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剃度
蕭毓秀在庵堂里待了半個月,依舊留著一頭秀發(fā)。
她大概是得了審美畸形癥,覺得自己的一頭秀發(fā)就是一頭枯草,比小蕓的假發(fā)都不如,橫豎看不順眼,如果不是左近沒有剃頭鋪子,估計她早就私下里剃成了光頭。
最后諶師傅答應了,如果蕭毓秀能在庵堂里呆滿一年,就給她剃發(fā)。
在庵堂呆滿一年才考慮剃度皈依的事,這是庵堂的規(guī)矩,對那個都是一樣的,當時諶師傅來也呆滿了一年,諶師傅答應小蕓的同樣是呆滿一年。
“你不是不收徒弟的吧,師傅!”
毓秀有些不懷好意地問道。
“不傳承衣缽!”
諶師傅根本就不看蕭毓秀。
“師傅完全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蕭毓秀在心里嘀咕。
蕭毓秀在庵堂待到一個月的時候,小蕓剛好呆滿了一年,庵堂舉行了隆重的剃度儀式。當大和尚諶師傅揭開小蕓的假發(fā),毓秀才曉得原來這個幾十日來日日跟自己在一個屋頂下生活的女子是一個血癌晚期病人。小蕓年紀比毓秀大幾個月,從小體弱多病,得了癌癥,血癌,不治之癥。
毓秀注目著小蕓殘留的枯黃發(fā)絲被剃刀剃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跑到后山嚎啕大哭。
大哭之后,蕭毓秀低調(diào)了許多,不喜歡講話,也不愿意帶領幾個老和尚誦讀經(jīng)書。而在此之前,在庵堂里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領讀經(jīng)書。她聲音宏亮,字正腔圓,抑揚頓挫,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不認識的字去查字典,不念白眼字。諶師傅曉得庵堂里的師傅,包括她自己誦經(jīng)時經(jīng)常念白眼字,原來她寄希望于小蕓,但小蕓覺得,白眼字更好聽些。老和尚中最年輕的一位也有37、8歲年紀,基本上沒有出過縣,用當?shù)氐耐猎捘畎籽圩郑稽c也不顯得突兀,反倒融洽自然,好像是雨打芭蕉,天生的文藝……現(xiàn)在毓秀改變了白泥庵誦經(jīng)念白眼字這個被動的局面,不管是宗教局的領導來,還是姊妹庵堂的同儕往,諶師傅再也不害怕丟人現(xiàn)眼了。
毓秀突然不帶讀經(jīng)書這件事諶師傅不同意,好講歹講的,毓秀又帶讀經(jīng)書了,有一句話講:拿人的手短,呷人的嘴軟……毓秀在庵堂又呷又睡的,不服管是不行的。毓秀依舊領讀經(jīng)書,聲音卻大變了,原來那種激揚、快樂的聲音變成了平鋪直敘、寡淡的聲音。諶師傅倒認為蕭毓秀原來領讀的是“紅寶書”,現(xiàn)在讀的才是佛經(jīng),要的就是這種“寡淡”“寡淡”的感覺……
有三四個女和尚住在庵堂,有三四個每日一大早從家里步行幾里路趕過來。
毓秀每日清晨5不到就起床,不到6點鐘就開始誦經(jīng),一直到快7點多早膳,11點半左右正餐,下午、晚上不進食……生活很有規(guī)律。
11點半正餐后毓秀一般會睡一會兒午覺,有時10多分鐘,有時半個小時,完全看那日瞌睡深淺。剩下的時間都跟小蕓在一起。諶師傅基本上不安排“這兩個年輕妹子”做農(nóng)活……庵堂種了一些瓜果蔬菜,努力做到自給自足。小蕓體力弱,做不了農(nóng)活,毓秀要陪伴并且照顧小蕓,兩個理由都很充分,其他女和尚沒有哪個講半句閑話。
小蕓隨身帶了《紅樓夢》《西廂記》《安娜卡列琳娜》等文學名著,蕭毓秀每日都跟小蕓一起學習、讀書。小蕓簡直就是一個奇才,文筆優(yōu)美,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散文、小說等作品;英語不錯,還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正在翻譯一本法語著作,一個冷僻作家紀德的作品,聽講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冷僻是相對中國人而言的;還喜歡物理,自學了大學物理課程,最為崇拜的人物是愛因斯坦,曾經(jīng)一板正經(jīng)地對毓秀講:愿意在愛因斯坦這樣的科學家身邊工作一輩子……
小蕓覺得毓秀很有天分,像毓秀這么聰明的女生很少,應該繼續(xù)去學校讀書,而不是去南海打工掙錢……
“如果我不是有病,我會一直讀書……”
小蕓的嘴微微張開,眼睛望著窗外,梅花正爛漫且凋零著。
這就是樹的一生,也是人的一生……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是封建殘余……”
毓秀沒有小蕓的這種莫名其妙的傷感乃至悲憤,但她曉得小蕓有這種黛玉式的傷感,乃至悲憤……
小蕓會從自己的情緒中回來,然后接答:“知識就是力量……偉人的話……”
“你不如講知識就是金錢,小蕓語錄……”
毓秀沒有跟小蕓講過自己是珠三角一家五星級涉外酒店的高管,拿著堯山人民無法想象的高薪,還有免費的服裝、米其林早餐等各種高福利。她幾乎不講自己的故事,反復講的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她不小心碰到了一個善良的香港夫人,在夫人家里當保姆,夫人很大方,給的錢比別人多,當然,她任勞任怨,對得起那些錢……
“這并沒有錯??!知識改變命運……”
小蕓繼續(xù)編造自己的“語錄”。
“那么,我如果繼續(xù)上學,你覺得我還能跟得上班嗎……”
毓秀對此不自信。
“那是一定的,姐姐你看,你比我強!你不是經(jīng)常夸獎我是天才嗎,你是天才中的天才??!”
