳著舔來,濃滾的黑煙繚繞四周,遮蓋了南山的一切,隱約中山體好像是一座宅院。
溫歡顏在夢里走著,耳邊是木頭被灼燒的聲音,滾滾熱浪迎面而來,她猛地一躲卻瞧見了地上被殘害的不成人形的尸體??謶趾蜔o力感在夢中襲擊著,她想逃可渾身上下動不得半分。
“轟——”
遠處的房梁倒下,砸碎了眼前的畫面,溫歡顏好像聽到了千百人的哀嚎,混合著指甲抓過地磚尖銳刺耳的聲音。夢境里一直有個聲音叫她快走,待她還沒找到那個源頭眼前“唰”地一黑,一張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人臉登時湊在了她眼前,溫歡顏嚇得大叫,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背后冷汗黏住了衣服,手邊的書本也被翻落在地。溫歡顏看了窗外好一會才能聽到自己的喘息。她眼前看到是現(xiàn)實——一派歲月靜好的庭院,而腦子里還在一遍遍的重復(fù)如地獄般的夢境。
又是這種夢……
四年都沒怎么做過了,怎么今日又夢見了……
腿上一陣發(fā)軟,夢里的無力感再次涌起,溫歡顏閉上眼睛雙手扶住桌面,垂下頭一遍遍的安慰自己。
“累的,都是累的。昨夜又聽說南山著了火這才會做了這個夢的,只是夢,夢而已。”
這種夢是很害怕,但做的多了也就多少有些適應(yīng),溫歡顏喘了幾個深呼吸之后終于心中平靜了不少,她現(xiàn)在后腦還是痛的卻不敢再睡了。
萬一能接上……
要命。
四年前,她剛回到溫家便一直做這種滿是火光的夢,后來祖母帶著她去云霧寺住了小半年才略有好轉(zhuǎn)。漸漸地,日子久了這種夢也沒在來過。
溫歡顏記不住八歲以前的事,她想,這一定與她忘了的那段記憶有關(guān),與她的娘親有關(guān)。
她曾偶爾聽到過別苑里的仆人嚼舌根,說她的娘親是溫府里的一個丫頭,當(dāng)年犯了大錯被趕出去的。她去問祖母,祖母對她又只是嘆氣,再問,便只能得來一句,
都是命。
是她娘親的命,也是她的命。
在桌上撐了好一會,溫歡顏眼前才聚焦起來。這一看清了事物,她發(fā)現(xiàn)被她推下桌面的書本正好半卷起了一頁紙,在紙卷下面的那張書頁右下角處寫著“尸蟲”兩個字。
這下她顧不得再去想別的,蹲下身立馬把書捧回了手里,眼睛在紙上飛快掠過,被兩個字陡然吊起的心掃到最后一行時又墜回了谷底。
上面是記載了尸蟲散的解法不錯,可是解藥的藥引卻無處可尋。
尸蟲散,由南疆密教上百種蠱蟲尸體煉化而成,并讓其該教圣靈——赤尾金絲大蟒食下,用蛇身再次固煉,后將“靈蛇”毒液取出制成白色無味的毒粉。該“靈蛇”的盛夏蛻皮作為藥引可暫緩毒發(fā),蛇膽入藥可解此毒。
最后的這一句,無疑是告訴溫歡顏:孩子沒救了。
青霄已滅南疆隱遁,上哪里找這個什么什么大蟒去?
溫歡顏合起書本,攤回到椅子上,用書面直往自己額頭上拍。
黑痕已經(jīng)爬上男孩的脖子,若沒有解藥抑制,她也只能保住這孩子半個月的性命,就沒有什么別的法子?
……
對了!
溫歡顏又望額上拍了一巴掌,懊惱道:“怎么把師父這高人給忘了?”
