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希文等原州軍合計三千八百零四人,在潁州城外駐扎三月之久,終于等來最后東來的六千余玄州軍與攜帶著八百親兵的文亭公七皇爺,眾州部列陣相迎,楊希文在人群后,也好奇地踮腳望去,嘴角即是一咧,只覺前途渺茫,只見:
一隊隊錦旗,一排排銀甲,招展長風。旗下嘴尖的嘴尖,渾圓的渾圓,高矮胖瘦不一,好一個大觀園。正似歪瓜拍出一顆裂棗,一列列的肉墩,千軍叢里開蔬果鋪。
全然不顧兩側(cè)軍士擠眉弄眼,議論紛紛,七皇爺安坐車輦,若有所思,對面坐個青衣道士:
“文亭公,你為何要選這些死囚做親衛(wèi)?就是一只豬套上盔甲,也要比這群人好啊?!?p> 七皇子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不答反問道:“桑道長怎么看我的幾位哥哥?”
桑道長一怔,面上露出苦笑,正要講話·····七皇子卻搖一搖手,示意但說無妨。
桑道長沉吟了一會兒,道:“太子,五皇子頗有才干,余者只是碌碌之輩,不值一提?!闭f到這里,桑老道的臉上忽然露出恐怖的神色來。
“桑道長說的不錯,有才干的哥哥都有一個共性······他們都死了,”七皇子沉默了一會兒,繼續(xù)說道,“五皇子死于二哥主導的北伐中,二哥還斬了敵虜數(shù)萬做人頭京觀來祭奠五哥,”七皇子王寧的眼里滿是譏諷,“而大哥卻在進京的時候被鄴王賊黨刺殺,當真是不可思議。桑道長以為我會如何,是被鄴王叔殺死?還是與鄴王叔勾結(jié)事發(fā)而死呢?”
七皇子停下來觀賞了一下對面這位被自己招攬來的嚴州派高人臉上驚訝的神色,繼續(xù)說道:“所以我必須死,可在這之前要有一場勝仗來緩一緩時間,讓我好順理成章的去死。我之所以選死囚做親衛(wèi),是因為他們都有取死之道?!?p> 桑道長長嘆一聲:“七皇爺計算得縝密,當初做的人偶想來就有了用武之地。”
“然也!想來以各類巧術聞名的嚴州派是有足夠的把握瞞過黃門觀前來驗我的尸體的人吧。這時小妹與母親也應該回到嚴州探親了罷,”七皇子的臉上露出一抹柔色,“對了,那個人安排好了吧。”
桑道長笑道:“皇爺放心,此人乃是十數(shù)年前震動江湖的血鬼趙文錦,一手滾地十三刀的本事就算遇見了修道者,也未嘗沒有一拼之力?!?p> “但愿如此?!?p> ·······
據(jù)開戰(zhàn)的日子近了,夜晚的營地連鼾聲似乎也被嚇沒了,只有楊希文依舊堅持練著功,楊希文最近已經(jīng)逼不出體內(nèi)雜質(zhì)了,體力似乎躍上了一個新的層次,隨著腳步與掌風翻動,揚起的沙塵都被一個圓形氣罩遮擋在外,好不神奇。只是唯一觀看此景的石樂(yao)志卻不發(fā)一語,只呆呆地撐著頭,看著楊希文收了功也沒有一絲反應。
楊希文用手背擦了擦滲出來的汗液,轉(zhuǎn)頭看到石樂志,不由一怔問道:
“石兄,這么晚了,在想什么呢?”
一向遲緩的石樂志今夜很快的給出了答案,把黝黑的臉埋到了兩只厚手里,發(fā)出了悶悶的聲音:
“我在想我家的田,沒了我,無人打理,他會出多少苗呢?”
