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沉,天色將暗。
斂秋湖映著夕陽水波粼粼,湖邊的垂柳已然成蔭,天氣卻尚未到悶熱時。
暮春,總是一個好時節(jié)。
往常此地總是游人如織,踏青客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如今凄清慘淡難得看到一個人影。
偌大一座湘水城,落得個好山好水好無聊的地步,其中緣由還得說說前情。
湘水城的城主是個為民生百姓著想的好城主,就任之后任勞任怨,對每個人都很和善親厚。
他有一發(fā)妻,傳言從前是位仙門弟子,因與少年城主兩情相悅而放棄仙途入了凡俗,為和凡人郎君白頭偕老甚至割舍一身通天修為,待在家中相夫教子。
城主與她舉案齊眉,一起度過了十幾年的歲月。
可是有一天,城主夫人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老了。
濃情蜜意之時自然把在一起的日子想得快樂順遂,當真柴米油鹽地做起凡人,才發(fā)現(xiàn)這一切是多么丑陋無趣。
她的發(fā)間生出銀絲,臉上添了褶皺,每日身上都會產(chǎn)出穢物,而那儒雅俊朗的情郎也被時間蹉跎得光華不再。
青春不復(fù)的女人無比后悔當初的決定,怨恨起了夫君的情義、孩子的呼喚,甚至連這一城百姓也令她無比厭煩。
妻子?母親?城主夫人?
十幾年前她叛出師門,就是為了這樣的生活?
她到底做了什么……
廢了的修為不能再回來,斷了的仙根也沒法再續(xù)上,這樣下去她只能在絕望中蹉跎余生。
不……不行!
既然登仙無路,那就坐地成魔。
城中漸漸開始有人失蹤,起初大家以為是喪心病狂的賊人犯案。后來死的人越來越多,始終抓不到那窮兇極惡的賊子,城主才漸漸懷疑到邪術(shù)怨鬼身上。
妻子雖是仙門大家出身,但畢竟已無修為,城主擔心她的安全,偷偷尋了別家仙師暗中調(diào)查。世事不如人愿,幾經(jīng)周折后竟然發(fā)現(xiàn)禍根出在自家后院——為保青春美貌,他的夫人早已入魔。
城主痛不欲生,最終還是決定為這一城百姓大義滅親。
本來事情到此就該結(jié)束,但那夫人死后沒多久居然化鬼歸來,不僅殺了之前度她的仙師,還攪得滿城風雨,民心惶惶。
如今湘水城中沒人敢在夜間出行,皆是天色未暗就急匆匆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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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夜幕中的荷風亭里站著一個獨身公子,隨便怎么看都非常、非常不對勁。
就差直接把“我是靶子”四個大字寫在衣服上了。
除非是神志不清思緒混沌的腦殘怨靈,否則哪個正常鬼修會直愣愣地往這么明顯的陷阱上撞?
鐘離坐在不遠處的黃角樹梢,顯然有些無語。
現(xiàn)在的小孩兒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呂莫真竟然還同意了?
她也是閑的,居然隱了身形來看這群修士在做什么。
鬼姬正想離開,突然腰間石佩微顫。
“哦?”她略一挑眉,像是覺得不解,又像是覺得有趣,坐直了身子饒有興味地等著好戲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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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風亭中被封住修為的寧新玦孤身而立,雖然知道師父師兄都在附近,但還是忍不住緊張。
畢竟修為是修行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就算平日里突然之間被禁錮法力都會開始惶惶不安,更何況是在這么危險的環(huán)境中。
可利用誘餌引蛇出洞的主意是他提出的,也該由他負責實施。
石桌上放的燈籠火光撲閃,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四周靜悄悄的,什么聲音也沒有,荷風亭仿佛一處孤冢,那些密密麻麻的樹影中隱隱約約藏了無數(shù)雙正在窺伺的眼睛。
它們就那么看著這場拙劣的表演,蠢蠢欲動著……隨時……隨時可能會撲上來將失去力量的活人分而食之。
師父……師父他們真的還在附近么?
他張了張嘴想要確認,出聲之前又硬是忍住了。
不能出聲!一旦出聲就會引起鬼怪警惕,那這些布置便全然毀于一旦了。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黏上了背,寧新玦屏住呼吸沒回頭,藏在袖中的手指捏緊了符咒。
被捕獵者鎖定的恐懼一寸一寸折磨著他的神經(jīng),師父他們還沒動手……說明鬼怪尚未現(xiàn)身,不能動,不能跑,不能慌……
他咬緊下唇一遍遍地警告自己,可過快的心跳就要逼著身體做出本能反應(yīng),寧新玦額上布滿了冷汗,發(fā)出瀕死之人般的粗重呼吸。
他陷進去了,困在了自己的情緒里。
突然一個白色身影竄入亭中,隨即一道靈光閃過,桌上燈籠被徹底擊碎。
寧新玦發(fā)現(xiàn)那種猶如跗骨之蛆的恐懼感消失了,他癱倒在地上失神地大口喘氣。
暗處的鬼姬收起蓄好的鬼力,表情愣怔不過幾息就斂了情緒,漫不經(jīng)心地扭頭看向那道逃離的黑影。
還真是……好大一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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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至夜半,整座城都陷入沉眠,房子里的人說話都輕聲細氣。沒有一間屋子還敢燃燈,生怕那點光亮引來了什么不該來的東西。
可惜這世上總有人要作死,攔都攔不住。
“你好啊。”紅衣女鬼站在大路中央,對路過的行人施以微笑。
那人頓住腳步,警惕地問:“你是誰?”
