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避雨遇狼兵

　　嘉靖三十四年六月十三日，下午申時(shí)二刻，南直隸常州府江陰縣。

　　暑氣窒人，烏云蔽日，大雨將至。鳳弋鄉(xiāng)曹橋村口，一棵大樟樹東側(cè)官道上，空空蕩蕩。路兩邊楊柳耷拉，東側(cè)田中稻穗慫垂。

　　大風(fēng)忽地飚起，綠枝舞絳，青穗翻瀾。吹來陣陣塵氣稻香，又似夾雜著一絲淡淡血腥味。隨即一聲霹靂，駭人心魄?？罩虚W現(xiàn)一條粗長銀鞭，帶幾枝分叉，狠抽在東南不遠(yuǎn)處的一座矮山，仿佛被無形的手揮舞著。

　　豆大雨點(diǎn)零星掉落，噼里啪啦之中，驀地傳來一陣蹄聲，急如連珠。

　　一個翠衫少女騎著匹黑馬從南邊奔來，蹄下塵灰飛揚(yáng)。這少女是燕疏云，十八歲，乾誅閣閣主蒲衣老人弟子，在江西曜真山遙葉谷練功十一年，前不久才出師下山。

　　這是她第一次正式執(zhí)行師門任務(wù)，到蘇州找一個叫何大羽的廣西田州人。弄清其來江南用意后，斬其肢體，奪其佩刀，中秋之前將其背后勢力引至浙江諸暨。

　　燕疏云正策馬奔馳間，前方稻叢間的田埂上突躥出一人，卻是個六十多歲的青袍老漢。眼見黑馬就要撞上，燕疏云急勒馬韁，黑馬兩腿高抬，昂首長嘶一聲，生生停住了。

　　老者似乎嚇得呆住，兩腿一軟，癱倒在馬前。燕疏云秀眉微軒，一躍而下。那老漢左手撐起上半身，滿臉痛色，右手牽住燕疏云的褲腳，仰頭顫聲道：“姑娘，你……你撞傷我了?！?p>　　燕疏云皺起眉毛，臉上顯出一絲疑色。自己的馬剛才明明沒碰到他身體，他倒地也分明是緩緩而下。轉(zhuǎn)念又想年老骨脆，或許真的哪里傷了也不定。便用力把老漢扶起，那老漢斜靠在燕疏云肩上，嘴里兀自喊痛不絕。

　　燕疏云見他喊得夸張，腿腳也不像骨折，又似故意緊挨著自己。秀眉微蹙，把他推開了些，扶到大樟樹旁邊。讓其后背倚在樹干上，從袖口掏出一些碎銀，遞給那老漢道：“老丈，我看你沒什么大傷，這些銀子也夠償你了，你是這村里人吧，到家應(yīng)該不遠(yuǎn)。”

　　老漢見銀子竟有約莫二兩之多，頓如饑鷹見肉，兩眼放光，嘴里也不再叫痛了：“唉，姑娘，這怎好意思？”

　　一邊說著一邊趕忙伸手?jǐn)n過銀子，又用手指使勁捏了捏，然后往懷里塞去。

　　燕疏云見其情狀，料想無事，嘴角似笑非笑，“那我走了?！?p>　　老漢凝眸打量了一下燕疏云，忽道：“這雨就要下大了，姑娘何不隨我到這村里避雨？”

　　燕疏云遲疑了一下。那老漢卻似只是客套，也不等她說話，眼珠子轉(zhuǎn)了圈，便笑道：“姑娘既不愿，那老漢先告辭了”。

　　說畢，一骨碌站了起來，拍拍身上泥土，轉(zhuǎn)身而去，健步如飛。毫無剛才叫痛不絕，受傷甚重的可憐樣，倒似是怕到手的銀子再被索回一般。燕疏云頓時(shí)哭笑不得，無奈的搖了搖頭。

　　老漢越過大樟樹，向西邊村里走了十多步，突然停了下來，又回頭看了燕疏云一眼。

　　燕疏云訝異的視線對上，他卻又立刻避開目光，轉(zhuǎn)頭拔步飛奔，轉(zhuǎn)過一個屋角，就不見人影了。

　　燕疏云搖搖頭，心想，這老人的舉止怎么這般古怪？

　　她沒聽見的是，這老者轉(zhuǎn)過屋角后，邊走邊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這女娃子果然柔仁糊涂，不堪重任。確有必要引她進(jìn)釣臺寺，送她歸西了?！?p>　　卻說燕疏云正要去牽馬，忽然停住了手，凝神傾聽。她耳力過人，早聽到后邊隔著遠(yuǎn)處一直有車轔馬蹄聲，只道是過路馬車，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現(xiàn)在聲音驀地變緩，似是見她停下，便有意降速，不由心生警惕。