胡亂地把從香囊里倒出來的藥堆用下面的紙張包好,又拿起方才翻過的書本徑直出了屋子,往自己的房里走去。
*
用過午飯,溫歡顏把襦裙換成竹青色的袍衫,后又散下發(fā)髻,卸掉珠釵,抹去胭脂,束起長發(fā),腰間系上一枚香包,懷中抱了一冊書本,將葉別塵的署名扣在手心里。
覺得莫名的愉悅和心安。
碧臨別苑的清雅小姐一出門就成了一位清俊的公子。
又走回昨夜的南山,一樣的場景卻全然不見那時的恐怖。午后的陽光最是毒辣,燥得樹上的蟬蟲鳴叫不止,斑駁的樹影在溫歡顏的臉上掠過,她抬手遮了眼眶向遠處望去。
粗壯的樹干后面是一團團天青色的影子,這群人有男有女,七八個人左右,皆著天青色的衣袍,男子持劍,女子執(zhí)鞭,一水的江湖打扮。他們徘徊在原來的坑洞附近,時不時地蹲身查勘著什么。
剛要出門的時候,溫歡顏碰上尋她回來的的余伯。余伯告訴她,昨夜起火的地方只有一圈黑印,并沒有其余的什么。
而此時眼前所看到的,連煙熏火燎過的痕跡都不見了,若不是昨夜她在此親身經(jīng)歷過,一切好像都沒發(fā)生一樣。
“啪!”
眼前被飛速旋來的黑影打出了一股白煙,耳邊被疾風(fēng)撩起的發(fā)絲送來一陣心慌。煙氣舒展后,是一顆瓜子鑲在了樹干上的豁口里。
“又是你?”
樹林內(nèi),悠揚飄來一句人聲,語氣慵懶,在樹葉沙沙作響之下更為空靈,好似是真實的又好似是幻聽,溫歡顏左右找了一圈也沒發(fā)現(xiàn)說話的人在哪。
“誒!看哪呢?”那人又開口了,這次感覺他好像提起了精神,話音也不那么平淡了,“你往上看?!?p> 溫歡顏抬頭,一簇簇綠霧似的枝葉中正倚了一位白衣仙人,他一塵不染、潔白無雙,頭上的帷帽被掀起了一角搭在檐上,僅露出一只眼波流轉(zhuǎn)的褐眸。
斑駁的樹影投在他身上穿過帷帽前的白紗,干凈利落的臉部線條散著一層光暈,眉弓、鼻梁、唇珠被塑造的恰到好處,多一分太凌厲,少一分太柔和,身上任何一處都挑不出錯來。
塵外孤標(biāo),日月入懷。如此仙風(fēng)道骨的人物,如此特立獨行的打扮,也只能是……
“前輩?”
溫歡顏站在樹下,仰頭對上輕玉的目光,恍然有一種想跪下拜神的欲望。
微風(fēng)陣陣起,衣角翩翩飛。樹葉沙沙響,仙人緩緩來。
輕玉靠在身后的樹干上,二郎腿翹著,慢條斯理地撥弄著手里的瓜子,詢問他樹下的“信徒”。
“怎么,午覺都不睡的嗎?”
怎么也想不到仙人會嗑瓜子還會睡午覺,溫歡顏如實答道:“也真是沒這個習(xí)慣……”
側(cè)頭用食指在臉前搖了搖,一臉的認真:“午覺還是要睡的,對皮膚好?!?p> 剝了一顆瓜子放在嘴里,輕玉又重新仰回樹枝上,“你瞧我,熬了一個大夜到現(xiàn)在都沒睡,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p> “前輩一直都在這里嗎?”聽了輕玉的話,溫歡顏不妨把遠處的人影和樹上的人聯(lián)系了起來。
銀狼,青衣,持劍,執(zhí)鞭……
這配置怎么那么熟悉呢?
“是啊,一直守在這填坑,剛才還碰上了你家里人出來尋你呢?!?p> 想來就是余伯他們了。
溫歡顏點點頭,正要開口,輕玉卻說,“你放心,我什么都沒多說。”
稍微一停頓,后又慢悠悠地磨出一個名字,“溫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