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叫道:
“好,那么劍南的蒙頂石花,湖州的顧渚紫筍,峽州的碧澗明月,邛州的火井思安,瀘川的納溪梅嶺,黔陽的都儒高株,龍安的騎火,渠江的薄片,洪州的白露,還有會稽的日鑄茶,六安的先春茶,松蘿的上方、秋露白,此外武夷、天臺、雁蕩、靈山諸般名茶,都各上一壺。”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茶博士心中連連冷笑,知道碰上顛子酸儒了,到這里來賣弄出風(fēng)頭。再大的茶樓,又怎可能天下名茶都收羅殆盡?
掉書袋式背這一連串茶名,不過就是一個妄人。這些茶有的他知道,有的卻連名字都沒聽清是什么。
他正要說話,那書生卻又開口道:
“你別忙,我還沒說完呢。這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茶當(dāng)推姑蘇的虎丘茶和天池岕茶,你這里自然也是有的,也都上一壺來,再上一壺蓮花茶和一壇雪泡梅花酒?!?p> 茶博士強笑道:
“武夷巖茶,天臺云霧茶是有的,六安的先春茶,會稽的日鑄茶也有,姑蘇的虎丘茶也有,蓮花茶也有,只是這其他的茶就…”
那書生皺眉道:
“我還沒說完。這好茶還需用好水,陸羽茶經(jīng)列二十種好水,廬山康王谷為第一,惠山泉第二,蘄州蘭溪石下水第三,峽州扇子峽蝦蟆口第四,虎丘第五,廬山招賢寺下方橋潭第六,揚子江南零第七,洪州西山瀑布第八,桐柏淮源第九,廬州龍池山頂?shù)谑?,丹陽觀音寺井第十一,揚州大明寺井第十二,漢江金州、中零第十三,歸州玉虛洞香溪第十四,商州武關(guān)西路水第十五,松江第十六,天臺千丈瀑布第十七,郴州圓泉第十八,嚴(yán)陵灘第十九,雪水第二十。不知你這茶樓里泡茶之水有幾種?”
他這滔滔不絕說來,燕疏云倒也佩服。便是存心背下來,這般流暢也是不易。
茶博士心知這人意在出風(fēng)頭加找茬,不必與之一般見識,忍住氣,賠笑道:
“這個,……卻是一種都沒有。只有本地的井水?!?p> 那書生連連搖頭:
“不好,不好,井水卻是最下的。”
又道“也罷,也罷,你這茶樓也不過如此,就把上面提到好茶,你們有的,每樣一壺。”
燕疏云見他叫了這么多茶,心想這入座銀便要十兩,若是每壺茶都是十兩,那豈非要一百兩銀子?臉上便有些怏怏之色。
那書生見她神色,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笑道:“這再貴的茶,一壺也就一錢銀子,便是頂級虎丘茶,兩三錢銀子也就差不多了,姑娘不必多憂?!?p> 燕疏云被他道破心事,臉色微紅。
那茶博士卻皮笑肉不笑道:
“若是客人只叫一種茶,那確是一錢銀子一壺。只是本樓的規(guī)矩,若叫兩種茶,第二種就得翻倍,叫第三種茶,再翻倍,依此類推。否則區(qū)區(qū)一兩銀子便可嘗盡本樓所藏天下名茶,卻未免把好茶看得太輕賤了。”
燕疏云正自盤算,那書生已叫道:
“不貴,不貴,第一壺一錢銀子,第二壺也就兩錢銀子,第三壺不過四錢銀子,這樣下去也沒多少,姑娘,你說是吧?”
燕疏云還沒算清楚,見他發(fā)問,不及細想,只得含糊地“嗯”了一聲。
茶博士本來皮笑肉不笑,現(xiàn)在卻又似忍住笑,轉(zhuǎn)身而去。旁邊茶客也有人嘆了口氣,搖搖頭。
燕疏云心內(nèi)覺得有些不妥,卻又說不出什么。
不多時兩個伙計每人各托著一個方竹盤,每個盤上都有十個茶壺、十個瓷杯,來到桌前,把茶壺和瓷杯整齊放在桌上。每個茶壺配一對同色瓷杯,把茶壺蓋都拿下放在一側(cè)。
又有一個茶博士拎著一個木制方盒,方盒中有十個瓷罐,到了桌前,把方盒置于桌上,右手從盒邊抽出一個長柄小木勺,打開一個瓷罐蓋子,勺出少許茶葉,倒在茶壺中,再把瓷罐蓋上。接著換另一個瓷罐,另一個茶壺,如此重復(fù)進行。他的動作甚為麻利,片刻之間已在十個茶壺里都放入茶葉。隨即拎著方盒離去。
一個老堂倌拿著一把冒著熱氣的長嘴大銅壺,早候在一旁,到桌前把壺嘴對著茶壺,微微傾斜倒出熱水。頃刻之間已把十個茶壺都灌到七分滿,滴水都未外漏。又迅速把十個茶壺蓋子蓋好,也轉(zhuǎn)身離去。
燕疏云見這二十個瓷杯,兩個一對,釉色從深到淺,晶瑩剔透,最深的一個呈靛青色,最淺的一個卻如白玉一般素凈。
她見這白瓷杯心喜,便拿了一個來把玩,又隨手拎起一把茶壺,就要倒茶。那書生又道“且慢?!?p> 燕疏云心中不懌,想“這人怎么總是且慢且慢?!?p> 卻聽他繼續(xù)說道:“姑娘現(xiàn)在手里這壺茶乃是陽羨雪芽,茶色淡,宜用黑盞?!?p> 他一邊說一邊從袖口里掏出一個黑瓷杯,說道“建安黑盞天下無雙,以之來品陽羨雪芽,最是相宜的?!?p> 說畢從原先茶博士捉弄燕疏云時拿出的大壺往杯中里倒了點熱茶水,反復(fù)晃了晃,又把水倒在那個粗瓷大碗里,如此反復(fù)三次。然后把黑瓷杯放在桌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燕疏云放下玉瓷杯,把這黑瓷盞拿起端詳,見盞壁微厚不拙,質(zhì)如溫玉,紋如兔毫,確是精巧。
把手中小茶壺的茶水倒在杯中,放在唇邊略品了品,水溫也不太熱,當(dāng)真香氣淡雅、滋味甘醇,回味綿長,便又把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贊嘆道:“果然是好茶”。
燕疏云又把其他九種茶也一一喝了,每種茶倒出來時,那書生便說出對應(yīng)名字。
只是燕疏云不通茶道,有些滋味能分辨的出特別,有些也分辨不出。杯子雖小,十杯茶下肚,燕疏云卻也不覺得渴了。
那書生自己卻只吃了三四杯,然后對燕疏云說道:“想必姑娘也吃不了這剩下十壺茶,不如給茶樓門外窮漢解解渴?”
燕疏云點點頭。這書生兩只手拿了四壺茶,在門外看熱鬧的閑漢里挑了四個衣衫敝舊的,一人一壺。
那些窮漢對著茶壺嘴,就直灌下肚,茶樓里的伙計看了直搖頭。
也就三個來回,十壺茶就被分派干凈。
這當(dāng)口從東側(cè)屏風(fēng)里走出四人。當(dāng)頭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的中年錦袍儒者,后面兩人都是三十五六歲年紀(jì),一個清瘦穿藍布直裰,一個微胖身著布袍的文士。最后面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瘦削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