　　不多時(shí)只見南邊緩緩過來一輛馬車，車身搖搖晃晃，在被雨打得微濕的路面印下兩道泥轍。拉車的是一匹火紅馬，高頸健腿、隆額電目、長鬣錐耳，頗為神駿。詭異的是馬上并無騎手。

　　馬車緩緩經(jīng)過燕疏云眼前時(shí)，一陣大風(fēng)掠開車簾。少女一瞥之下，見里面坐著一個灰袍人，身體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頭上戴著面具。

　　這人目光正好轉(zhuǎn)過來，雙眼幽綠深湛，精光四射，和燕疏云視線對上時(shí)，眼眸明顯亮了一下。

　　燕疏云一愣，車簾卻已合上。須臾間，車已駛過。

　　燕疏云望著雨幕中馬車遠(yuǎn)去背影，擰緊眉毛，沉吟著：“剛才那人是胡人么，那對眼睛……。”

　　她猶豫是否要追上一探究竟，但又想不能橫生枝節(jié)。

　　此時(shí)雨開始變大，燕疏云把馬韁系在樹上，鉆到大樟樹底下，只聽得周圍一片雨水稀里嘩啦之聲，望出去一派茫茫水簾白氣，不時(shí)有水珠從上、從旁飛濺在臉上、手上，碎成更小的水花。

　　她有些悵惘，回想起十一年前的夏天，也是下午時(shí)分，也是這般大雨。她閉上眼睛，當(dāng)時(shí)的慘景，似乎栩栩如生就在眼前。

　　她那一向溫和敦厚的父親，就在那一天炁變。雙目通紅，肌膚寸裂，渾身血紋，變成了一個毫無人性的怪物，殘殺了在家做客，親如兄弟的友人——也就是她師妹之父。而后遁入深山，不知所蹤。

　　那之前她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那之后她和師妹同時(shí)成為了孤兒。幸得恩師蒲衣老人收留，才免于流離失所。但當(dāng)時(shí)目睹的慘景，卻從未在她心頭淡去。她和師妹之間，雖友善如舊，但似乎總多了一層隔閡，甚至師妹投向她的目光時(shí)不時(shí)都會顯得有些異樣。

　　燕疏云臉現(xiàn)悲郁之色。這雨水似乎轟在她的心頭。從枝葉里瀉下的雨水，冰涼又火熱地打在她的臉額，流淌到脖頸。她忽然搖了搖頭，笑了起來，似乎以此驅(qū)散內(nèi)心的陰霾。

　　眼見在樹底下躲雨不濟(jì)事，燕疏云猶豫了一會兒，從馬背取下搭膊，裹在腰間，一柄劍背在身上。從樹下飛掠而出，往村內(nèi)奔去。到了村口一戶人家的屋檐下，敲了一陣門，卻毫無回應(yīng)。這時(shí)天上已如瀑布傾下，屋檐也擋不住旁濺的水流。

　　燕疏云有些煩躁，忽然在嘩啦啦的大雨滂沱聲中，隱隱聽得有老人哀告聲從西邊傳來，聽聲音，卻正是剛才裝成受傷，大聲叫痛的那位。她臉露驚奇之色，略一沉吟，冒雨循聲奔去。

　　俄頃，就見前邊有一大戶人家，坐北朝南，朱門敞開。穿過前堂，進(jìn)到院落，只見東側(cè)廂房里，有兩人在翻箱倒柜，旁邊那青袍老翁臥在地上，嘴里哀求著什么。

　　燕疏云見這情形，心中生出怒意，三步并作兩步，奔躍而入。

　　那兩人驚了一跳，轉(zhuǎn)過身來。其中一個身體壯實(shí)粗矮，三十多歲年紀(jì)，胡子拉碴，樣子粗獷；另一個身材中等偏瘦，二十歲出頭。

　　兩人上身都穿著牛皮甲，下身穿著及膝的黑布刺繡紅絨寬短褲，頭上裹著黑白相間的土布頭巾，皮膚頗黑。年長者手里拿著一把扁刀，年輕的卻拿著一根五六尺長的梭槍。兩塊將近一人高的燕尾牌斜靠在圓凳邊。