小蕓知道毓秀比她小,但她一直把毓秀當姐姐。也是,從各個方面看,毓秀都像姐姐,一個能干并且敢做敢當?shù)慕憬恪?p> “我可當不了天才,我只能當天才的……姐姐……”
毓秀講完,哈哈大笑。
“哈哈,咳咳……”
小蕓跟著毓秀一起大笑,但她的身子太虛弱了,很快就咳嗽起來,差一點昏迷過去。
“我都覺得我的身體不是我的……不曉得是哪個的,不會是阿黃從哪里擔(撿)回來的吧……”
小蕓對自己的身體是愛憐且不滿意的。
阿黃是庵堂附近人家的一條土狗,學名叫做“中華田園犬”,又叫做“柴犬”。阿黃幾乎一整天守在庵堂,不曉得的人都把它當做庵堂養(yǎng)的狗,久而久之庵堂的幾個師傅也這么認為,自覺自愿地給它提供吃食。
“擔回來這么美的一副軀殼,是《聊齋》里那個鬼畫師畫了來不及賣出去的吧,早曉得我就買了這一副……哈哈,哈哈……”
毓秀才笑了幾聲,趕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小蕓會再一次暈倒。
“哼哼哼……”
小蕓不敢笑,緊緊閉住薄薄的嘴唇。
“在我的眼中,你是十全十美的……”
毓秀自然而然地摟住了小蕓的肩膀。
小蕓幾乎跟她一般高,兩個人站在一起看哪個的鞋跟高個子就高。在庵堂她們都穿布鞋,所以無法分出伯仲。但在庵堂的女和尚眼里,小蕓要高挑些,那是因為她太瘦弱,身子輕飄飄造成的錯覺。
“姐姐,姐姐,如果你喜歡我的軀殼,你拿走就得了……只怕你會嫌棄我這樣的一副有病之軀……”
小蕓撫摸毓秀的臉。
她覺得毓秀的身軀才好哩,比例勻稱,豐肌秀骨,健康而又妖嬈。
“嫌棄我皮粗肉厚是嘛……”
毓秀從來不把自己當做美女,在家里蕭子玉比她美,在學校諶婉兒比她美,在太平蕭小姐比她美,在庵堂劉小蕓比她美……
“姐姐,你講哪里話哩,過分的謙虛等于驕傲!你比我好看……要不然姐姐將軀殼讓給我如何……”
小蕓很認真的樣子,看起來真的認為毓秀的軀殼是向鬼畫師買的,她可以再向毓秀買過來。
“我還覺得妹妹的軀殼好哩,想向妹妹買過來……不過,我怎么能奪走妹妹的絕色軀殼呢……那是絕對不敢的啊!”
毓秀覺得造物主真是奇怪啊,這么一副絕美的軀殼之下竟然隱藏著隨時會爆雷的致命缺陷!