楊希文哭笑不得,道:“這種生死關頭,怎么還關心起田地來,石兄還是熟練一下兵刃罷,明天潁州城會下發(fā)新的兵甲,上陣時便靠它了?!?p> “可是要是大家的地里都有很多很多的苗,為什么還要打仗呢?打仗是要流血的,我知道的流血很痛的?!?p> 楊希文看著少年抬起的頭,那是一張痛苦而真誠的臉,一時竟無言了。許久他才拍拍黝黑少年寬厚強壯的背脊,說道:“正因如此我們才要改變,才要前行。只苦悶著,只苦了自己,你又救得了誰呢?”楊希文刻意回避著少年漸漸亮起來的雙眸,起身往自己的營帳去了,心下茫然,不知自己對一個少年許下虛偽愿望產(chǎn)生的感覺是否就是負罪感·····
他長嘆一聲,撩開了簾幕,自去歇息了······
戰(zhàn)爭終于近了,幸運似乎從來不曾光顧過楊希文,因為原州軍被擺在了最前面,領軍的還是那個矮胖子趙文錦。文老神色愈發(fā)瘋狂,抱著手上的刀喃喃自語,石樂志聲色肅穆,緊握著刀柄,那張益年小臉煞白,瑟瑟發(fā)抖,楊希文暗嘆一聲,不知前程是福是禍。
不到辰時,營門便開了,眾軍士前進,有的神態(tài)自若,有的焦躁不安,走一步退三步的也大有人在,只是在人流推動下隊伍仍在有條不紊地前進,走了半個時辰,終于走到了約戰(zhàn)的地點,一片寬闊的平原,鄴王軍已列陣列好了,旌旗戰(zhàn)袍皆是紅色,恰似一片血云飄揚,默默等待著。
后面的隊列忽然一陣躁動,楊希文趕緊有樣學樣,向一邊退了開來,只見一位黃袍束帶,外罩五龍甲的清秀將軍縱馬向前,一位青衣道士步行,卻也能緊隨其側(cè),那趙文錦與眾人趕忙下拜,口呼千歲。
“諸君請起,大戰(zhàn)正在眼前,對方調(diào)兵倉促,兵力只得五千,我軍則有兩萬,請諸位不用擔心成敗,”七皇子看了眾人一眼,臉上露出一些笑容,“斬一人,賜銀一兩,斬五人,官進一級!”
一陣騷動,七皇子露出滿意的神色,與那道士一同回中軍去了。眾人握緊了手中的刀刃,死死地盯向前方的敵陣。
忽然雙方極有默契的吹響了鼓角,中軍令字旗一揮,楊希文等一眾先鋒營開始奔行,二十里,十五里,五里,楊希文已能望見了對面血衣甲士臉上的每一絲細節(jié),軍士們舉起了刀,兩軍接觸。
一時間慘叫聲沖破了鼓膜,鮮血染紅了平原,完全是一面倒的屠殺,血衣軍不愧是鄴王手下有名的隊伍。一瞬間,壓力陡升,楊希文縱然武功已算了得,卻也一時被三個甲士簡單狠戾的刀法逼的險象環(huán)生。忽然一道刀光忽閃,兩名甲士委頓倒地,正是文吾建功,文吾有些渾濁的眼似乎用了很大的勁才不去盯著楊希文的脖子,一面格住砍過來的長刀,一面用沙啞的聲音道:
“戰(zhàn)場沒有那么多花花架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的同伴比你應付的好多了?!?p> 楊希文一瞥周圍,張益年這瘸子不知從哪里尋了根桿子,舞得虎虎生風,五六個等閑漢子倒也近不得身,身旁已倒了三四個甲士;石樂志完全把刀當做了棒槌用,刀刃已然坑坑洼洼,一身巨力也迫得對手后退連連。楊希文不由汗顏,只把手中的刀舞成一團銀光,只不管不顧往近前的甲士狠力劈下,不少甲士哼也不哼,迎面就倒,后面的甲士又源源不斷地圍上來,第一次殺人的恐懼早已被沖淡,因為現(xiàn)實早已擺在面前:揮刀或者死。
“收縮陣型!”左刺里一團血光乍現(xiàn),趙文錦的奇形怪刀上血跡斑斑,身后倒了一地的甲士,大都肢體不全,死狀凄慘,只見這矮胖子臉色陰沉,顯然已看出頹勢,對身后努力跟上的兵士講道。
只是楊希文一火早已身陷敵陣,與殘留的幾十人,一同苦苦支撐。