　　地上有不少雜亂的衣物和翻倒的箱柜，桌子上擺著一些顯然是剛被搜刮出來的金銀首飾。

　　少女見這兩人的裝束兵器，知是粵西來的狼兵。（狼兵：明代中后期西南地區(qū)土司的地方武裝）

　　兩人初時(shí)顯得頗為吃驚，一邊轉(zhuǎn)身，一邊拿起燕尾牌。

　　卻見來者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渾身淋濕，身形窈窕，頭上環(huán)髻云鬢濕漉漉的，圓圓的鵝蛋臉面上還掛著雨珠。膚光勝雪，容顏麗色耀目，一對大眼睛尤其清澈動人，如一泓清泉，讓人乍見之下，竟不由自主地躲開視線，不敢正視。

　　這兩人對望一眼，目光中都有驚異之色，似在奇怪此地怎么會突然冒出一個如此絕色的少女。

　　年長狼兵，從燕疏云身前繞到身后，站在靠門口的地方，打量著，眼珠子骨碌轉(zhuǎn)了幾圈，臉上頗有狡黠之色，揮揮手里的刀，說道：“妹崽，要避雨到別處去，莫管閑事?！?p>　　年輕的那個初時(shí)視線游移，接著卻又膽子逐漸放大，死盯著燕疏云的臉蛋，直瞪瞪地，似乎發(fā)了呆，接著視線又往下移去，看著被雨水打濕的衣衫貼著的身軀，喉結(jié)上下蠕動。

　　旁邊的老者躺在地上呻吟，腳邊有一灘血，右側(cè)小腿上有傷口。

　　燕疏云瞥了身前那個年輕狼兵一眼，嘴角露出一絲鄙夷。隨即轉(zhuǎn)頭看著地上老者，走到他跟前，半蹲下來，低聲問道：“老人家，這是怎么回事？”

　　那老者，看了看燕疏云，又抬頭地看了看那兩人，眼中露出懼色，身體發(fā)抖，搖搖頭說：“姑娘，你快點(diǎn)走吧”。

　　燕疏云笑了笑，目光中似有歉意，站起身來，柔聲道：“那我走了?！?p>　　那老者似有些愕然，張開嘴動了動，卻又沒發(fā)出聲音。

　　年長狼兵在她身后大聲道：“走吧”。

　　燕疏云轉(zhuǎn)身便要向門口走去，忽然那個年輕狼兵欺上前來，攔住去路，嘴巴里講著一些聽不懂的話。燕疏云向他嫣然一笑，停住腳步，又往后退了一下。

　　那年輕狼兵頓時(shí)兩眼冒光，嗆啷一聲丟下手里的梭槍和燕尾牌，空出雙手便要上去摟抱住少女。

　　卻聽那年長狼兵，大喝了一聲，似是也說了句什么土話。那年輕的，停了下來，扭頭回復(fù)。兩人爭辯了幾句，年長的那個有些無奈，揮了揮手。

　　那年輕狼兵又轉(zhuǎn)過頭來，眼睛死死盯著燕疏云那笑靨如花的臉蛋，目光中倒似燃著火，接著喉嚨里發(fā)出一團(tuán)含糊的聲音，便撲上去，雙手合攏要抱住燕疏云。

　　卻不料眼前一花，兩手撲了個空，頓時(shí)一愣，卻見燕疏云仍舊俏生生站在他前面幾步。便又吼了一聲，伸出雙手去抱。這次穩(wěn)住身形，意在必得。

　　燕疏云也不躲閃了，伸出右手纖指，不知怎么便已拂上他的左肩，微一圈轉(zhuǎn)，便聽喀喇一聲，接著一聲慘叫。年輕男子左臂竟已脫臼反扭在身后，似乎同時(shí)也被點(diǎn)了穴道，跌倒在地。

　　這一下兔起鶻落，躺在地上的老者，固是目瞪口呆。站在靠門口的年長狼兵更臉色大變，心念電轉(zhuǎn)之間，放下燕尾牌和梭槍，從腰中拿出一具小弩，對準(zhǔn)少女。

　　他大概覺得此女單手便能扭斷同伴臂膀，燕尾牌對之固然無用，梭槍怕也不濟(jì)事。急切之間，惟有藥弩或可制敵。此弩為狼兵慣用利器，箭頭濡染粵西南丹所產(chǎn)劇毒，弩力雖弱，中者見血必死。

　　燕疏云全無懼意，笑盈盈地站在那里。那倒在地上的年輕男子，臉現(xiàn)急色，用右臂支撐起身體，用土話對年長男子說著什么，似在勸阻其不要發(fā)射弩箭。

　　此人好色之至，臂膀雖被扭得脫臼，竟仍癡心妄想，不忍少女被毒箭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