“我真不喜歡自己的這副軀殼吶!姐姐覺得好就拿去,我不后悔!姐姐的軀殼我也不能要,我不能奪人所愛……”
小蕓戴了假發(fā),玉瓷的臉藏在假發(fā)之后。
“我……”
毓秀一時間無語。
沒有了軀殼,小蕓會變成什么呢?一縷煙,還是一陣風,或者是一個孤單的影子,蒼白色的……
剃掉頭發(fā)的小蕓有一段時間反而顯得精神了,經(jīng)常半夜里爬起來看書,看的是庵堂的佛經(jīng)。有的版本印制得粗糙,小蕓一個一個挑出毛病,工工整整地用毛筆改在一旁。諶師傅經(jīng)??洫劷?jīng)過小蕓訂正的佛經(jīng)念起來要通順多了,意思也更明白。諶師傅對小蕓講:“以后你接我的衣缽,只要你不嫌棄這里又小又破……”
“師傅你不是更喜歡毓秀嗎,還要我接么子衣缽呢?何況我接不了啊,我的身體是要還給姐姐的……”
小蕓俏皮地望望毓秀,然后望一望諶師傅,像得意的一只靈獸。
“師傅,你不是不傳承衣缽嘛……”
毓秀及時地指正。
“彼一時此一時也……”
諶師傅臉色波瀾不驚,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
“嘿嘿……”
毓秀心想,原來出家人也打誑語?。?p> 諶師傅愛憐地摸小蕓的臉蛋:“小家伙,為么子要把話講得那么透呢,糊涂點不行嗎?”
這句話既像是對小蕓講的,也像是對毓秀講的。
“師傅法眼智慧……”
毓秀不敢再對諶師傅不恭不敬了。
“你們怕莫是嫌棄白泥庵吧……”
諶師傅這是在敲打小蕓啊。
“呵呵……”
毓秀假笑,諶師傅順便也敲打她,她懂的。
“我怎么會嫌棄白泥庵呢?我還怕白泥庵嫌棄我這個人又懶又蠢……”
小蕓有點著急地講。
“師傅是在講我嫌棄白泥庵……我不嫌棄!”
毓秀先對小蕓說,然后對諶師傅說。
有一回小蕓半夜起來看書受了涼,諶師傅就安排毓秀跟小蕓睡一個鋪,將另外一個老師傅調(diào)到了外廂房。
小蕓很開心但又很羞澀,忸怩著對毓秀講:“我是不是可以抱著姐姐睡覺呢……我的母親從來不抱著我睡覺,她是一個軍人,看不慣自己的孩子嬌生慣養(yǎng),她一直都嫌我弱不禁風,不像她……當然,也不像我爸,他也是軍人。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一個軍人家庭會生養(yǎng)出一個林黛玉似的大小姐……哈哈,哈哈……”
“摟著我睡覺有么子關系呢,你曉得,那個經(jīng)常來的蕭二丫是我的發(fā)小,從小她就摟著我睡覺……”
毓秀小心翼翼地摟住了小蕓。
她果然瘦弱到了極點,腰竟然不足一握。
蕭二丫的腰那可是……如水桶一般粗啦!這回見到她明顯胖了,腰肢恐怕如絆禾的絆桶一般粗了。
蕭二丫的腰雖然粗了,但對毓秀忠心不改??!就一個月的時間里,已經(jīng)來白泥庵7、8回,每一回來都要呆上整整一個白天,然后一個人趕夜路回去。她不怕走夜路,跟毓秀一樣,越是黑越是暗,越是不怕。有時候會帶著老麻雀來,可憐的老麻雀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站,站不起;飛,飛不動?!币桓被斐缘人赖哪印J挾緦⒗下槿阜旁趹牙?,每一回從懷里掏出來,看上去是一只死麻雀。蕭二丫哈哈氣,再把老麻雀放到桌子上,老麻雀撲棱著活過來。蕭毓秀最不滿意的一件事就是,老麻雀一見到她不是跟她親熱套近乎,而是揚起喙子啄她……跟她相伴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老麻雀變成了這樣,讓她很是傷心失望。真的應證了那一句話:有奶才是娘!
“那我就像二丫阿姨一樣摟著姐姐睡覺……”
小蕓像一個才幾歲的孩子,臉蛋白得像牛奶,身子依偎著毓秀。
“那自然,自然……”
蕭毓秀鎮(zhèn)定地講,快要笑死了,“二丫阿姨”……
蕭民安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了,蕭毓秀幾乎沒有想起過他,有一次莫名其妙地突發(fā)奇想:如果小蕓的病好,就介紹給蕭民安談戀愛。小蕓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介紹給別人蕭毓秀不放心,那就介紹給蕭民安嘛……蕭民安雖然不一定是個什么好鳥,但蕭民安是自己的哥哥,蕭毓秀管別人管不了,管蕭民安還管的了的,一定替小蕓把蕭民安管的死死,讓他沒有皮調(diào)……
然后就想到了那個不該想的人:留著一頭秀發(fā),瘦高瘦高的個子,五官標準,關鍵是有著陽光般的笑容,看向她的時候更加……
毓秀捂住眼睛,然后大聲喊諶師傅:“么子時候給我剃度……要不然我自己剃,難不成你還能趕我走?”
還沒有喊完,她突然覺得惡心,忍不住扶著床欄干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