“無妨,趙將軍,孤早知如此了?!逼呋首訑y一支三百人的騎兵擠入陣前,一抬手示意趙文錦不必下拜,“接下來請趙將軍隨孤沖陣,務必斬殺敵酋。”說著一拍胯下寶馬,在三百騎兵的保護下沖入敵陣。
趙文錦見皇子如此冒失,也不聽他多言,恐負了那位姓桑的高人的吩咐,也一咬牙,率領眾軍卒沖了上去。強悍的血衣衛(wèi)竟在這區(qū)區(qū)三百人的沖擊下被拉開了一道口子,趙文錦驚疑之際,也不忘把握戰(zhàn)機,先鋒營所有殘存的人一齊向這個口子涌去。在三百騎兵的帶領下,血衣軍竟如陽光化雪一般潰退了。
那一千血衣軍的首領謝雪宜皺著眉頭望向那個方向,他感到一陣心驚肉跳,殞命的危險在來臨,這個出色的直覺是他能在無數(shù)邊關戰(zhàn)役中脫穎而出的重要因素。于是他勒馬,臉上露出冷笑,廂軍一向疲弱,看來那潰敗的一處是主力所在,那另外一處顯然是弱點,只要往那個方向進攻,圍斷后路,對缺乏戰(zhàn)斗的廂軍來說無疑是個重大的打擊,屆時對方便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
謝雪宜點出身后四百血衣軍,就向楊希文這個方向沖來,這里的戰(zhàn)團越來越小,抵抗的人數(shù)也由幾十人縮減到了十幾人,且個個帶傷,疲憊不堪,又有幾個人倒下了,石樂志也因為用力過度撲倒在地,張益年,文老,楊希文趕忙站在周圍護住這個黝黑少年。忽見遠處一騎狂飆而來,文老面露絕望之色,把刀往地上一扔,“我命休矣?!边@時張益年神色卻不動分毫,只緊緊握住那柄桿子,手上滲出了汗來。楊希文死死盯著這一騎,心中忽然蹦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楊希文忽地斗刀奪步向前,那一騎也正好現(xiàn)出身形,罩袍束帶,方盔紅纓,無不體現(xiàn)其領袖身份。
那騎士見到欺近的楊希文,鼻子里發(fā)出一聲輕蔑的冷哼,人馬合一,聚槍撞來。生死一線之下,楊希文猛地一托刀,體內(nèi)似打開了什么,一股特殊的氣脈在體內(nèi)流轉(zhuǎn),刀勢與槍尖合在一處,楊希文只覺虎口開裂,手中刀早已脫手,那騎士輕咦了一聲,又是一槍刺來,楊希文此時體內(nèi)虧虛,縱然輕功再是了得,也躲不開這一擊,同伴太遠,也救護不得,只能閉目待死。
“七皇爺,就是這個人吧?!币粋€聲音自遠處響起。
“噗”
楊希文沒感覺到一絲疼痛,不由詫異地睜開了眼,只見眼前的騎士正一臉不可思議的望著自己的心窩,一口木劍深深地扎了進去,他回頭面向正西,嘴唇翕動,卻說不出什么了,他跌下馬,撲尸在地。
兩旁的甲士一陣木然,遠處七皇子的騎兵已近,忽然有甲士痛呼一聲,他們走到楊希文的面前,抱起了謝雪宜的遺體放在馬上,擁著馬向后沖去,沒有人回頭看過哪怕一眼,他們只向前沖著,就好像他們的將軍仍然在世一般。
在遠處,戰(zhàn)爭已平息,桑道長回頭問七皇子,道:“我已做了標記,殿下要去追嗎?”
七皇子疲憊地擺擺手,道:“不必了,且尊重將士的軀體罷。”
正是:
歷運開劫血汪洋,烽煙一線天茫茫。
匣中霜雪樞熒惑,紛落龍蛇俠骨香。
披瀝八方行膽氣,蒸焚四野赤云塘。
鐵旗烈繡沖靡陣,破甲棲身礪劍創(chuàng)。
此時時間已近午時,烈陽熾照,西風殘闕。
狂人十殺令
文中所錄詩(原創(chuàng))不全,在此補上:馬放南山戰(zhàn)未休,敢將圖匕擲新皇。奮臨百代迎賢世,莫待封戈置戟涼。環(huán)繞煙塵還夢里,泰來正道太滄桑。故國不再星寥落,回首無人束舊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