女鬼的聲音很輕,稍不注意就消散在了夜風里。
她說:“一只惡鬼。”
行人眼前一花就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地,不知名的東西扯住他的頭發(fā)在地上拖行,留下一路長長的痕跡。他掙扎著想要擺脫,那扯住他的女子力氣極大,五指堪比鋼爪,不論怎么抓扯捶打都不松手。
他心一橫,就要扔掉兜里的鵝卵石,卻突然被抓著頭發(fā)拎起來,齜牙咧嘴的樣子活像只被揪住雞冠的公雞。
那紅衣鬼看著男人的眼睛命令道:“吞下去?!?p> 他渾身一冷,竟然真的不受控制地將那堅硬無比的鵝卵石直接塞進喉嚨吞了下去。
“告訴我,你的主人在哪里?”紅衣鬼扯著對方的頭皮溫和笑著,仿佛施加暴行的惡鬼并不是她,“說出來我就幫你剖開肚子拿出石頭?!?p> 這人張著嘴咿咿啊啊半晌吐不出句有用的話。
“看來是被施了咒。真可憐,戴罪立功的機會都被主人堵死了?!彼隣钏七z憾地惋惜著,下手卻毫不猶豫。
數(shù)不盡的植物根系爬到行人身上,刺進柔軟的皮膚,像上萬條蠕動的蟲,撕裂血肉,鉆破骨骼,貪婪地汲取需要的養(yǎng)分。
紅衣鬼解開了對他所施的術(shù),這人驚聲尖叫著,卻沒有一個人愿意打開門瞧上一眼。
唯有包裹著身體扎根在血肉里不斷涌動的根絲和噙著冷笑的紅衣女鬼聽見了他的痛苦。
不一會兒地上就只剩一張留有無數(shù)孔洞的人皮,其下掩藏著一顆繪制有詭異陣法的鵝卵石。
那個行人永遠地留在了充滿恐懼的長夜中。
紅衣鬼索然無味地轉(zhuǎn)身離去,銀發(fā)間如玉的白花也隨之隱沒于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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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風亭處,呂莫真正在緊張地檢查著寧新玦的身體。
寧新玦已經(jīng)解除禁錮,恢復(fù)了法力,只是經(jīng)過剛剛的事仍舊心有余悸。
若不是那位陸前輩及時發(fā)現(xiàn)燈籠有問題,等到燭火熄滅他就必死無疑。
一個小燈籠上怎么會藏有迷魂思這么陰毒的鬼東西?
迷魂思是一種惡咒,會放大被施術(shù)者心中的負面情緒,隨著時間推移不斷催化,最終將情緒擴大到人所不能承受的限度,中咒者非死即瘋。
愛徒遭此危難呂莫真此時也一言不發(fā),看來是鐵了心要歷練他們——從剛進城主府沒多久,呂莫真就跟他們說這次的邪祟由他們負責除去,他不會過多插手。
而旁邊的陸生雪是他們在城主府遇到的人。他也是路上聽聞湘水城中的異事前來幫忙,這人同為修士,修為高深,就是不怎么愛說話。但世間大能有怪癖者多得是,厲害的人稍冷淡些算不得什么稀奇。
尹還歌皺眉問道:“這燈籠是哪兒來的?”
寧新玦回憶說:“是城主府上的管家拿來的,他說夜里無燈看不清楚,讓我用來照明……他是鬼?”
“也未必,他不一定知道這燈籠上有咒?!币€歌沉思著快速分析,“你一路拿著燈籠,我們都沒察覺不妥,正常惡咒總是帶著怨氣,可這咒上卻一絲怨力也沒泄出,倒是和那掩蓋鬼氣的陣法相似?!?p> 尹還歌用食指敲著額頭繼續(xù)往下剖,“我們早就知道這座城的幕后兇手與陵川城的惡鬼有所關(guān)聯(lián),入城這么久也沒探查到鬼氣?;蛟S她也有那種邪門的石頭可以掩飾自身……”
寧新玦睜大了眼睛后知后覺,“這盞燈籠有問題,那我們的計劃豈不是早就暴露了?”
管家是城主府的人,燈籠是城主府的物件,無論有問題的是不是管家,他們也是從一踏進城主府就被盯上了。
之前城主說是先夫人化鬼作祟,可真正出事的地方分散城中各處,城主府卻安然無恙。如果真是那先夫人回來了,城主府不是應(yīng)該首當其沖遭到報復(fù)么?是故他們排除了這個猜想,如今又有明明白白的證據(jù)證明城主府中有問題。
真是那個先夫人?
“但是那個隱藏在暗處的鬼給你這盞燈籠做什么?”尹還歌想不通這點。
就算她成功得手,也只能傷到一人,傷的還是他們中修為最低的寧新玦,拼著暴露的危險來做這種意義不大的事情,真的有必要么?
“示威啊?!币粋€輕柔的女聲從眾人身后傳來。